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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降智剧本竟在我身边


篮球馆的顶棚上如星子般序列镶嵌着数百个小灯。将场地照成一片雪白。高荷华冷酷地站在对面:“请离开,这里不欢迎你。”

        他眼窝很深,雪白的灯光照下来,眉骨下的眼窝漆黑一片。莫名压力沉重。

        胖子抖了一下,把礼物往前一推:“谁闲的没事来这儿鸟不拉屎的地方?我们是来还东西的?跟你无关,你别自作多情啊。”

        高荷华冷笑:“这儿还有人瞎了眼给他送东西?滚吧,这儿可没那种不长眼的。”

        “——你!”胖子气绝。他把东西往地上一放,拉着槐梦就走,随后听见后面噗通一声,扭头一看,地上的礼物盒叫高荷华踹到地上,零零散散倒了一片。

        他笑的张扬又嘲弄。

        “别在这儿制造垃圾啊!”

        “哪有这样看不起人的!”出了篮球馆胖子喋喋不休地抱怨:“你说说他,有本事去找他女朋友啊,拿我们撒什么火呢,欺软怕硬的东西!”

        胖子气得一震嗓子。

        随即眉头又皱起来,担忧看着槐梦。

        “……不过。要我说,咱这样的人还是别跟他们这种茅坑里的臭石头硬碰硬。不值得。他们打了架出了事,找找家长疏通疏通关系该怎么拿毕业证书还是怎么拿,实在不行还能用交换生名头出国——咱没这个条件,还是,得避着点。”

        说曹操曹操到。

        第二天游泳课冤家路窄,又和高荷华碰上了,他脱了上衣,做了简单的热身舒展动作,手臂一扬就跳进了泳池,溅起水花,像个浪里小白鲨,就算是胖子也得违心说一句漂亮。

        他担忧看了槐梦一眼:“要不这节课咱别上了?”

        “你不要学分了?”槐梦问道,他进了更衣室,三两下就剩下泳裤,转头见胖子忧心忡忡。“怕什么?”他好像在安慰:“这群人冲着我来的,你不用担心。”

        “——哎!”胖子有点难受了。这人平常就漫不经心,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何人何事都轻慢又飘忽——他知道槐梦是这样,他早就明白,但是听到这句话还是有点心绞——这是把他当外人呢。

        槐梦极其敏锐地转过头。他那双琉璃一样的眼睛看着他,比以往都认真:“我让你难受了吗?”胖子摆手:“没。”

        “……”槐梦把最后一件衣服拽下去,他弯着腰,声音闷重:“我的意思是,你不用管我。我不会受到伤害,我也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噗通!”胖子明确听到自己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他有点发昏,心里又喜乐,好像那句话怎么说?……从地上的尘土里长出一枝花儿来,快乐地压不住啦。

        他换衣服慢。只能一边傻乐一边往下脱衣服,跟扒猪皮似的,累得他气喘吁吁。槐梦跟他说一声就径直离开了更衣室。胖子模糊应了一声,继续跟衣服斗争。

        但没几秒,他听见泳池里传来一阵尖叫,在混乱不堪的杂音中,胖子抓住几个词。

        “槐梦掉水里啦!”

        他顾不上卡在半截的裤子,连蹦带跳,慌乱地挤开人群跑到泳池边。他永远记得那张照片上槐梦的眼神——他那双在濒临死亡时放大的无神的瞳孔,从那个时候胖子就在猜,是不是看错了,不会有人这么对待自己的孩子吧。

        “槐梦!槐梦!”胖子扒在水池边,声嘶力竭:“老师呢!——槐梦怕水啊!”

        不,哪怕极力否认,但是胖子的潜意识已经告诉他——那确实是溺水导致的濒死。

        “噗通”一声老师跳了下去,他刚来,顾不得换衣服直接下了水。水里捞上来两个人,一个是槐梦,一个任凭胖子抓破脑袋也想不到——高荷华,他不是会水吗?

