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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黄澄澄的高汤里一团灰褐色的面,之上覆盖着两块油豆腐和一块鱼板,切得细碎的葱花洒在最上边,看起来就很有食欲,让人胃口大开。

        樱子慢吞吞地吃完自己的一份,抬头时就看到对面那位‘巨熊’一般的男人手边已经叠堆了三四个碗,在吃饭的时候没有看手机了,情绪也已经平复,和一开始差不多。

        ——就是,虽然面相很凶恶、威严,但意外地平易近人。

        满足地呼出一口气,恰好吹起了额前的散发,樱子起身去卫生间洗手,之前端碗喝汤时不小心一歪,洒了一些汤汁到手上,等回来时黑衣男恰好结了账,很不见外地冲她招呼道:“好了,走吧。”

        她慢吞吞跟上去,没有想对方会把她往哪里带,只是走出一截路后,黑衣男问道:“小姑娘,你现在要回家了吗?”他低头看着她,眼里很有点不赞同,但表情端严得是几乎能把小孩子吓哭的程度。

        但樱子摸了摸衣兜,拿一万元递给他,“给你。”

        他真的、太高了……仰头望得脖子酸,樱子收回视线,只有手还顽强不屈地伸着,等人把她手里的钞票拿走,街边路过的不少人投来微妙的视线,樱子埋头看不到,男人则接过她手里的钱,直接蹲下来再塞回了她的衣兜里。

        他沉稳板正地道:“就当是我请你的吧,大人还是能做这点决定的。”

        樱子望着现在只比她高一点的那双眼,黑沉沉的看不出什么情绪,但他无疑十分认真、也不大在意这份额外支出,她绕过男人往前走了几步,回身时他还蹲着看她,就挥了挥手继续往前跑去。

        一边羊角辫的丝带散了,樱子用手捏住,跑了没有多远就停下慢慢地走,对着一家咖啡厅的玻璃门重新把丝带系上去,但还是有些散乱了,在里面关怀地望着她的服务员即将推门出来时,她又转头走开。

        去横滨要坐列车,现在的位置距离车站有那么一点远,不过依照樱子的节奏,慢吞吞地走走停停,下午也能到,如果有班次的话她想今天就坐上列车,不想要等到明后天去。

        路上在便利店买了一顶随意的小遮阳帽,嫩黄色的不至于太过鲜亮,在伸出来的帽檐上还装饰了一个小风车,一有风吹的时候就转起来,只是她吹不到风。毕竟是装饰。

        很是摸了好久会转的风车,走着走着就觉得太阳照下,露出来的头顶和后脑勺开始发热,她尽量往有遮蔽的路边走,到下午两点左右,看到车站就在前面的位置,但走不动了,樱子坐在公共座椅上发呆,还好这一个是木质的,之前她已经目不斜视路过了三个连排的铁质座椅。

        发呆发着,樱子手捧着脸颊,她看到细微的尘灰在阳光下起浮,一切都是毛绒绒的,自己的脑袋里糊成一团,明明前几日都还是微冷的、偶尔小雨的天,但今天就是暴晒,她像是被从水里捞出来的鱼一样,翻了翻身,发现自己在锅里快要熟了。

        而且在这种容易心浮气躁的天气里,还有另一个方向传来的隐隐约约的警报声,只是樱子看不到,似乎已经进到了车站里。

        身边突然有个身影坐下,她扭头看过去,是个有着一头红铜色发的少年,比她大很多的样子,穿着一身比较大众化的衣服,衬衫、工装裤及皮鞋,套着一件麻灰色的外套,有点像一些家庭里得力能干的小大人。

        似乎察觉到身侧投来的视线,他也略低下头,顿了一会儿平静地打招呼:“你好。”

        樱子望着他平静的蓝色眼眸,也轻声地说了句‘你好’,之后继续瘫坐在那里,耷耸着小肩膀,十分没精气神的样子,没一会儿她问:“你不热吗?”

