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原罪

玫瑰经常还会想起与利昂之间的两年，想着想着就找不到现实感，不能相信他们真的分开了。他们曾经那么近，好像距离一辈子只差一点点，然后故事被人一刀剪断。

        利昂，竟只是命运借给她的人，那两年只是借来的时光。梦里不知身是客，两载贪欢。

        有时还会在电视里看到他的身影。忘了是哪一场球赛，天上下着小雨，一名球员正待射门的关键时刻忽然滑倒，球场一片惊呼。镜头切到场边，忽然给了利昂一个特写。他还是穿着那件黑色的旧大衣，看到这个球倏忽站起身。时光仿佛一下子回到第一次见面时候，一样阴霾的天色，一样惊艳的人。玫瑰往回想了半天，也不知怎么，她竟从来没发现利昂是这样好看的男人。想想笑了，笑完又觉得难过。

        约玫瑰去喝咖啡的男人从来没有间断过，其中一些还是学生。当她解释的时候，大家都不能相信，后来玫瑰干脆说，“我不喜欢男人。”

        玫瑰对自己的未来不确定，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如何能给别人未来。就像烟花燃烧过后留下的空壳，她的人生已经成为废墟，怎么再去热烈。

        有一次，公寓隔壁的女孩子提醒玫瑰注意安全，说最近总有一个男人在楼下徘徊，短头发，身材瘦高，表情欠奉，也不理人。

        有一个晚上玫瑰同朋友吃完饭，回家时看见利昂的罗密欧。车一直停在那里，半夜再看的时候，只见利昂靠在车门外，仰望着玫瑰的窗子。雪下不停，他站在当地，不管不顾地遥望着。那么热切，那么无望，那么固执的眼光。

        玫瑰跑下楼，他的车已经开走。

        有时她想，假如没有亚历士……可是所有设想无非证明自己的绝望。梅吉说，“我原本不应该退而求其次的。”玫瑰把这句话拿出来每天提醒自己。

        大概一个人很年少的时候爱了一次，她爱的这个人就会在生命里成为永恒。爱上亚历士是玫瑰最大的幸运和不幸，但是她从来没有后悔过。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给了她全世界，从另外一层意义上，他终结了她人生里其他所有可能。他让她彻底丧失爱一个人的能力，而他又无法给她结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朵花在他的手腕底下零落成尘。

        等待是一种渺茫的感觉，全然被动。而她在漫长孤独的岁月里一天一天等下去，一直等到绝望，一直等不到他。一个女孩子，为了她爱的男人，孑然一身，颠沛流离，可是即使走过千山万水，始终得不到她爱的那个男人的爱情。

        亚历士是无法爱她的，这一点她明明白白，无能为力。他经历过那么多的人生，他知道他需要什么，他有他必须承担的责任，必须实现的抱负，必须顾及的名誉，所以他必须牺牲这朵玫瑰。

        凡事都有代价。

        到三月末，玫瑰的身体更差了。头痛，烦躁，疲倦，厌食，浮肿。思诺劝她去看医生，但玫瑰一直拖，“生活和工作压力这么大，也很正常。”隔了几天，她收到思诺寄来的验孕试纸。

        思诺猜对了。

        玫瑰想起网络上的一段话：生活真好玩，因为生活总玩我。她回电话给思诺，说想把孩子做掉，“我自己的生活都一塌糊涂，怎么能对另外一个生命负上责任。”

        思诺想想，无话可说。这个孩子来得确实太不是时候，想劝玫瑰把孩子留下，但是责任重大。单身妈妈本来就最难做，何况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国外，大学里已经见过很多这类悲惨的故事。孩子本身生活在残缺的家庭里，也不是一件好事。想了想，思诺忽然问她：“知道吗，你在睡梦里总是念着一个名字。”

        “什么时候？”

        “就是上个月我去看你和你住的那几天。”

        “是谁？”

        思诺想了想，笑说，“总之不是莱斯礼也不是我。”

        玫瑰从来没有过怀孕的经历，她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在这方面一直很小心。她知道利昂很喜欢孩子，一旦怀孕恐怕利昂是非留不可的，但玫瑰觉得这个责任实在太大了。

        把一个生命带到世界上，是否健康，是否快乐，是否可以为他提供一个好的环境，这些都是要负责任的事。玫瑰对生命的态度倾向悲观。如果像水虎一样有选择权，她都不会让自己来到这个世界。