        “哎哎。”耳边传来嘈杂的切切私语。“刚刚你们看见了吗。”

        “我好像看见有支手把槐梦拽了下去……可能是我看错了吧,哈哈,万一是水池边打滑呢。”

        胖子眼珠子一动不动。他直直看着高荷华。两个人一块溺水,槐梦仰躺在水池边,黑发铺开,老师喋喋不休说着让他起来排除腹腔里的水,槐梦也不做,他伸手挡住自己的双眼,声音沙哑:“……安静。”

        另一边,高荷华笔直站着,水珠咕噜噜从身上滚下来,他一言不发,离开了泳池。

        “我觉得是高荷华。”胖子攥紧拳头:“……你说,怎么会有人这么下作啊。这也太不要脸了吧,哎,哎?槐梦!”

        两人正站在摄影展览馆前。槐梦先跨一步检票去了,把胖子甩在身后。

        胖子小跑的跟上去,跟着检票。这次展览馆收集了著名摄影师的作品,专为小众高品位人士开放,胖子抹了一把汗,有点心虚:“你这票怎么来的啊。”

        他看了一圈周围,发现都是西装革履时尚雅致,就他们两个,羽绒服长裤,一点都不搭配。

        “有人送的。”

        “一送送两张?”胖子不信:“谁这么好心做善事啊。”

        “送了一张。”槐梦跨进展厅:“那人问我去不去看摄影展览,正好散散心。我问他,就一张吗。他说还有,两张,我就都要过来了。”

        他侧身看胖子,那天泳池落水那件事似乎一点阴影都没给他留下。反而关切胖子的心里状态:“我觉得你最近不开心,是应该散散心。”

        这也……太渣男了。

        胖子一想到送票那人的脸色,心里就抖了抖:“那人没说什么?”

        “他应该说什么?”槐梦停下,站在一张照片旁,那张照片和蝴蝶有关,是一个正在破茧而出的幼蝶,半扇蓝紫色的翅膀蜷缩在茧房内,带着湿漉漉的脆弱和柔软,另半扇翅膀已经完全展开,蓝紫色照映斑斓光线,轻盈欲飞。

        “呼。”胖子呼吸到半截,突然停下,他第一次感受照片的魅力,第一次从这样的自然、动物和光线的构图上感受到一阵蓬勃喷发的欲望。

        旁边的介绍栏里写着。

        《蝶/森木林》

        ……森木林。

        “没想到你们这种年轻人也喜欢森老师的照片。”旁边走过来一个带着珍珠项链,雍容华贵的女人。她注视着照片,神色迷离:“感受到了吗,那种张扬的生命力和死亡的衰败之美。”

        胖子:“能感受到。”

        女人笑道:“如果你们看见森老师的另一幅作品《昼》,感触应该会更深。”话音一转:“当然,森老师为此承受了很多道德上的职责,说他太过于冷血,用反人性的目光和手段注视着生命的死亡,但要我说,这算得了什么,如果不能为艺术癫狂,为何又要指染艺术。它超脱于一切,自然也超脱于道德。”

        胖子顺着女人的手指看向墙壁上的另一幅照片。

        《昼》

        这张照片要更赤裸:那是夕阳降落,天空一片赤红,海面上是一艘翘起的快要沉没的渔船,上面的人紧抓着船板,濒死之际的面孔带着扭曲的恐惧和对生的渴望。

        尽管这些人的感情如此激烈。

        但是胖子的目光还是凝聚在那即将消退的太阳上,天空和海洋如火烧般沸腾,热浪仿佛顺着他的视神经传到大脑深处。他感到战栗。

        那些人已经在岩浆的地狱,但这惨像只不过稍稍点缀了消亡的太阳。

        太阳快要死了!