        这显然问的是少年,他迟疑了下,“有点。”

        那双清透且漂亮的粉眸望着他,然后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件外套上,是什么意思太过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他沉默着不说话,也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虽然很热,但吹过的风还是凉的,休息好了之后,樱子慢吞吞地迈步,又没忍住摸了下头顶,立马给自己烫精神了,眼看前面不远的地方就是车站,哼哧小跑着就往前走,试图更早一点躲进去。

        而身后传来脚步声,那个红发的少年几步就走到了她前面,樱子眼睁睁望着他迈的步子大,虽然是不急不缓的步调,但很快就绕过了前面一个绿化拐弯处,然后她还没走到那里的时候,少年又走回来了。

        他看了她几秒,突然就开口问道:“请问,你需要我背你吗?”语气十分平淡,好像说出这种莫名请求的人不是他一样,很有点泰然自若。

        不论是什么缘由,有人背就很好,樱子点点头,趴到了他的背上,短腿短手好像小乌龟一样被驮着,只是她没有短尾巴,而脑袋上烫烫的,感觉也已经和秃头小乌龟一样。

        只是在少年站起来的时候,她支在他身体两侧的脚后跟好像碰到了什么金属的硬物,但樱子埋头躲在他的阴影里,正在努力把搂住他脖子的手也藏起来不叫它晒太阳,一点也不在意,她有点无聊地问:“你叫什么啊?”

        少年的一头红铜色发也有点烫,樱子懒懒靠上去,听见他没有丝毫情绪地道:“织田作之助。”

        “你呢?”他略略偏头,只看到脸颊边上一些毛绒绒的棕色碎发。

        樱子轻声恹恹地道:“樱子,不死原樱子。”

        在进车站买票的时候,有市警们四处巡查,部分‘外貌举止比较可疑’的人物都被喝停问询,只不过在看到他们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时都忽略过去,他们在售票站外排队,织田作之助提示一般,但仍旧平波无澜地道:“我要去横滨。”

        而肩膀上头发毛绒绒很柔软的脑袋动了下,樱子还低着头,不叫门口折射进来的光刺眼睛,她再次确定地点了下头,“嗯。”

        织田买了票,而樱子的身高不够、不需要买票。

        被认为是哥哥的织田去外面买水和食物,从人来人往的间隙间看,他似乎和小摊老板交谈起来,好一会儿才带着气泡水和红豆麻薯回来。

        车站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思虑、焦急,不止影响了气氛,大部分人们也还不可避免身上有着味道,一眼望过去也满是灰暗的颜色,他们有的裤脚沾着泥水,有的憔悴面容,有的苦中含悲……是走向残败麻木的人生百态。

        那种古怪的陈腐兼恶臭的气息散溢,而在靠外侧的座椅上,樱子十分干净整洁的模样,衣裙上有着小孩子喜欢的蕾丝边、蝴蝶结,脚上是全新的袜子和只有鞋边有一点擦痕的皮鞋,还以亮丽的丝带扎了羊角辫,却又不是与灰暗的背景格格不入,只是难免令人恍惚。

        他坐在了她旁边,樱子才想起来地问:“是多久的列车?”

        那年幼的眉眼间一点不见牵念,干干净净、透透彻彻,她想要红豆麻薯,织田作之助就递给了她,平静的眼眸望着她用牙咬开包装袋,拿起一个麻薯慢慢地吃,然后有一点蹙眉。

        织田作之助道:“下午三点二十分出发,还有半个多小时。”

        在候车的人群中有小偷被市警捉住从旁边路过时,半大的少年伸手揽住她的肩膀、侧向自己这边,樱子在他的外套底下小口地咬麻薯,觉得光线暗而且不舒适,没一会儿就挣脱出来,只是他的手臂还虚虚搭在她的一边肩膀上。

        市警们不时出现又逛到别的地方,好像只是为了抓一些小偷小摸,刚进车站时乍一看十多个人,现在都零零散散。

        樱子只吃了一个麻薯就不要了,它不是甜品店或者工厂里做的,大概是摊贩家里人自己做的、拿出来售卖,红豆馅没有那样甜,吃起来有一点涩,“不好吃。”是很简单的告知,没有别的意味,樱子尝过了就把它抛到脑后让织田作之助拿着,并不闹腾,没有一点骄纵的样子。

        午后躲在阴凉里就难免犯困,主要是奇怪的味道一阵一阵地往鼻子里扑,还可能有太阳和怪味接连摧残的原因,没有过去十几分钟樱子就摇了摇织田作之助的手臂,等他看过来就仰着头道:“织田,我想睡觉。”

