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他比烟花寂寞
莱斯礼的葬礼在伦敦一个天主教墓地举行。与生前的盛名相比,这场仪式简单得不像话。
莱斯礼在职业生涯获得七次大师赛冠军,四次大师杯总决赛冠军,最高排名世界第一。莱斯礼是所有顶尖选手里面拍最多广告也参加最多商业活动的一个。他是圈内女朋友数目最多的一个。他给世界留下一个最浮华的背影。
他的葬礼,出席者只有他的教练夫妻二人、他的法律顾问、私人医生、经纪人,还有叫不出名字的寥寥几人,玫瑰就是其中一人。
玫瑰本来不想来的,葬礼只是形式,参加与否其实无所谓。但莱斯礼的律师打电话说,请务必来。到了伦敦,玫瑰才知道,莱斯礼将身后所有遗产留给了她。
“你是给我留下了一个大麻烦呢。”当夜玫瑰回到酒店,辗转无法入眠,内心异常惨伤。
莱斯礼那样一个人,他有过那么多荣誉,那么多女人,人人都说我爱你,但最后只得这样寂寞的结局。他把所有财产留给玫瑰,他的存款、他的投资、他的收藏、他的豪车、他在世界各地的房子,玫瑰不知道那是多么庞大的一笔数字,她要一笔一笔去处理。
“你真是害死了我。”玫瑰觉得不能思考了,这件事已势不能瞒,明天就会见诸各种媒体头条,利昂知道作何想法。这些钱她必不能要,麻烦却是推也推不掉了。
参加过这场葬礼,玫瑰心里已经很明白,莱斯礼这样做,因为他身边已不剩一个亲人和朋友。玫瑰,这个与他六七年仅见过几次面的人,竟被他当作唯一的朋友。怎至于此,怎至于此。
玫瑰想起莱斯礼,多年前那个晴天她去罗兰·加洛斯看网球,泼了他一头可乐,他站起来对她笑,似曾相识的眉眼。
也是在巴黎,在“玫瑰人生”门口又看见他,他的眼光在夜色中不可逼视。
然后是悉尼,落寞的他遇见寂寞的她,他抱了她从傍晚到天黑。
在米兰那次,她和利昂折回酒店,看见他站在喷泉下,容颜在水光中绚烂如烟花。
他的生命亦如烟花。
很少有男人生如烟花,莱斯礼是,他的生命比烟花更灿烂寂寞,不知道从哪个日子开始只剩空壳。
米兰大雨滂沱的那个下午,他在路的另一侧等她,她终究没有走过去。他并不是真的等她,他只是欺骗她诱惑她,像他对其她所有女人做的那样。他说玫瑰你跟我走吧,我们不见不散。玫瑰终究没有跟他走,玫瑰并不爱他,他只是太阳的背面。
他追她到蒙彼利埃,他追她到日内瓦,一场又一场的交锋。他曾经扼住她的喉咙说,一朵玫瑰像其她所有玫瑰,只开了一个上午。玫瑰还记得他说话时的眼神,那样的炽热和轻蔑。他是恨过玫瑰的吧,连同英利昂一起,事实上他恨所有人。他生存的唯一目的,似乎就是摧毁身边的一切。
那么多的恨。玫瑰想,她不知道莱斯礼短短的一生里面怎么可以承受那么多的恨。恨和爱一样,都是很激烈的感情。莱斯礼他对这个世界究竟是绝望呢还是寄予过太多的期望呢。
恨过吗,玫瑰问自己,不记得了,到后来,她人生里所有的爱恨都模糊了,诚觉一切皆可原谅。
有一段日子,莱斯礼时常打电话来跟她聊天,在他那边天未亮。他总是独自做了一份沙拉或开一瓶酒,一边对玫瑰聊一些有趣的事,白天看见了什么奇特的雕塑,某主持人因为口误被解雇了,某某某某。当时玫瑰并不了解莱斯礼对她是怎样的兴趣,此刻玫瑰忽然有了些明白,莱斯礼他对一切并没有兴趣,他只是寂寞。他的人生里,那么多繁华流丽,皆是虚空。
凌晨三点半,玫瑰躺在伦敦这间酒店的床上,想象着以往这个时间,这样的深夜,莱斯礼独自切水果做沙拉的心情,一夜又一夜,他的心情。
他的寂寞是那样长久,或许现在,他终于解脱。
第二天玫瑰去了一趟警察局,取一些物证和资料。女警察以为玫瑰是死者的情人,建议她不要看照片了免得伤心。玫瑰笑,现在大概全世界都以为她是莱斯礼的情人,真是洗也洗不脱。
玫瑰看到莱斯礼最后的照片,他开枪击碎自己的脑壳,那张脸终于不再完美。她想到某夜莱斯礼曾与她谈论死亡的方式,他问她会选择哪一种,她说一枪致命,决绝惨烈,不留余地。他竟然这么做了。玫瑰不能去想他扣动扳机一刻最后的心情,不能去想,不忍去想。
玫瑰把东西装在塑胶袋里拿走,出了警察局,天空下着小雨,于是分不清楚脸上是泪水还是雨水。
回到酒店,一个女人在一楼大堂等她,穿着burberry的米色风衣,发角潮湿,看样子也是淋雨而来。玫瑰认得她,是埃拉。第一次见面玫瑰以为她是莱斯礼的女友,第二次见面她说他们只是朋友,第三次见面是在葬礼上,她的身份是莱斯礼教练的妻子,一塌糊涂。莱斯礼和他身边的女人永远一塌糊涂。
玫瑰把埃拉让进房间,把两人的外衣都拿去烘干。埃拉拿出烟盒,问玫瑰是否介意,玫瑰说不。两个女人在一个潮湿的雨天面对面抽烟,这真有加缪小说的意境。
半支烟后,埃拉说,“没有什么,我只是想找人说话,觉得不说说话就要死掉了。”
埃拉手指上的红色宝石在暗影中闪烁,玫瑰看了半天,决定开门见山,“你是爱他的吧?”