        死亡的美丽……胖子的脑子里突然蹦出这样几个字,他没法控制自己的脑袋,直直转向槐梦,槐梦还在看着《蝶》,身边的女人慢慢轻语:“听说森老师还有几幅人像,可惜已经被他销毁没有流传在市面上。”

        等女人走后。

        “他……”胖子艰难张开口:“经常这样吗。”

        “你是说,他经常这样看着拍摄对象死亡吗?”槐梦帮胖子补充了想象:“是的,他会。拍摄《蝶》的时候他飞到南美,为了找到这种蝴蝶在雨林里住了半年。那副《昼》是在公海的游艇上。”

        他侧头,半带微笑:“他不同意救援。”

        “那你呢。”

        槐梦眨眨眼,微妙地没有回答。

        胖子叹气:“这是虐待,你应该和福利院揭发这件事。”

        “虐待……”槐梦轻声:“那么,爱又是什么?”他直直注视着这幅照片,似乎陷入雾一样朦胧模糊的回忆。

        “什么?”

        “他活着的时候把所有的财产都登记在我名下。”槐梦回答了胖子:“在他领养我的第二年,他又给自己买了一份意外事故险,受益人的名字是我。”

        他反问胖子:“这不是爱吗?”

        回到宿舍,胖子还在憋气,他生活在正常三观普通家庭,没见过这样的亲情,一边把人按水里一边说喜欢,有这样的吗。他坐在椅子上转了一圈,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学校论坛,他还是想了解一下森木林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身世大揭秘……”胖子喃喃出声。论坛上飘着一个帖子,他手指勾了勾,点了进去。

        “他有三任养父母。我查了记录,他出生的时候就被人放在孤儿院门口,长到六岁,第一次被人领养。领养人叫司昼晴。参加过鸿篇巨著《霓裳》的演出,是当初红透半边天的演员,后来息影了,说需要休息,但实际上是给z省首富当了地下情人。”

        “九岁那年。司昼晴跳楼了。”

        “第二任收养家庭就是森木林。司昼晴当时怎么跳的楼写的不太清楚,但是我从小报上看到,说当时一个人目击司昼晴坐在窗边,怀里还抱了一个男孩,然后当时还报导了一个见义勇为的新闻,被表彰的人就是森木林。我猜当年司昼晴想带着他一块跳楼,但是叫森木林救了,随后顺利成章成了他第二任养父。”

        “第三任是十三岁那年。森木林去了无人区,连人带车没了。随后让一个叫惊飞星的男人领养了。这个人挺神秘的,我没查到消息。不过……应该也死了。”

        胖子眼皮跳了跳。

        他颤颤巍巍扭头——心里没什么想法,空荡荡,但只是习惯性地往他那儿看,人不在,倒是手机上一会跳一个微信,每一分钟,就来了二十条。胖子把刚才的事情一抛,寻思不会是什么大事吧怎么这么着急,拿着手机就要出去找人。

        “怎么了?”槐梦进来,他接过手机,眉心微皱。

        胖子发誓自己不是故意偷看的,但是他站的位置太巧,槐梦也正好没有避让,他眼神一扫,就看见了那个给槐梦疯狂发消息的人。

        ——“烦”。

        这是槐梦给那个人的备注。

        “谈恋爱了?”胖子嘴一秃噜,接着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打笑:“要我说,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敞开了,说明白了,然后呢……”他拍拍槐梦肩膀:“该拒绝拒绝。”手如刀并。“必要时候,一刀两断。”

        槐梦没说话。他低着头,打了几个字。

        [热就去跑圈。]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胖子抓抓脑袋,不太理解,他们寝室正好靠近操场,从窗户里能看见远处一处照着草坪的路灯,快要睡觉的时候,胖子鬼使神差往操场看了一眼,发现居然有个影子在绕着操场一圈一圈转。

        这大概是个征兆。胖子觉得哪儿哪儿不对。他上课跟槐梦坐一块,偶尔又看见他手机一下又一下亮起——[您有新的消息请接收]。也不知道知道是谁给他发消息。胖子疑虑:“你借校园贷了?”