        小孩子的作息总是有一点奇怪,白天可以睡,夜晚仍然能睡,只有睡得多、没有睡得少。

        织田作之助点头,动作生疏地侧身揽过了樱子,是一个比较怪异的姿势,三分之一的屁股坐在座椅上,腰部狠狠拧着,而两只手臂稳固地揽住一个小姑娘,让那个很小的脑袋安然地枕在胸口,是一个十分绝对的守护的姿态。

        等到半睡半醒间听到列车发出的声音,还有沸腾的人声,樱子真正被吵醒、恢复一点意识的时候,织田作之助已经带她挤上了出发去横滨的列车。

        铁皮列车内压抑的气氛一下传到人身上,樱子趴在织田作之助的背上,睡眼惺忪,木木地揉眼睛,就单只眼看每个人都在找自己的座位坐下,还有的人就站或坐在车厢的走道,她这个时候才又想起来,原来坐列车有站票、卧票、坐票之类的分别。

        嘈杂的环境音里,她问织田作之助:“织田,我们是站票还是坐票?”只有一张票,但他们是两个人。

        虽然声音很小,极其容易被忽略,但织田作之助无疑听到了,稍稍侧头道,“我们是坐票,一张。”

        座位靠着窗户边,织田作之助让樱子坐在他腿上,不过旁边的老婆婆想给樱子腾出些位置来,就把自己的包裹再往座位底下塞,她往外边侧腿,目光慈和地看着樱子终于睡醒了站起来活动一下,胳膊有一点酸重,老婆婆就让她坐在中间给她温柔细致地揉搓。

        老婆婆介绍到自己姓岛田,转头对着织田作之助道:“你们兄妹都长得好标致,”

        织田作之助沉默地点头,没有反驳他们不是兄妹关系……他们只是搭伙上路。

        岛田婆婆笑,“骨相好啊,都是好看的孩子。”只用端详一眼,就看得出来。她是年纪大了、脊梁弯下,可是眼睛并不昏黄浑浊,相反看着是更透彻的色彩,脸上苍老的皱纹里不见岁月苦悲,那一条条褶子纹路是她的经历,而早已经坦然释怀了。

        樱子仰头望着她,岛田婆婆就笑,她细致缓慢地给年幼的小姑娘重新编发,把亮丽的丝带紧紧缠好,好像要绑住这只小蝴蝶在人世。

        这世道哪管孩子好看还是不好看?

        命不好的都早早折在了尘世里,她时常望见那些到处都种下的樱花,会想究竟哪些明媚动人的开花是扎根在了被血液浸染过的土地下?

        来一趟世间,怎么有那么多劫难苦折?好好的人、好好的孩子,他们说没就没了,收尸不知道往哪处,招魂也应当认不出那满身鲜血的魂,那都是曾活生生的人啊。

        满是皱纹的温柔掌心落在樱子的头上,岛田婆婆又笑,她不知怎的,坐上这趟列车就开始回忆起从前,除去那些烙入骨髓的苦悲,在漫长记忆的起始点也还有一丝温馨美丽。

        那是大半个世纪以前,漏风漏雨的茅草屋下里住了一大家人,他们围着柴火取暖,点不起灯,入目一片昏暗,他们都在看火堆里的火星迸溅,偶尔夹一块煤炭添进去,有年纪大的长辈讲一些离奇古怪的故事,别的亲人不时叫好,相互说笑。

        她坐在一截木柴上打瞌睡,而过了一会儿妈妈就来抱她,那时的怀抱温暖极了,令人回想了大半辈子。

        还有年幼时爸爸去集市上回来,他把包着的几颗金平糖悄悄塞进自己的手里,它多甜啊……

        也还有那个乡下当时外貌最俊秀的青年,两家人放的牛都在一旁安安静静吃草,他给她编了一顶花环,温柔地笑着说等他来娶她,她是最漂亮的新娘,他们也定会有好看的孩儿。

        ……

        衰老的、依稀能望见曾美丽飞扬的眼眸垂下,望着眼前好看的孩儿,岛田婆婆道:“好孩子。”她从怀中取出了去年新年时候在神社求的御守,粉色的小布袋上一朵朵樱花,中间绣着一行竖字,是平安御守。

        樱子看着岛田婆婆把御守放进了她的手心,然后一并握住了她和那枚御守。

        头顶上轻微沙哑的、充满慈爱的嗓音响起,“樱子要长命百岁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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