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求索的空壳
“信里故事的开端,指的是什么?”东方姝抛出疑问。
唐咲苦思冥想许久,也给不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东方姝:“你仔细想想,有没有哪个时间节点对于你们而言极其重要。譬如共同期待的事。”
“共同期待...”唐咲忽然开窍了。
“是戏园!她曾与我共盼重归苍蓝城,我们也确确实实做到了,从官府将戏园交给我管理后,新的篇章开始写就。”
二人赶往戏园时已是午夜,为了防身,她多带了几个随从。
看门老伯睡得正酣,被突如其来动静吵醒,联想到近些日的传言,战战兢兢地抄起床边的砖头,蹑手蹑脚到门前,准备随时放手一搏。
“老伯,是我,唐咲。”
“啊?啊~是唐园主啊...这大半夜的,别让老奴担惊受怕...”
老伯扫视一行荷戟持刀的官兵,颇为不解。
“戏园发生什么事了么?”
唐咲:“老伯,这两日你有见过霙么?”
老伯想了想,摇了摇头。
二人仍不死心,带着官兵排查一番,仍一无所获。
东方姝:“唐咲...你这戏园,有没有什么暗道之类的?”
唐咲思忖半晌,目光落在戏台的楼梯下。
“那里有一个之前留下的暗室...也不能说是暗室,不知是何用途。”
一行人连忙走上前推开暗室的门,仅允许一人容身的空间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封崭新的信。
“抱歉我擅自做了决定,并没有选择你我共存的故事,那个故事的开端能追溯很久很久~”
落款仍是君之霙,唐咲怅然若失地垂下双手。
东方姝走上前宽慰道。
“不是你们共存的故事的话,会不会在钟家村?毕竟是她出生的地方。”
唐咲摇了摇头。“我们从钟家村回来的,她不会再走一遭。”
时间不早了,为了不出现意外,众人再搜寻一番后便散了。
“唐咲。”临别前东方姝嘱托。
“试想你是霙,最难以忘怀的故事是哪个?”
唐咲独自回到家中,孑然一身的陌生让他很不习惯。泡一盏热茶,独坐桌前烦闷。
此夜的月光格外皎洁,透过窗户在桌上映出点点斑驳。
他的思绪忽然回溯到一年前的那个月圆之夜,那天他在霙的劝说下重往苍蓝城,那天同样的热茶,同样的苦闷,他向霙诉说关于卢宥哥,关于母亲的回忆。
如今,他依旧苦闷,但烛影摇曳处,难得伊人倾听。
他还记得那时的霙向前欠身,听他描述年少时学习木偶戏的往事。
“能在海边长大,每天吹海风,听潮起潮涌,见来来往往的商船和各色的人,出门半步便知天下事,而不是在闭塞的小山村中平庸一生...倘若我的人生也有如此开端就好了。”她曾如是说道。
...开端?唐咲忽然明白了什么。
所谓的故事开端并不一定是真实的经历,之所以称为故事,不仅代表过往,还有写意的朦胧感。
她说过,她不愿做笼中鸟,不愿拘于常理之中,她更愿意去做随心所欲的事。
令霙神往的开端...并非日常的琐事,而是一望无垠的海,汹涌的波涛,拂面的海风,以及——脱离尘世的朦胧感。
不知为何,潜意识在告诉他一件矛盾的事,此行去往后,不会再归途。
他打点行囊,道别友人,天色微明时便行至城门处踌躇。
并非留恋,只是还要摆拜托东方姝一件事。
东方姝骑马从城楼中走出,一跃而下,面露愧色作揖:“由谒州南往滨海,路途甚远,我派人问遍城中车夫,纵使价再高,也无人应...对不住了。”
唐咲极客气地回谢,毕竟当年母亲带他来苍蓝城时,辗转腾挪近一个月才抵达。
正苦闷之际,又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是魏苏生。
“你现在什么心情?”
唐咲抬起头,又是那个人。
“还好...入秋微凉。”
“要去哪里?”
“不,太远了,不能麻烦你。”
“怕什么麻烦?”魏苏生牵着枣红色的“宝马”笑答。
“是要往海边走么?”
“你怎么知道?”
“这个嘛~方才有人在东市打听,我猜大概与你有关。”
他边说边把唐咲赶上马车。
“坐稳咯~”
唐咲:“可是要有近一个月的行程,你连行囊都不带吗?”