        “不是。”槐梦又掏出手机,他正打字的时候胖子戳他:“哎哎,那边高荷华看我们呢,他又想什么坏招?我说这个人根子就是烂透了,呸!没救了!”

        “嗯……”槐梦头都没抬。胖子叹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槐梦这么心大,流言也不管,暴力也不对抗。

        正摇头,瞅见槐梦写下——[坐不住就滚]。简言意骇。

        这是干嘛。胖子更迷了。“哐啷”一声,右边传来巨响,胖子一抬头就看见高荷华站起来,拎着书包就往后面走。这上课呢!胖子心一跳,这么横?!

        灵光一动。

        胖子扭头看向槐梦,他总觉得自己摸到了什么……等下课,胖子带着疑虑回寝室,他转来转去,不知道怎么的想起那支十几万的表,那个礼物给他印象特别深,一是特别贵,二是它是唯一一份没写名字的,好像在暗示槐梦知道他是谁。

        胖子蹲下,当时他不是去体育馆送礼物嘛,那支表也在里面,当时叫高荷华踹了好几下……他越想越头皮发麻,嘴里嘟囔:“不会吧?”翻了半晌,找出了堆在柜子里的礼物,手腕一翻,胖子看见礼盒地下标了三个英文——ghh。

        他张开口。

        “高——荷——华——”

        胖子满怀心事地走出寝室,他出来透透风,觉得自己今天是别想睡觉了——不对啊,他跟槐梦都成这样了,还谈恋爱?吃屁吧!再说槐梦,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哦,对,槐梦给高荷华标注了“烦”,要他说,直接删了联络方式,让对方烦去。

        越走路越偏。

        胖子一抬头就看见坐在河边长椅上的槐梦——他凭背影就能认出来,再一打眼,前边还站了个人,站得笔直,下颚绷紧,随后缓缓倾身,眼看着就要和槐梦碰上了……然后,然后,半跪了下去。

        他曲着身体,像一只野兽垂下了自己的脑袋。几乎能看见他翘起来的狗尾巴。

        槐梦半垂着眼,好像注视一个长毛的煤球那样不带爱意或者恨意,他慢条斯理的摸了摸对方的脑袋说:“好狗狗。”

        随后槐梦又说。

        “滚吧。”

        我不正常。

        胖子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寝室。他往椅子上一斜,脑子里全是下午看到的景儿,他敲了敲自己的脑门,随即听见寝室门“吱呀”一声被推响,他想,槐梦回来了,哦,他又想,槐梦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坏吗,他恶毒吗,他践踏别人的爱意吗。

        “槐梦……”胖子深深呼出一口气:“我觉得我们得谈谈。”

        槐梦面色平和,他微侧脑袋,带着懵懂天真。

        “你……不能这样对一个人,这样不正常,不好。”胖子斟酌开口:“高荷华确实坏蛋,垃圾,烂人,但是你也不能这样对他。你听我说,等会你拿出手机,把高荷华删了……然后,该怎么办怎么办,不要联系。”

        槐梦顺从地掏出手机,胖子接过来,他不小心碰到槐梦的手指,这样冷,他突然心软了,你看,这样一个孩子,第一任养母抱着他跳楼,第二任把他按水里差点溺死,第三任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我删过。”槐梦说。

        胖子抬头:“什么时候?”

        “送礼物那天晚上。”槐梦指着桌上的表说:“我把高荷华删了。”

        怪不得体育馆里他这么生气,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胖子就向啪啪给自己两巴掌,给高荷华说什么情啊:“要我说,还是早删早完事,泳池那事我问了,就是高荷华干的。”

        槐梦应道:“对。他干的。”他侧头,勾勒出很浅、纯净如幼蝶般的笑容:“他说,我不把他加回去,以后天天发生这种事。”

        胖子猛地抬头,他睁大眼睛,喉咙发不出声音来,只听见:“嘶嘶——嘶嘶——”

        槐梦恶作剧一样指着备注说道:“要不我说,他好烦。”

