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落霙篇 八十五)鸿门宴
云卷落霞,孟化手握拿半块残玉珏,伫立无言。
他在此等候原绮,却不经意睹物思人。
“遥想你我竹马绕床弄青梅时,也曾于黄昏时分厮守,也正是那时,你将祖传玉珏击碎,分一半与我。”
“孟化,这玉珏,亦象征你我二人姻缘。你亦知生计所迫,如若拘于此处,姻缘定不能长久,因而分道扬镳。不过...定个三年之约吧。”
孟化仍记得泓心挽起的发髻。
“玉珏碎而无瑕,姻缘阻且未散,三年之后。如若你还记得我...”
之后的话,已被婆娑泪目模糊。
孟化是本分人,长期受君子之学的熏陶,甚至显得有些呆板。
在他心中,君子不近美色,而与原绮出席虽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也违背了他的初心。
孟化徐徐躬身,拂开黄土,欲将玉珏埋于黄土之下了结与泓心的姻缘。两年半以来,他一直随身携带玉珏,犹如泓心始终在他身旁,不离不弃。然而,他此时不愿让泓心再与他同其他异性同往。
这,违背了他的期望。
正当手掩黄沙时,原绮提着裙角趋步赶来,嘴上连连说着住手。
“孟化...”原绮上气不接下气道。
“这玉珏虽残缺,但也无瑕,只要请人稍加打磨,还是世间珍宝。”
“不...”孟化叹了口气。
“另一半玉珏已陨,空留这一半残缺...又有何意义?”
“那...”原绮从袖中掏出一物。
“倘若另一半玉珏还在呢?”
孟化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原绮手持的,正是两年半前,泓心所拿走的另一半玉珏。
“为何会...在你手上?”
“这个嘛~说来话长。”
霙将孟化的过往一五一十地告诉原绮。
“什么?什么...”原绮在屋中来回踱步。
“我都做了什么...我到底造了多少孽...仅因一时误判,报仇心切...便断送了多少姻缘啊...”
“不过...我并没有和孟化说实话...”霙又将她讲述的版本复述给原绮。
“倘若知道真相也无能为力的话,那也没必要让他知晓。”
原绮满是愧疚,她被美化成一个试图拯救他人却无能为力的形象。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没有办法直视受害者无辜的眼神...我没有办法昧着良心去遮掩自己的罪孽...”
“你看泥人捏得如何?”霙忽然转移了话题。
“啊...为什么突然问...嗯...比之前好多了,五官精致了些,更栩栩如生。”
“它是从我最初给你看的那个残次品的基础上改出来的,仍是同一块材料。我之前并不熟练,将它弄得奇形怪状,支离破碎。但我没有放弃他,重新捏制,一遍,又一遍——它才有如今的模样。”
“也许孟化与泥人不同,他是活生生的人,他的命运也不应交给你摆布;但如果你始终不敢直视所犯下的罪行,也就再无悔改的机会。”
“人死不能复生,与其向死人悲恸,不如,向活人,偿还你欠下的债。”
“那我...该怎么做?”
霙从枕下取出半块玉珏,抛给原绮。
“这是从你那车从徐府收缴的兵器中翻出来的,想必被你视作垃圾处理了吧。”
原绮点点头,她握着玉珏的绳,那红绳已有些岁月的痕迹。
“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对于孟化而言,可能有非凡的意义吧。清晨趁着开仓的功夫我寻他时,在他枕下偶然看见了另一半玉珏,成色相同,或许...他们原本能合二为一吧。”
原绮手握玉珏,忽然感觉到了温度。
为什么,产生了和那时遇见唐咲一样的错觉...
望着原绮远去的身影,霙强撑着的身体再一次无力地倒下。
“真是的...我干嘛自讨苦吃呢?编造泓心的谎话,折磨的却是自己。”
“糟了...那个计划还没有告诉她...”
“是她临刑前赠予我的。”按照霙的思路,她编造了谎言。
对,就像霙说的,就像林颛说得,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类似于自我欺骗的梦。它们像一个柔软的泡泡那样,包裹着做梦的人,不必戳破,也不应戳破。
“临刑...这样啊。”孟化思忖半晌,将玉珏塞入袖中,仰头微笑。
“泓心能和原大人这样的人有交情,已经很了不起了。”
“是,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孩,一直都是。”原绮补充道。
“快些走吧,别让曾城主嚼舌。”
绍丰城内的百姓似与往日异样,以往黄昏时分应是炊烟渐起,但今日路上却多了许多行人,路边也贴满了新的告示。
由于时间紧迫,原绮和孟化无暇左顾右盼,只是感觉他们始终是众人目光的焦点。
入席,就坐,曾城主亲自迎接,并没有过多在意孟化的身份。堂中奏乐起舞,席间交谈甚欢。
“原大人,曾某人此前与您未曾谋面,听闻您的鸿鹄远志后,自愧不如,相见恨晚。如今开仓济民后;山贼势微,百姓乐生,商贾乐业;绍丰城的元气也在慢慢恢复。”
“曾某人实不知该如何感谢原大人慷慨之心,先以酒敬您。”
原绮也以一饮而尽回敬。
“原大人,曾某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原大人虽有助于绍丰城,但来此地界也有些时日,不知苍蓝城事物,您如何兼以管理。倘若因曾某人的小事而耽误了您的前途,还请曾某谢罪。”孟化忽然注意到,曾城主的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哪里的话,本官在苍蓝城有所嘱托,苍蓝城位于腹地,时局安顿,应无大碍。”
忽然,曾城主站起了身,一手端着酒樽,一手握着佩剑。
“您到底是安排妥当不用管理,还是已然失职,无权管理?”曾城主脸上的假笑已显得僵硬。
孟化也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他下意识地伸手护在原绮身前,准确来讲,是护住她胸前的半块玉珏。
“曾永端,别来无恙啊~”原绮也察觉出不对劲。她向身后瞥,依稀辨别出屏风后藏匿的人影。
“既然你能阻截我寄出去的信,我也一样——能收买你的使者吧。”
“上次你入城可是有数百人的阵仗,今日怎么就带了一个随从,难不成...把绍丰城当自己家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就一点不给曾某人面子么!”
