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C19.魍魉道⑥
是夜。
庭院里,木川唯注意到黑色的地面上有一颗绿色的点。那里生着一株花苞。
它躲避着强风,隐匿生长着。纤细的绿色茎秆上有几片直直的叶子,叶子表面长着白色的茸毛,茎秆的顶端有一朵指尖般大小的花蕾,几枚粉色的花瓣重叠裹成一个圆形,下面托着绿色的花萼。
木川并没有伸手去碰这朵花,她打算回房间。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有人顺着廊沿跑了过来,发出哒哒哒的脚步声——首先看到的是来者洁白、光滑的侧脸,眼睛闪着粉紫色的光,面朝走廊尽头,还有像是丝线般漂亮的黑色长发,发尾末端是橘红的。
一个美丽的少女。不,不完全是少女的样子,她有点像是成年女性,又有点像是青涩的孩子。
对方粉色的眼睛微微睁开,不是开得很大,只是眼睑微微扬起而已,半开半闭。微微开着的眼睛的瞳孔里,什么都映不出来,像是还在梦里未曾醒来一样。
她的嘴唇被一截竹子挡住了,从小小的鼻子里面传出呼吸空气时轻轻的响声,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平静与温柔。
“嗯?”
所以当她看到木川的时候,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应该是没想到会有人走到这个地方来吧。
粉眸的少女歪了歪头,从走廊上跳了下来,站在庭院里,和木川唯面对面。许久许久,两个人互相对视着,但是谁都没有发出声音。
少女似乎想伸手去触一触木川的脸颊,但是手伸到一半就停住了。
因为木川的目光像是在看着一件精致而脆弱的玉器,她偏过头,躲开少女的手,顺便后退几步拉开距离。
“…别碰我。”木川唯说。
灯都熄了,粉眸少女的脸庞在阴影中映的发白,发出轻微的呼吸声,细如绢丝一样的黑发垂过脸颊。她再一次伸出手,固执地想去抚摸木川的脑袋。
“别碰我,离我远点。”木川唯又重复了一遍,语调很平静。
听到响动,炭治郎跑了出来,他揉揉眼睛,很惊讶地问她们在做什么。
“这是我妹妹,灶门祢豆子,之前一段时间都在沉睡,今天才醒。”
看上去他很意外这个境况,不过还是好声好气地向木川解释:“晚饭那会你不在,伊之助和善逸都见过祢豆子啦……妹妹虽然是鬼,但是绝对不会吃人!”
他本来想继续说下去,但瞥见木川仿佛在评估什么一般的无机质眼神时,还是不由心里一紧,屏息凝神地等待了一会。
“哦,我不介意。”
谎言。彻头彻尾的谎言。他想。
“这是很常见的事情,不至于让我感到震惊,记得让你妹妹别来招惹我。”她说起这些时神态毫无波澜,那种分析似的口吻不带一点多余的同情和怜悯。
她的心仿佛被划定了一个精准的范围,不论发生什么事,情绪表达的变化都不会超过这个范围之内。
炭治郎有些悲伤,他垂下眼睛,牵起似乎还在依依不舍的祢豆子的手,走向房间:“我们回去睡觉了,神小姐,你也早点睡,晚安。”
“晚安,炭治郎。”
她的声音低沉,在昏暗的走廊内响起,仿佛带着几分不可名状的温柔,被夜风吹散。
是错觉吧。他想。
——就在这一瞬间,鎹鸦忽然叫了起来。
在变成鬼怪之前,朝仓信从来不在别人面前换衣服,翻开长长的袖子,可以看到雪白的皮肤上留着许多伤口,有的正在愈合,有的结成了疤。
但是现在,伤口增加对朝仓来说是件好事,名为“金卉”的鬼竭力劝说她快使用这种奇怪的能力。
“你的血鬼术大概是把伤转移到别人身上吧,无惨大人还挺看好你的,要好好干哦。”他说。
就在这时,她的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个主意。
如果能把伤口转移到对方身上,那就可以好好利用这一点,把自己身上的伤丢给别人。她知道谁的身体可以用来“弃伤”——父亲,他已经奄奄一息了,而且往他身上转移伤口她一点儿都不会良心不安。
要把脖子上的痣转移到父亲身上去!
她朝父亲住的医院走去,那是个大医院,走过去有一段距离。医院正门旁边有一个青铜像,铜像脚上聚集了很多乌鸦。
“你好,请问有预约……”值夜班的护士问。
“没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怪物!”