        “这……”

        这……

        这是爱。

        对槐梦来说,虐待和爱是并列的。

        他第一任养母叫司昼晴,是当年红透半边天的演员,曾经出演过《霓裳》,那个时代的年轻人都会把她的海报贴墙上——这些事司昼晴死了以后,槐梦才知道的,当时已经过去七八年,论坛上对司昼晴褒贬不一,有人说她艺术造诣高,有人说她私德差,不配再被人提起。

        但在槐梦的记忆里。这个女人很温柔。他六岁的时候被司昼晴领养了,过了一年,那个男人和司昼晴分手,司昼晴说自己什么也不要,只要槐梦,记忆晃晃悠悠,槐梦记得女人坐在楼梯上,抱着自己哭得稀里哗啦,说:“我什么都没了,只有你了。”又说:“我走了,他肯定对你不好,你跟我一起离开好不好?”

        “好啊。”槐梦摸摸她的脑袋。

        记忆中的司昼晴是轻声细语和一阵轻盈的香气,仿佛一团白云飘散在花群里,最开始他们生活阔绰,司昼晴带着他逛商场,从白天到傍晚,一家一家逛,一批一批买,到晚上,她开着车在沿海公路吹风,在路灯半明半暗地海边停下,坐在车盖子上,吹起萨克斯。

        她唱歌前必说。

        “这首歌献给我的孩子。”

        后来他们穷了。司昼晴大手大脚,很快花光了钱,她想着用剩下的几百万再投资,看看能不能翻身,她找了个据说是大学同学,暗恋她二十年的一个男人操盘,那个男人拿着钱跑了,一分不剩。

        司昼晴活了半辈子,从没有这么潦倒过。她想要复出,但是被男人封杀了,不要她出现在大屏幕上,她就去打工,干了一天短工,受了这辈子都没受过的委屈。那天晚上,司昼晴回来的时候买了一包糖,她坐在椅子上撕开,喊槐梦过来吃。

        “甜不甜?”她拆开包装,把糖块塞到槐梦嘴巴里。

        槐梦说:“甜。”

        司昼晴笑了,她说:“下辈子还当妈妈的孩子,好不好。”

        她抱着槐梦,坐到窗台上,就向那天被金主赶出家门一样,她不住亲吻槐梦的额头:“我走了,他们肯定对你不好。你跟我一起离开好不好。”

        这不是爱吗。

        槐梦靠在司昼晴的肩膀上,他目光向下,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灯火如流。

        司昼晴松开手。

        他叫人一把拽住,飘荡在半空中,他还在看着下面,看见司昼晴的身体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接着“噗通”。

        拽住他的男人叫森木林。年过四十五,没结婚,据说为艺术献身。

        森木林是个偏执的摄影师,他为了心目中的美能付出一切。他把槐梦领回家,给他换上新衣服,抱抱他说:“一切都会变好。”

        他指着摄影作品说:“蝶。你感受到了吗。”森木林是少有的作品中迸射出激烈感情的摄影师,他好像天生有种狂热,并能将这种狂热传递给别人。槐梦说能,森木林弯腰拍拍他:“不会是我的孩子。”

        他半蹲着,用一种欣赏般的目光注视着他:“你和蝴蝶一样。”

        “为什么?”

        “很脆弱。好容易死掉,却又不那么容易死。”

        槐梦不理解,直到有一天他被森木林拽到浴缸前,他抬头看森木林,森木林也抬头看他,那个微笑是神秘的,慈祥的,他把槐梦浸在水里,下沉——下沉——槐梦窒息了,他四肢无法控制地上浮,却叫森木林按着脑袋压到了水下,他说:等等,再等等。

        槐梦听见了气泡碎裂的声音。好像很多水滴如鱼群般在他耳边相撞,一些透明的气泡拥挤着堆簇着,唦唦碎裂。窒息的痛苦已经消失了,他手脚松开,好像浸入云朵一样,轻飘飘地快要融化。