酒樽摔碎在地,屏风后埋伏好的刀斧手们一拥而上,将原绮和孟化层层包围。
“不好...中计了!”孟化暗想,却见原绮仍面不改色。
“曾永端,杀了我,可是意味着与整个谒州各界势力为敌。”
“哦?”曾城主笑着,用剑指向孟化。
“是又如何?只怕消息传出后,不是曾某人杀了您,而是某个山贼因粮食被掳掠,对原大人怀恨在心,悄悄潜入我府中,与您同归于尽。”
绍丰城官府外
“诸位快些搬,务必要在日尽之时准备好!”唐咲在忙碌的人群间穿梭吆喝。
他挤出人群,搀住霙。她的身体甚是虚弱,即使拄着拐杖也仍有些晃悠。
“还是多亏了戏园的大家啊。”霙喃喃。
之前,戏园的人只听说要假戏真演,却不知要演成什么样,于是准备了各种预案,自然也囊括了他们压箱底的宝物——满满五车的焰火。
在吓退曾城主时没有派上用场,但此时却有了用武之地。
霙原先是这样计划的,她早有料想到,曾城主会大摆“鸿门宴”,设下埋伏。如今原绮手中没有兵权,自然无法招架。唯一能破招的方法,便是让曾城主知道对原绮动手要付出他难以承受的代价,或许他才会就此收手。
因而霙在城中派人四处宣传,贴了布告。
“我们要用行动答谢曾城主与原城主的大恩大德。”她会在官府面前燃放烟花,吸引全城的百姓观看,如此一来。原绮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入官府,并将此事告诉曾城主,让他心生顾虑,自然不会痛下杀心。
但如今的问题是,由于霙当时心口剧痛,她忘记告诉原绮计划,使得原绮并不知道在官府之外,究竟会发生什么。
“如此一来...可就遭了。”霙费力抬起头,向官府内张望。
曾城主是只图私利的人,很有可能会不择手段。
“曾永端,你以为你那点小伎俩能瞒得过谁?人是在你府上死的,你可要考虑清楚后果...”
“后果后果后果!”曾城主咆哮道。
“不过是一介妇人罢了,用得着你来教育我?嗯?”
“这里是绍丰城官府,是我的地盘!怎由得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我的地盘上撒野。”
“而且啊,我可是捕捉到了关键性证据。”曾城主暗笑道。
“我算是明白你为何要无缘无故帮助那群山贼了,原绮,你不是苍蓝城本地人吧。”
自从被迫开仓后,曾城主就开始怀疑原绮的态度,倘若她单是来发粮济民,为何初次拜访时只谈及山贼之事?而全然不提绍丰城的弊病。
他非痴愚之人,自然多了个心眼,重金贿赂原绮派信的使者,让他多多留心原绮的动向。果不其然,她山贼同吃同住。
“我听说那山贼可不一般,而你与均衡教的后裔时常来往,莫非...你名列其中?”
原绮的额头沁出一层细汗,她知道此时的曾城主已失去了理智,此时的他做事已不计后果。
包围圈越缩越小,她被逼到了窗边。而孟化始终挡在原绮身前,以怒视回敬不断逼近的刀斧手。
“孟化,他们的目标是我,你趁乱逃走便好,此事与你无关。”
“不...”孟化咬紧牙关。“我已答应他人请求,况且...您已将那残玉珏带回...化此生,心愿已了,死而无憾。”
曾城主“嗖”地拔出佩剑,剑刃寒锋直指原绮。
“死到临头,还在欺骗无辜的人么?”
“你那心腹使者可是告诉了我不少事情,比如酿成徐府变故的罪魁祸首——便是你吧!”
“休要一派胡言!”孟化怒喊道。
“诋毁诽谤他人,乃君子之耻!休要挑拨离间我与原大人之间的情谊!”
“我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你又与我何异?”曾城主早已打探清孟化的底细。
“为官,不过是更大的生意,那又与你投机倒把有何差异,嗯?”
“口口声声称自己为君子,满口仁义,满口道德。口若悬河却又寥寥付诸行动。”
“来人!将这孟化也割喉拔舌,闭了他的口!”
刀斧手们一拥而上,未等原绮反应,一个壮汉便手持巨斧杀到她身前。眼看来不及躲闪...
“原大人当心!”孟化飞身扑救,自己却难逃巨斧。
“啊...”
原绮缓缓睁眼,她安然无恙,但孟化的背后早已染得殷红。他身后连中数剑,昏死过去。
“孟化...孟化!”
“看到了么?看到了么原绮!多么愚昧的后生,至死都被你蒙在鼓里!至死,都在保护他的仇人!”
曾城主狂妄地笑着。
“你说你这种人渣,是不是罪应当诛!”
原绮冷哼一声,摘下玉簪,青丝披散在肩,樱草色的瞳眸闪烁着杀意。她拔出佩剑,横眉睥睨步步紧逼的刀斧手。
“我原绮虽未为千刀万剐罪人,但也应为世人,扫除奸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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