女人抬起头,发出喉咙被扼住般的尖叫,像是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接着拿起手边的笔筒就朝她砸过去。
闻讯赶来的安保一把抓住了朝仓,剪住她的双臂,将她按倒在地上。挣扎了很长时间,她的身上沾满了泥土和灰尘,在推搡挣扎之间,她忽然不动了,一直微闭着的眼睛完全张开了,但眼睛居然里没有眼白,是全黑的瞳仁。
变成鬼怪的小女孩突然将身前那个男人的手臂扯了下来,鲜红的血液飞溅开来,她面无表情地嘎吱嘎吱咬着他的手指。
“好吃欸……”她感叹道。
对了,之前她来医院是要做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
啊!是要去找父亲!
杀了他!!!
……
……
……
几名鬼杀队的成员趁着夜色聚集在医院正门的铜像前,干燥的石阶上,有一滴雨水慢慢扩散开来。周围空无一人,只有他们。
“突发情况是怎么一回事?耍我吗!”伊之助大喊。
炭治郎环顾四周,语速飞快:“我闻到医院里有很重的血腥味,善逸你和伊之助从北门进去,我从西门进,这样比较有效率!”
“不要!我现在根本走不动啊!我会死的!!不要小看我啊混蛋——”
“善逸,振作一点!”
“不行!我绝对不行不行不行!!”
“可是神小姐刚刚已经进去了?”
“……哈啊?”我妻善逸表情突变,整张脸狰狞起来,“炭治郎你居然让女孩子去这么危险的地方可恶!!我要去找她!我绝对不会让神酱受伤的!ka~~”
说着,一道金黄的影子便冲了进去。
灶门炭治郎:“……好快。”
越走入医院的深处,血腥味愈发浓厚。有一个护士倒在地上,脸上充斥着数不清的伤口和划痕;有个女孩头朝下卡在台阶上,腿上到处都是严重的伤疤;一个母亲手上的瘀青顺着胳膊爬上脖颈,黑紫色的淤血让手指无法弯曲……
朝仓信忽然想起了童年时的琐事。
母亲扔掉了她最喜欢的捞鱼小网兜,的确,在旁人的眼里,那确实已经很旧了,可是她用它不知道捞起来过多少条小鱼。在那个时候,对于她来说,整个世界中最重要的就是那根小网兜了,所以她愤怒地指责母亲为什么要扔掉它。
“那根网兜已经坏了,会伤到你的。”
母亲并没有意识到她做了一件坏事。
第二天,她考虑着要向母亲报仇,也要把母亲最重要的东西扔掉,但是首先她需要知道什么东西最重要。
“妈妈,在这个世界上,你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她忍着怒气,装作很平静地问。于是母亲这样回答:“我最重要的东西,当然是你哟。”
这也许确实是一件蠢事,但那句话却在她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从这句话里,她感觉到自己是被深深爱着的。
但就是这样的母亲,最终也抛下她,逃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所以,变成现在这样的状况,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那是父母的背叛。因此,至今她还对他们怀着怨恨,这也确实是事实。
朝仓信打开病房的门,借着月光看见雪白的棉被和床头的呼吸机。507房,没错。她扬起手臂,血色的光凝在掌心,眼看着即将落下——
“床上没有人哦。”空空如也的病房中,忽然响起另一人的声音。
“谁?”