        森木林把他抱了出来,放在椅子上,拍了那张后面称之为《融化》的照片。

        槐梦说:“我可以拒绝吗。”

        “为什么。”

        “不知道。”他闭上眼,水滴从睫毛滚下:“我很难受。”

        森木林趴在他身边:“但是很美——一种死亡一样的美丽,好像在吹泡泡的骷髅,一切如梦幻泡影,转瞬即逝。”

        “我不知道。”槐梦感觉自己再呼吸。他抬手遮住自己的面孔。

        “我很痛苦。”

        他说,他不想。随后森木林按着他的脑袋浸泡到水里,他又和上次一样,很快浸入一种迷醉般的朦胧中。他仰头郑重地问森木林:“你爱我吗。”森木林说:“爱。”但他从不手下留情。他会带槐梦去更好的世界,更高的舞台,他要让整个世界留下他的影子,要一步一步,走到世界巅峰。他对槐梦说:“你不能屈从于平凡。”槐梦不知道,但是他想,森木林是爱他的。

        大概是十三岁的那一天。

        他昏昏沉沉。胸腔吐出一口寒气。

        森木林坐在沙发上给他擦头发,一下又一下,缓慢又认真。槐梦伸手盖住自己的眼睛,他说:“我不想看见你。”

        “我想自己呆一会儿。”

        于是森木林走开了。他孤身一身驱车离开家,消失在了无人区的冷风和寒月中。

        爱,和与爱并生的死亡。不离不弃。

        在从望山村到本部的车上。

        胖子慢慢回忆起这一切,最终斟酌了两个词。“单纯。”

        “是这样。”

        本部在神京,小车顺着人流涌进这座古城,“吱呀”一声甩进后院,在一栋不起眼的大楼后面熄了火。

        胖子下车,尤慧搀扶着大哲,三个残兵败将手搭手往里走。尤慧看了一眼车里半睡半醒的槐梦:“要不,叫一下?”

        “给他留点时间。”胖子摇头,随后拖着大哲的腋下一提,就上了台阶,催魂似的:“哎呀——我手疼的受不了,赶紧给我们看看!”

        修复室里。一个挑染红发的视觉系男青年正积极推荐自己的宝贝:“我觉得你把整个手掌切了,换成机械的。”医生摆出酷酷的姿势:“指头能发射激光,到时候你一人携带十把光剑。原力与你同在!”

        “不行不行!”胖子摇头。

        医生随即说道:“那植物系的?我给你催生个,木系魔法顺手拈来!”

        “别别别!普通的就行!肉的就行!”胖子连连哀叫。

        医生失落地摇摇头:“没追求。”随即又问:“怎么槐梦没来?……也对,我估计他不太想看见楚天问队长。”

        槐梦第三个养父叫惊飞星。

        森木林死了,死前把财产记在了槐梦名下,他确实如他所说的那样全心全意去爱。后来一群人过来争遗产,为了防止出意外,槐梦没有跟森木林的亲属,而是被收回了福利院。

        “……他身上好像总是伴随着不幸。”院长说道。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槐梦就坐在外面的椅子上,他在玩自己的手指,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旁边,斟酌两下:“你要不要和我回家。”

        槐梦抬起头。这个男人乱糟糟的,头发很乱,胡茬一片青,这不像一个能照顾好孩子的人,于是槐梦说:“……好啊。”

        惊飞星是个好人。即使到如今槐梦也能说出这句话。他把槐梦领回家后,领他到浴室里洗脸洗头发,他似乎不太爱说话,只笨拙地用行动表示自己能温柔地照顾一个人。他挤开洗发水,搓出泡沫,槐梦浸在水里,睁开眼,吐出几个泡泡,和水面上的泡沫相撞。

        “闭上眼。”惊飞星说道。他伸手盖住槐梦的眼睛。

        “我看到了桌子上的照片。”槐梦说:“你曾经有一个孩子……是吗。”

        惊飞星低声:“是。”

        槐梦问:“你爱他吗?”