“没事~”魏苏生的热情与自信溢于言表。
“我们都习惯了,再说,也用不了多久。”
还未等唐咲反应过来我们到底指的是谁,魏苏生熟练地扬起马鞭。
苍蓝城门前只留下一溜扬尘,以及骏马的嘶鸣声。
仅用五天时间,一行人抵达了海边的渔村。
“我以为还能再早些...”魏苏生的语气中颇为不满,但对于唐咲而言,这已经是不可思议的速度了。
“就到这里吧,老弟,我还有事,先告辞了。”魏苏生作揖后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仅剩唐咲自己,他缓缓向海边踱着,偶遇一群出海归来的渔民,他们面朝着大海的方向,跪伏在地,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虔诚地祈祷。
唐咲:“你们有见过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吗?”
渔民们全然无视唐咲的询问,依旧虔诚地望向大海。
唐咲也随着他们的目光望去,日光已隐,深邃的海面随风翻涌着,已经开始涨潮了。
“你们一直盯着海...海里有什么吗?”虽然在海边降生,但唐咲对信仰文化之类的不甚了解。
“有神明...”领头的渔民喃喃。“前些日海神发怒了,天降大雪,千里冰封。多亏我们虔诚祈祷...那恶雪才消融。”
“已经春分了,还会下雪?”唐咲很是疑惑。况且真要是千里冰封,没十天半个月是不可能消融的。
但那老渔民,为何要骗他呢?
“雪是无妄之灾,是打渔人的天谴,新生的年轻人已经数典忘祖,不再信奉海神,才会招致灾难。”
渔民们完成祷告后也散去了,只留下唐咲伫立在海边。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海水不断上涨,没过他的脚踝。他不断向后移动,直到确保自己不会被海水“侵扰”后,才安心地坐下。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海面上,凝视天水相接处,总感觉,会有什么从那边出现,向他飞驰而来。
无意间碰到石碑,才发现那不是被潮水冲上来的沧海遗物。石碑倒了,露出藏在缝隙中的小小信封。
信的外面,写着大大的“君之霙”三个字。
他的手微微颤抖,犹豫地打开信封,里面装着两封信。
致唐咲:
呐呐呐~这是第一封信。
虽然有些不甘心,但还是恭喜你,找到了我藏身的位置。
不过...你应该并没有见到我的踪影。
谁让你来的这么晚,我都已经等了好久好久,腿都要麻了。
呐,不管怎么说,你终于能赢一次了,之前说的魔法,我也已经练习好了,只是需要你再小小地配合一下。
等一个月夜,你守在这里,我会给你表演。
落款:君之霙
抬眼望天,恰是一轮圆月当空,映在海面上,泛起粼粼波光。
“如果是月夜的话,才可以打开第二封哦~”
致唐咲:
想必你已经耐心等到了吧,我可是随时随地监督着你呢,如果你擅自提前打开的话...哼哼。
以后再也不给你做饭了!
容我再简单介绍一下,其实这个魔法蛮简单的,就是大变活人...你会不会失望啊...但我真的练习了好久,而且绝对惊艳。
那么,让我开始展示吧,请看海面~
粼粼波光忽然化作无数光粒,它们盘旋着上升,融汇成耀眼的光团,像是感知到了唐咲的存在,忽然调转方向,在唐咲头顶盘旋。缓缓落下,化作霙的轮廓,轻轻抱住他。
“霙...霙...我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
“谢谢...”光团深邃出发出渺远的声音。“谢谢你...唐咲。”
唐咲还想抱得再紧一些,抱得再久一点,想让世界在此刻冻结,时间在此刻停止流动。
但他毕竟,只是唐咲。
光团刹那间消散,化为悬浮在半空的光粒,光粒渐渐汇聚在信纸上,组成最后的文字。
“我的表演结束啦...虽然很短暂,但是应该不算失败吧,嘿嘿...其实我超想听你夸我一句,不过貌似不太容易听到了呢,那就下次吧。
好了,魔法施展完毕,当当当~我已经把自己变没了,不仅是我的身体,还有包括我做过的事,关于我的记忆,等等等等...你都不能再记得了哦。
什么?你说你记得很清楚?那可不成,我苦心练习的魔法怎么会失败呢?