她转过身,看见黑发的少女背靠着房门,一双红眼睛非常冷静地注视着自己,似乎对一路走来所看见的惨剧没有任何异议。
“是、是你……”
木川唯并没有过多表态,而是朝着阳台的方向扬起下巴示意,没有说话。
单人病房里的小阳台,用来挂衣服的铜管下方是男人的躯体,引流管一头挂在上方,另一头吊住他的颈子,从脚尖直到地面,什么都没有。小方桌倒在旁边,尸体的裤管流出黄色液体,滴答滴答落在瓷砖地面。
“父亲?为什么?”朝仓震惊不已,她一步一步走向阳台,借着月色看清他的脸。苍白消瘦的脸颊无比憔悴,那里吊着她所不认识的父亲。
之前所有的愤怒和憎恨都静静地消融了,她知道父亲死了。不知为什么,她的胸口涌起一股冲动,没有人会为他的死感到悲伤,这样的父亲实在太可怜了。
生前,他并不是什么好人。拜他所赐,她的人生被弄得一团糟。但是,因为活不下去而边哭边喝酒的父亲是那样可怜,如果这时连她也弃他而去,那么他的身边真的就空无一人了。
“这是他死前抓着的东西,应该很重要吧。”木川拾起某样东西,将它交给朝仓。
她忍受着疼痛伸出手去,终于抓住了:一个破破烂烂的红色狗项圈。
朝仓信还是无法在记忆中搜索到他们家究竟养过一条怎样的狗,但她终于能肯定那时的父亲曾帮小狗做过窝,这一切都是现实。这并不是她为了满足自己的想象而捏造出来的过去。
女孩抱着父亲的遗体哭了起来,本应憎恨的她现在却觉得心痛。
“怎么会……”赶过来的炭治郎站在病房门口有些呆滞。他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整个人都僵住了。
朝仓信忽然止住了哭泣,她对身旁的木川说:“姐姐,把你脖子上的纹身转移我身上来吧。”
“好。”木川唯即答。
眼见着那些模糊的黑色印迹一下子从脖颈间消失,皮肤重新变得白皙,木川的心情转好,她问:“疼吗?”
13岁的鬼怪突然泪如泉涌,瑟瑟抖动的睫毛像在水里浸泡,泪水源源不断地流下来。
“谢谢你,如果有来生,真想变成和你一样的人…绝对不要忘记我哦。”朝仓信笑了笑,朝炭治郎张开手,“请杀了我吧。”
少年拿起刀,抿了抿嘴唇,一瞬间眼神里好像出现了别的东西。他不着痕迹地瞥了木川一眼,隐隐压制着情绪,深呼吸起来。
“水之呼吸·伍之型——干天的慈雨。”
……
木川唯抬起头,鬼的灰烬仿佛迸散到无垠的宇宙中,然后扩展开去,摇摇曳曳,变成了朦朦的水雾,倒映着夜幕的亮光,就像整条星河都朝她的头顶倾泻了下来。
炭治郎收起刀,忽然问她:“为什么要骗她?”
“嗯?”
“你为什么要骗她?”少年的嗓音带着隐约的怒火。
木川歪了歪头:“这样不好吗?”
她没有否认。于是他紧紧蹙起眉心,难以置信地指向阳台的尸体:“你提前到医院来就是为了这个?”
“你怎么看出来的?”
“……引流管的高度。”炭治郎沉默了一会,“正常人如果想要上吊,使用的套环肯定正好垂在脸的前方,他的身高应该在168cm左右,但就算他踩上方桌,套环也在他的头顶上——他是跳起来上吊的?显然不可能,他是被人杀死的。”
“真敏锐啊。”
“为什么?”
“结果是好的不就行了。”少女直直地望向他,“给你们减轻工作量,不好吗?”
“那个狗链,也是你从别的地方捡来的?”
“对,二手市场有,我之前看见那孩子好像很喜欢狗,所以大胆猜了一下。只是做个实验罢了,放轻松。”
他沉默了很久:“……我不理解。”
“世界上很多事情就是不需要理解的,她给的答案也很无趣。所以说人类只要多补充糖分就能活下去啊!快去找点草莓酸奶草莓牛奶什么的多喝点!”黑发少女吊儿郎当地转过身,朝他摆摆手,心情很好的样子。
“好过分……”
他忍不住喃喃出声:“那孩子明明那么喜欢你,为什么要对她说谎,你都不会换位思考吗?”
木川顿了顿,她明明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好像没有任何事情能使她动摇,但红眼睛里却幽幽地倒映出明暗的光影。
这种反差让灶门炭治郎感到了怪异。
她凝了凝眸,一瞬间好像被拉回数年前的春季,隐约有熟悉的人声传入耳中。
少年说:“你像是红宝石一样在发光。”
少年说:“轻松地活下去。”
少年说:“我们一起去看瀑布吧。”
少年说:“我很抱歉。”
……
她把眼睛闭上,再睁开,刚刚那一点点情绪立刻烟消云散了。她又变回往日既不亲近也不冷淡的样子,对他人的痛苦停留在一个远远观望的态度,显得格格不入。
“对不起…我刚刚的话有点……”
“没关系。”她平静地看着他。
——你真的不会觉得悲伤吗?
炭治郎的话到嘴边,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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