        童年时代，玫瑰就是很不快乐的孩子。少女时代，她自杀过很多次。在遇见亚历士之前，她的人生全是晦涩惨淡。即使现在，痛苦依然没完没了。很多次她都想放弃。离开这个世界，不愿再来。

        所以，玫瑰把避孕药装在一个维他命的空盒子里，小心地瞒着利昂。她想她还没有准备好成为母亲。这个时候，这个孩子却来了。

        一定是最后那次，利昂激怒之下与她发生关系。她竟然完全忽略了这件事。而且实在太巧了。生命果然就是巧合。

        玫瑰去诊所检查过后，留下了电话，手术时间还没有最后决定，她如常上班。

        一个下午，她正在课室里和学生讨论《红楼梦》人物的名字，门被哗啦一下子推开，利昂就走了进来。课室里一下子沸腾，已经有学生丢开笔记尖叫。玫瑰从来没有意识到，英利昂是这样一个值得欢呼的名字，她总是忽略这个男人的历史。

        玫瑰告诉利昂去外面稍等。利昂却开门见山地说，“等不了，我必须和你谈一下。”

        隐约知道他要谈什么，血往头上涌。玫瑰把他拉到楼梯拐角，利昂已经忍不住说起来，“自从听说这件事，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要给莱斯礼打一个电话。他在迈阿密，我说恭喜你要做父亲了，你以后要善待玫瑰，从前的事情我不会再提。可是那个白痴，他居然骂我疯了。”利昂说着，语气里却没有丝毫火药味，还沾沾自喜的，“我又对他重复了一遍，他说他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很气愤他是怎么照顾你的？连这么大的事情都不知道？我警告他，再来从前那一套，我不会让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然后他居然说他有心理医生的名片可以寄给我，还说他从来没有和你在一起？！”

        以前的事情？再来从前那一套？玫瑰的心里有解不开的结。这里面确实有些事情是她不知道的。

        “那么，这个孩子是我的？”利昂的声音小心翼翼，却有掩饰不住的欢喜。

        玫瑰不知道怎么回答，既然被利昂知道，他恐怕宁肯再次把她拘禁，也不会允许她做掉这个孩子。玫瑰想了想说，“是我自己的。”

        利昂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什么意思？”

        “这个孩子是我的，决定权在我，我还没有决定究竟要不要他……”

        话音未落，利昂已经抓住玫瑰的肩膀，“你是说你想做手术杀死这个孩子？”利昂现出不可置信且惊惧的神情，“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没有准备好成为母亲，你知道我们目前的状态。”

        利昂逼近她，“你目前的状态！你不想让一个孩子破坏你和莱斯礼的生活！我就知道，你离开了一个男人，你怎么还会为他生孩子呢？”他的眼光几近疯狂，“可是你知道不知道，这是一个生命！你在企图谋杀！”他捏住玫瑰的脸，一字一句地问她，“就算你不爱我，难道你连你自己的孩子也忍心杀死吗？他也是你生命的一部分。”

        玫瑰觉得很痛，整个身体快要散架了，“你知道一个生命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什么？你怕会影响你和那个魔鬼相亲相爱吗？他不肯接受你的孩子吗？他让你把这个孩子杀掉吗？”利昂步步进逼。

        玫瑰挣扎，“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利昂，你不要强迫我，我会考虑清楚再决定。”

        “你根本没有考虑的余地！”他的眼睛快要喷出火来，“这也是我的孩子！你必须生下他。”

        “必须？”一些话不由自主脱口而出，“已经晚了，我已经做了手术。”说完，玫瑰扬起脸，还笑了一笑。

        “你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玫瑰故作轻松地说，“这只是一个意外，我为什么要让一个计划外的事打乱全盘人生？如果你想要孩子，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的女人愿意为你生孩子。不是有那句话吗？在意大利，哪个女人不想嫁给英利昂……”玫瑰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她说话，看着他那么难过的样子，忽然不能把话说下去。

        忽然，利昂抓住玫瑰的手把她拖走，“我不相信你，我要带你去医院！”

        玫瑰左手抓紧楼梯扶手，不肯跟他走，可是他的力气太大了，手里一松，整个人险些跌下楼，利昂的脸上瞬间露出比死亡还可怕的神气，死死抓住玫瑰的右手，但玫瑰还是撞到栏杆一角。只觉得疼痛，铺天盖地的疼痛，玫瑰唯一的意识就是叫这个名字：“利昂——”

        看到她跌倒，看到她身体里流出的血，利昂的脸色惨白吓人，他紧紧把她抱在怀里，玫瑰昏迷以前最后的感觉是他恐惧颤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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