所以,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你都要忘记一个叫霙的女孩子哦...你只需要记得,曾经有那么一个人,虽然身体不协调,总爱闯祸,爱抢风头,还喜欢和你斗嘴。一身的臭毛病但是,你曾经还蛮喜欢的。
所以,从今以后,我就是不存在的曾经了,忘记我吧。”
信的落款是一片空白,但那些字眼唐咲记忆犹新。
“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忘记啊...”泪水打湿落款处,留下斑驳痕迹。
肩头微凉,天空竟降下了雪。
“落雪...落霙。”
海面上忽然多了个人影,他缓缓飘向唐咲,直言不讳道。
“霙的消失,和我有关。”
“那她还能回来么?”
万秋尘摇了摇头,将那块念灵石抵在唐咲的额头,唐咲瞬间回忆起那个夜晚。
他被人刺伤,半夜伤口恶化,霙与万秋尘做了交易,才让他捡回一条命。
“霙的消失...是因为我?霙每天承受的痛苦...也是因为我...”
“以命换命罢了,世间万物的平衡在于取舍有度,每一个越界行为都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唐咲:“可为什么...你不阻止她?”
万秋尘:“我劝告过了,况且,这也符合我把你送到这个世界的目的。如此一来,你们有情人也算是成全了半个梦,倘若你还有心的话,可以再传送一次。”
唐咲摇了摇头,苦笑道。“你根本不懂...霙真正爱的人并不是我...因为你肆意剥夺了她选择的机会,她不是在取舍,而是骑虎难下,不得不选择罢了...”
万秋尘没有料到唐咲会这么说,他反应了好一阵后,才喃喃道。
“其实也不是没有方法,但需要你帮我个忙。”
“只要能让霙回来,做什么我都愿意。”
“那好,帮我找一把传说中的上古神器——魄璃。”
唐咲对这个说法有些茫然。
“有什么提示么?”
“会有人帮你的,你并非孤身一人。”
无所谓的,放弃什么都无所谓,小楣已经死了,他是霙唯一的依靠。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一定要把霙带回来!
“对了”万秋尘说着拿出另一块一模一样的念灵石,抵在唐咲的额头。
“这是做什么?”
“与我签订契约,可以赋予你一些抵抗魄璃持有者的能力。”
“签订...契约?”
万秋尘浅笑。“用钟霙的话讲,也可以称作神谕。”
他说着将一个纸人递给唐咲,那纸人身上连着无数根细线。
“这是什么?”
“你。”说罢,万秋尘消失了。
在万秋尘消失的同时,魏苏生“恰好”出现在他身后。
“老弟~”他拍了拍唐咲的肩。
“你怎么总是阴魂不散的。”唐咲诧异之余不满地说道。
“我是魄璃的受害和,也为了寻找它,现在咱们仨是同一路人了。”
“那我们现在要去干什么?”
“魄璃的持有者会被降下诅咒,要找到那些和我们一样的人,摸索魄璃的踪迹,才不至于盲目寻找。”
“现在有线索了吗?”
魏苏生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咳咳...还没...但是我相信,很快就有答案了。”
唐咲也相信很快就有答案,但当他看见答案时,明白了一切。
魄璃的持有者不是别人,是在他心中被判死刑的小楣——她还活着。但失去了关于霙的任何记忆。
为此,唐咲也陷入过纠结,当疲乏的小楣在他背上酣睡时,他一度想过杀了她,夺走魄璃。
反正,她已经记不得了。
但思来想去,唐咲还是将小楣平安无事地带了回去。
当琉韵离开小楣身上后,那一声声大叔,一个个略带天真,故作深沉的举止,无不透露着,小楣并没有改变,她是无辜的受害者。
既然已经受害,为何还要加害呢?
虽然自己和万秋尘签订了契约,出卖了灵魂,虽然因为自己的离开戏园日渐衰微最终荒废,虽然...为了霙失去了所有,但是说到底,自己不过是给前世赎罪罢了。
这一世的霙,本就不属于自己,他只要远远望着就好,能留下过去的记忆,已经很满足了。
当一切相通后,他毫不犹豫地交错十指,魂线变成金色,勒紧琉韵,也勾住林颛的灵魂。
爆炸的瞬间,唐咲扑向小楣,一如他毫不犹豫地扑向霙一般,挡住了致命的伤害,但他自己也随着爆炸化为灰烬。
我是罪人,今生的我,不过是为前世赎罪罢了。在失去意识前,唐咲仿佛看见了霙的轮廓,向他招手,向他奔赴而来。
“笨蛋,你的魔法还是不够精湛。下一世,不要再随便用了。”
已经很满足了,毕竟我...只是一具盲目追索的空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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