“当然。”既然来了,埃拉无意隐瞒。也许她真是需要一个出口,否则就承担不下去了。“我倒是没有想过,这么久了你们还在一起,总有六年了吧?简直是奇迹,莱斯礼身边的女人保质期从来不超过六个星期。”
“我不是他的女人,”玫瑰想这句话在余生也许将要重复许多遍,“我们只是朋友。”
“朋友?”埃拉似听见最好笑的事,笑了又笑,揶揄地看着玫瑰,“我认识他有20年了,莱斯礼从来不和女人做朋友。他恨女人。”
“我以为他的恨是不分性别的。”
红宝石和烟头的火光随着笑摇摇晃晃直到停下,幽幽地说,“是,他恨所有人。”
“他的妈妈与人偷情,被他的父亲撞见,他的父亲开枪杀死了他的妈妈。”埃拉说,“这件事他从不对人提起,这是他最深的隐痛。”
“我知道。他亲眼看见这一幕,那年他才七岁。”
埃拉看住玫瑰,他居然把这件事都告诉了她,难怪他会把身后一切交代给她,这个女孩子对他是有意义的。
埃拉把烟熄灭,继续说下去,“他的父亲疯了,进了精神疗养院,莱斯礼被送进天主教会的一个儿童收容所,就在他的墓地不远。几个星期后,他母亲那个意大利情人领养了他。他对莱斯礼视如己出,教他打网球,莱斯礼终于成为一流网球选手。”
“莱斯礼的教练,就是他母亲的情人?”玫瑰的大脑有点混乱,“那么你?”
“没错,莱斯礼母亲的情人,就是我的丈夫桑德罗。”埃拉陷入回忆,“嫁给桑德罗那年我20岁,莱斯礼18岁。有一个下午我在院子里晒太阳,莱斯礼走过来对我说,你愿意陪我打一场网球么?他的语气就好像说,你喜欢勃拉姆斯吗?午后阳光照在他雪白的衣服上,那么的魅惑,那么的漂亮,你能想象吗?”
玫瑰能想象,她领教过,莱斯礼勾引一个女人的时候,眼睛是会发光的,“一个漂亮的陷阱。”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这一点。”埃拉说,“我想过跟他私奔,他嘲笑我,他说从来没有想过。他这么做,只是想报复桑德罗——其实他不必这么做的,桑德罗并不爱我。桑德罗一生只爱过一个女人,就是莱斯礼的妈妈。”
埃拉的语气没有嫉妒,只有惆怅,“莱斯礼的妈妈夏绿蒂是英国贵族,但到那一代已经没落了,家里将她嫁给富商。她是那种散步也要穿高跟鞋和真丝裙子的女人,她每个星期在家里开沙龙,总是高朋满座,她会写诗,弹得一手好钢琴。他与桑德罗就是那个时候在网球俱乐部认识的。”
接下来的事,玫瑰可以想象了,婚姻不如意的夏绿蒂遇见这个意大利男人桑德罗,她不顾一切奔向爱情,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奔向死亡。但桑德罗必然很爱她,十余年后才肯另娶。忍不住问,“夏绿蒂很美吧?”
“她是绝色美女。”埃拉说完,又加了一句,“莱斯礼长得很像他的妈妈。”
莱斯礼的性格大概也很像他的妈妈,那种决绝,那种寂寞,他是恨不得破坏一切。把埃拉送到门口,玫瑰问了一句:“莎曼的事,真的是莱斯礼做的吗?他把她推下楼?”
“莎曼?”埃拉想了一下,大概莱斯礼身边的女人实在太多,“哦,英氏的千金小姐。我不知道那件事的内情,即使是他做的也不奇怪。那个芭比非他不嫁,但莱斯礼怎么会结婚呢?在他眼中,所有婚姻都是虚伪和罪恶,所有女人都是虚荣肤浅软弱的傻瓜。”
埃拉看着玫瑰,这个见面四次每次都穿着平底鞋的女孩子,“也许他遇见你之后改变了想法,所以他爱上了你。”
“他没有爱上我,他只是寂寞。”
玫瑰恍惚看见那张脸,莱斯礼对她说话,身体前倾,笑意盈盈。那么漂亮的一个人,那么华丽的一个人,他在销魂蚀骨的绝望中沉沦至死。也许他终于觉得,有一朵玫瑰和其她玫瑰不一样,他得不到她也伤不到她,她是他世界以外的人,她是他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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