        惊飞星没有回答,他沉默着一下又一下搓起泡沫。

        槐梦微微闭上眼,他似乎困倦:“那么……也请好好爱护我。”

        惊飞星确实做到了他承诺的。十三岁的时候,惊飞星给他买了一个棒球棍,告诉他以后可以努力练棒球了。

        “但是练棒球有什么用呢。”槐梦问到。

        惊飞星回答:“可以赶走想要欺负你的人。”

        十四岁的时候他和惊飞星有了第一张合照。这个男人笨拙和粗犷,他身形高大,好像堡垒,两肩总让人想起什么厚实可靠的事情,拍照的时候他努力弯着腰,把自己和槐梦挤到一个小小的相框里。

        他不常笑。于是照片里有一个干巴巴的凶恶的笑容。

        十五岁的时候,槐梦放学路上被人跟踪。惊飞星靠在窗口一边抽烟一边看孩子放学,眉毛一拧就盯住了那个吊在槐梦身后的跟踪狂。他单手摁灭烟头,扒着窗户就从四楼跳了下去。

        他是没有遇见大卫的巨人歌利亚,他是永不可战胜的战神。

        他一跃而下,揪着这个变态把他送进了牢房,扭头给槐梦买了一把长刀。

        他告诉槐梦要保护自己,要不惜一切地保护自己。他就像一个普通的父亲,普通的爱着自己的孩子。

        十六岁的时候。

        他要杀了槐梦。

        他是灵能者,快过生日的时候被喊去了深海荒场,被邪神巧妙的,扭曲了他的认知。

        十六岁生日那天,磅礴大雨,他穿着一件打湿了的黑色风衣匆匆赶回家,身上是滴滴答答掉落的雨水,他面容平静地和槐梦吃完蛋糕,随后告诉槐梦,他要杀了他。

        “这个世界对你太危险了。”他的目光依旧如此温柔,带着一种笨拙的可爱。

        在那个磅礴大雨的黑夜,槐梦在路上狂奔,他好像跑过了风,跑过了雨,跑过了昏暗的灯光,还是遇见了站在道路尽头的惊飞星,这个仁慈的父亲、冷酷的杀手笔直地站着,他目光如渊,冰冷而坚韧。

        他举起枪——那把长枪属于邪神的衍生物,号称百发百中永不偏离。磅礴的大雨如倾泻般落下,两人之间隔了雨雾,隔了很多朦胧的东西。

        槐梦张口,他说:“爸爸。”这样的声音如此之小,被重重雨雾覆盖,水珠成串,从他脸颊流过,好像一滴混在雨水中的泪。

        惊飞星似乎听到了。他停顿,跨步向前,向以前无数个夜晚一样,他亲吻了槐梦的额头,低声:“睡吧——我的孩子。”

        扣动扳机。同时一道雪亮的刀光从他胸口穿过。

        尽管雨水如此滂沱,但槐梦依旧听见一丝细微的切断声,好像刀锋划过血管,带来的崩裂,他还听见刀身一转,原本被穿透的心脏又横割出一道口子,鲜血汩汩流出。

        惊飞星倒下。

        尸体溅起无数水花。

        好像一幕戏。黑色幕布缓缓拉开,新人物在黑夜和雷霆的呼啸中现身,雨水打湿了他的黑发和面孔,但打不湿他如刀锋般锐利的眼神。

        他收手,一寸寸从惊飞星的尸体上拔出长刀。血如水洗。

        “这个人要杀你吗。”

        啊……

        雨水轰隆隆。

        大雨冲走了槐梦脸侧不断流淌的鲜血,露出发白的伤口——那把号称永不偏离的长枪失误了。整个世界仿佛被黑暗无限压缩,黑色的东西填充了一切空隙,只留下他,持刀的男人,和惊飞星的尸体。

        “不,你杀了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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