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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三思


  万历元年的腊月,在南京的冯保持东厂厂督陈矩“免于看管”的手书,离开了孝陵。

  在他老家直隶深县冯家村,年初刚刚起盖的华丽府邸早停了工,一幅破败之相。他的弟弟冯佑、侄子冯邦宁也被释放,从官身贬职为民。

  冯佑在狱中受到了拷打惊吓,刚回家不久就缠绵病榻。等病好了,又接到了冯保的书信。

  冯佑对冯邦宁道:“蒙天恩浩荡,你大伯已经被放了,正在南京做事。我这般身体抵什么用处?让你弟弟跟我守家,你去帮你大伯去吧。”

  幸得陈矩之保护来的及时,冯家在老家的家业保住了一点,虽不到万两银,但遣散仆从,维持小康也不为难。

  一家子典田卖屋,收拾了银两悄悄的搬到深县,也无人知觉。冯邦宁见家里安置妥当,到南京投奔冯保而来。

  到了南京,按着信上地址,打听着找到一座三进的房子。冯邦宁通报了姓名,门口五大三粗的门房进去通报了。半盏茶时,即引冯邦宁进了中堂。

  冯邦宁见冯保在厅口立着,身上着普普通通的棉布衣服,没有任何装饰。唯有瘦削的身体还挺立着,满面笑容。

  待冯邦宁行了礼,伯侄两人又抱头痛哭。冯保细问了家中详情,引冯邦宁落座道:“汝今日没了护持,且年过而立,且将往日种种习气都收起来罢,跟着我做事,慢慢也可重振家业。”

  冯邦宁过去在京师之中,乃是坐地虎一般的人物,上至尚书高官,下至府县衙门,谁敢不敬。

  今日落地凤凰不如鸡,深知家中顶梁柱已经垮塌,保住性命已经是缴天之幸,乃道:“大伯放心,邦宁必矫枉过正,不敢再劳伯父烦心。”

  冯保听了,落泪道:“吾不料咱家一摔至此!”冯邦宁安慰几句,乃问道:“大伯如何恶了皇帝,落到此般田地?”

  冯保听了,脸上的舔犊之色慢慢和眼泪一起收了。肃容道:“你怎知咱家恶了皇帝?”

  冯邦宁道:“若不是恶了皇帝,这普天下还有能绊倒大伯的吗?”

  冯保笑了笑,指着墙上挂着一幅字道:“你且去看看那副字罢。”

  冯邦宁站起身看时,见墙上挂了一幅大字,上书“智人贵藏辉”,落款是万历元年翊钧书,也没有印章,素淡的很。

  冯邦宁自小儿时,即被冯保要求严格教育,身上有几分雅骨。也曾出入冯保家多次,见过御笔,此时张大嘴合不拢来,道:“这是御笔?!”

  冯保点头称是。冯邦宁奇道:“既如此,皇帝为何要驱逐伯父?”

  冯保道:“此时回想,恍然隔世也!皇爷自年初经筵后,圣学大进,我却以为......”未说完,喉头哽住了,说不出话来。

  冷静了一会儿,才道:“咱家错在何处?错在以为可以操弄帝心!”说完,沉思了一会儿,好像在整理思路。

  喝了口茶,冯保又说道:“咱家嘉靖朝十岁入宫,至今已四十余年耳!有幸在内书堂读了书,先后也拜了几个干爹。前后被反复叮咛,皇家奴不可恃权自大,王振、汪直、刘瑾多少个例子摆在那里!”

  “可隆庆六年来,我失去警惕之心,操弄大柄,乃至矫......”又住了口。

  见冯邦宁静静听着,冯保在心里憋了好久的话终于一吐为快:“人要有三思、思危、思退、思变!可惜我聪明一世,竟被权力迷花了眼,将昔日老师教诲忘了精光!”

  冯邦宁闻言苦笑道:“谁能免之?伯父不可克己过甚。”

  冯保已经完全冷静,笑道:“皇爷这一棒子打醒了我,临行却又送我大氅,又让陈矩保住了我们,否则你我二人能坐在此处?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又咬牙切齿道:“吾事败之后,方如梦初醒,才知道昔日在吾面前营营苟且之辈,是如何叛我,伤我!”语气中充满怨毒,又落下泪来。

  冯邦宁连忙安慰道:“我朝中官败事,如伯父般得保首领,确是异数。可见大伯扶保皇上,有恩义与他,而皇上仍念旧情也。”

  冯保苦笑一声,默然不语。自己心里曾揣测多日,想那皇帝为何要逐他?因为他是太后和权相之间的联络人,自己若在,太后和外朝联合,朱翊钧若行差踏错,帝位随时不保!

  后来为何要保他?留一个后手罢了!此时皇帝虽然坐稳了帝位,但登基方一年,仍有潞王幼弟。若那权臣能够联络慈圣,废帝也在翻掌之间!

  皇帝心计深沉,不知因何得知了慈圣和自己联合张居正矫诏之事。留下冯保,又与他事情做,届时一旦皇帝在宫变之时能逃出来,即可利用自己反手一击!自己若留在宫中,势必不能站在皇帝一边,但此时的自己,若想活命、报仇,却只能依靠皇帝!

  而自己就算在外边扑腾的再大,锦衣卫和东厂之监视也不能少了。此生不可能再入内宫,就算恨皇帝,与他有何伤?反倒是要兢兢业业办差,免得皇帝连这“旧情”也不与他了!

  只不过这般心思,却没必要跟冯邦宁讲了。两人又谈了一会儿家事,冯保道:“你远来辛苦,却去休息,明日我有事情与你做。”

  冯邦宁陪冯保吃过晚饭,管家领他安置了。冯邦宁见自己竟有丫鬟服侍,心中纳罕。本来就有些崇拜冯保,此时更觉得他深不可测。

  到了次日,冯保唤他来道:“京师之时,你整日在青楼瓦弄里厮混,也会写淫词浪曲。”见冯邦宁忸怩,乃拿出一摞子纸说道:“此为正事。”

  “这般事也难不住你,你且去找些措大,按着这纸上大纲和主旨,去写话本、词话、小说,在街巷之间连卖并送的散布。我有个印书坊,里面有大内經厂的铜活字一套,你且管着吧。只有一条——”森然望向冯邦宁,“账目要清晰,否则我保不住你。”

  冯邦宁看时,见纸上内容分了好几十个部分,题目有《明英烈》、《三侠五义》、《杨家将》、《岳飞传》等等,都有主旨、大纲,具体内容却一字也无。不知道是谁写出来的。

  冯保道:“此应为皇爷口述大纲、要旨,内书堂所录。吾观之内情,皇爷却要凝聚人心,将“国家大义”四个字深入人心,你仔细做来,不可轻忽!”

  叹口气道:“我冯双林自诩学究天人,却做梦也想不到如皇爷这般,将人心摆弄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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