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找到你（一）

五小时以前，因为对方的抵抗，扎向心脏的刀子只是在对方的胸口上留下了重重的一道伤口，却没中要害。

        五小时后，我坐在了警局。

        “你叫苏安娜？你现在状态怎么样？”

        “错了，警官，我是粟安娜。我现在状态非常好。”

        “西米粟？”

        “是的，从我的养父那儿带来的姓，骨科界著名的粟医生，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在我出生的那个地方，他是个非常有名望的人。”

        “人们尊敬他，过节时常常会有人带着礼物来探访，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客人们看到我，总会对我说：‘天呐，你不知道你有多幸运。’粟教授医术了得，为人又谦卑诚恳。”

        “他最大的遗憾是无法治愈妻子的不育，但这不幸造就了我的幸运，我成为了孤儿院里最幸福的孩子，因为当我被这对夫妇收养的时候，就决定了我此生将衣食无忧，决定了我会有比任何人都光明的前途。我感到高兴。”

        “你……从来没有见过你亲生的父母吗？”

        “从来不。粟医生夫妇就是我的父母。”

        “那么……安娜，之前你自首说你杀了人？”

        “是的，不然我为什么来这。”

        “为什么要杀人？”

        “因为……恨。对，恨！恨不得杀了那个人。”

        我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

        “警官，您明白恨是怎么一回事吗？恨，就像……像什么呢，像墨滴落入一杯水，黑暗瞬间填充容器，像林地的猛兽无刻不在潜伏，四面楚歌。”

        “为什么人们总要责怪他人记仇呢？分明所有人的憎恨都是一模一样的，并非宽容和理解就能消除，绝不能。”

        “有时候我觉得仇恨像个癌细胞，长在我身体的某个地方，可能是皮肤下，也可能是器官里，平和的日子里它们相安无事，按部就班，然而从诞生的那刻起就像定时炸弹一样，随时等待引爆的那一瞬间。”

        “当仇恨的本源又一次触怒你，那些你以为忘了的，你以为原谅了的，又会如同多米诺骨牌一样，随着小手指轻轻一点，哗啦啦倒下，一片接着一片，猝不及防，你拦不住它们。过去的仇恨会再一次点燃，像扇在脸上的耳光一样又一次，随着记忆重新落在已经红肿的部位，皮肤火辣辣地疼痛。”

        “不，那还不够，除了面皮上的，还有肌肤下的，还有器官里的，那些癌细胞开始扩散，开始肿胀，开始无拘无束地在你身体里繁衍变异。然后你的身体也会跟着肿胀，像鼓起一个气球一样，器官们被挤到了奇怪的地方，骨头随着肿瘤的变大而支撑不住，然后一根接着一根断裂。我恨那个人，从最开始，所以我要杀死她！”

        “我以为你们的关系很亲密。”

        “很亲密？是的，您说对了，我们曾经是最亲密的人。警官，这一点，连我的男朋友也要吃醋呢。但是，您听过这样一句话吗？——能伤害到我的，都是我爱的。珍妮，曾经是我最要好的伙伴，我们亲密到如同双生姐妹。”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八岁吧？对，我在八岁那年第一次遇见珍妮，我看见她的第一眼便觉得非常亲密。

        “‘你会是我的朋友吗？’我问她，那个时候我没有朋友，因为粟医生夫妇是严厉的父母，我很少有出门的机会。多数时候我一个人静静在家，陪着我的养母说话，帮她做家务，或者陪着我的养父看医书——他希望我能代替他，在未来的日子，成为受人尊敬的医师。”

        “我没有很多机会和别的小朋友玩闹，但是某一天，珍妮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我清楚地记得她那天穿着男孩子的牛仔裤，画着佩奇的小皮衣外套，一只鞋子上的鞋带还少了半截，脏兮兮的，她头发松松垮垮地披在肩膀上——是我理想的样子。‘为什么不把我当成你的妹妹呢？’她笑嘻嘻地反问我。”

        “她的口音有一些粗鲁，但我真中意，‘自由’，这是当时我所能想到的惟一的词，她可真美，直到今天，我依然这么认为。”

        “我猜想她可能是这附近哪家工厂老板的女儿，但我的父母不会允许我和这样一个脏兮兮的小姑娘玩在一起。所以我连提也不会对他们提起她来。但她，珍妮，她知道我的父母，她对我的父亲不屑一顾，这让我不能理解。”

        “我的父亲，是当地镇上最有名的医师，连市长也对他好评不绝的男人，治好了城里千千万万病人的男人，整个别墅都是他买下来的。他还让我脱离了饥饿与冷冻，让我有机会就读最好的医科大学，让我像个名媛一样生活。但珍妮从小时候起就明确表示了她的轻蔑。‘如果我是你，成年后一定马上找个好人家，迅速逃出这个家。’她扯掉了胸前的一粒纽扣，‘你可得听我的。’她说。”

        “我问她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总是这样。这是我不能理解她的一个原因，但您会说，这是恨的本源吗——不，根本不。这样的程度，至多造成我的困惑，但绝不可能与仇恨有关。”

        “总之，我的父母不会喜欢这样的孩子，她也不喜欢我的父母，邀请她来家里做客是绝对不可能的了。不过我们互相喜欢彼此，像亲姐妹一样友好，因此这些都不是问题。”

        “在我出门买东西的时候，她会在转角处蹿出，跟着我笑嘻嘻地一路聊着买完东西，再在我回家的最后一个路口拐弯；我上补习班的时候，她躺在教室外面的草丛里睡觉，等下课我们一起去喝下午茶；有时候，晚上，我的父母睡着了，她像个小猴子一样从庭院的大树爬进我的窗户里，躲在我的被窝里和我小声絮语，带一两本漫画给我看，偷我两块饼干，天亮以前再悄悄离开。”

        “我想，如果她是男孩子，大概现在也并没有我的男朋友什么事情了。我会嫁给她，毫无疑问。”

        “抱歉，我得打断你。你一直在说的珍妮，到底是什么人？”

        不知不觉，我对着警官说了很多对于其他人来说无关紧要的事。

        警官有些微的不耐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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