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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暗化


  三月底的北京城,最是暖风和煦的时候。

  武英殿透明的大玻璃窗将阳光反射到宫墙之上,映着紫禁城到处明晃晃。不常来此开会的几个大臣心里也暖洋洋的——不知什么时候,这紫禁城内阴冷、肃杀的气氛渐渐消退,有很多改变发生在他们未觉之间。

  此际的武英殿内,已经完成新装修。原来阴森空旷的大殿,内部都用木制镶玻璃门隔出些独立房间。地上金砖也被泛着油光的红柚木地板取代。

  从大殿左侧门进入,先是过道,一路都是厚重精美的地毯,沿着过道向右绕过,面前和右侧各一个宽约五尺的走廊。右侧走廊中间的房门上,横着挂出着一个“第一会议室”的牌子。牌子下方,站着一个弓着腰的小内监,指示众臣从此门进入。

  进了会议室,房间中央仍铺着大地毯,地毯上南北向摆着两头半圆,约两丈长的长桌。当时得令的鲜花插出来长条大桌花摆在桌子正中间,令房间内充斥着若有若无的香气。

  初次来的礼部左侍郎王希烈懵头懵脑,躬身对本部尚书陆树声低声问道:“这啥时候改的?”

  陆树声眯着眼,低声回答道:“上个月动的工。改完后我也第一次来。”

  王希烈见长桌对着房门那头椭圆边,地板上做出一个三阶台阶的平台,御座、龙案高出平地一尺置于其上,左右有束起来的赭黄纱帷。除此之外,房间内竟没有其他礼器装饰。御座对面那头,是八扇写着草书的高屏风,挡着武英殿正门。

  围着桌子放着两圈圈扶手椅,椅子上还贴心的放着软垫。前排每把椅子对着的桌面,放着一个茶杯,并有一套笔墨纸砚。

  王希烈四下张望,见整个房间疏疏朗朗,以前宫殿内的雕梁画栋,福禄寿喜相杂的装饰统统不见。习惯了在阴暗宫殿内参加朝会的礼部左侍郎,被这简洁、明亮的会议室冲个愣怔,心里翻江倒海,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他低声问陆树声道:“这里面开会,是个什么礼制?”陆树声仍眯着眼,低声道:“皇上仍是南面而坐,应该和平时没啥区别吧?”说的自己都没啥底气。

  他们正说着呢,张居正、吕调阳、王国光带着两个中书推门而入,见大伙都站在房间内,张居正道:“都入座吧,皇上等一会儿到,让我们先议。”

  说完,张居正走到御座下,在长桌左上首的第一把椅子上先坐了。司礼监张宏坐在他对面。吕调阳、陈矩跟着分列左右相对而坐。张鲸和两个司礼监秉笔依次挨着陈矩坐下。

  陆树声见廷推新进内阁的王国光挨着吕调阳坐下,也找到自己位置,挨着王国光坐,吏部尚书王瀚、新晋户部尚书陈瓒、兵部尚书谭纶跟着依次坐下。

  王希烈又有些懵圈,不知自己坐在那里好,跟着这些尚书坐前排吧?好像没资格平起平坐,坐在自家尚书后头吧,像个跟班似的,又不大体面。

  正犹豫着呢,户部左侍郎郭朝宾先去谭纶边上坐下,却特意隔着两张椅子。

  王希烈这才定了神,到他两个中间挨着谭纶坐了。就这一会儿功夫,这老哥心里面转了无数念头,额头上都出汗了。

  张居正见众人坐好,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又示意大家也一起喝点水。

  随后他放下茶杯,清清嗓子道:“辽东捷报已确认,大伙儿先议议,这封赏是个什么章程。谁先说?”说完,眼睛扫了在座的一圈。

  兵部尚书谭纶接话道:“我先说说李成梁,按国朝体制,阵斩敌酋的,应有封爵之赏。虽说这次杀的不是什么大汗,成色差了点,但一次杀了两个,还抓了一个可以献俘阙下,此为大功也。我以为李成梁可以封个不世袭的伯爵。”

  他一边说,坐在后排角落里面的内阁中书一边奋笔疾书,将他的话记下。

  谭纶清清嗓子又道:“李成梁的封赏定了,其他的都好办,按功劳依次封赏就完了,当兵的受伤的加赏,死掉的抚恤,都有现成例子。”

  众臣都知道今天议题主要是围绕着李成梁的封赏展开,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上头。王希烈平常对爵赏之事非常在意,此时却看着桌子中间铺放的鲜花,神游天外,也不知想些什么。

  吏部尚书王瀚待谭纶说完,跟着说道:“李成梁隆庆元年开始为副总兵,隆庆四年时为总兵。隆庆五年,在卓山斩杀土蛮部长二人,斩首五百八十级,得了世袭千户。去年先后在铁岭和辽河套击退土蛮和兀鲁斯罕,斩首也不少。可说是无岁不战,每战必克。兵部已给他记了大功两次,朝廷尚未封赏。此次借了大捷的机会,封伯爵非为滥赏。”

  户部尚书陈瓒见张居正的马仔都要给李成梁封爵,也清清嗓子道:“今日有言官说,李成梁纵虏入边,致有甜水站堡之失,一千二百军民惨遭屠戮。虽然最后大捷,但功是功、过是过,若朝廷许了伯爵,恐各边总兵纷起仿效李成梁之战法,致边境生民于倒悬——这倒是不可不虑的。”

  谭纶听了,面现怒色,道:“千日防贼本就难于登天!边墙不是铜墙铁壁,破边之事历来难免,若以边民被虏、杀而掩边将之功,将来谁给国家出力?陈尚书此言差矣!”

  礼部尚书陆树声听了道:“朝廷恩爵,不可滥赏。世宗时戚继光平倭,其功岂在今日李成梁之下?也没得了爵位。日后中国强盛,平定边事过程中,束把亥之类数以百计,到时候都以今日之例子封爵,朝廷要封多少?”

  礼部、户部两尚书反对封爵,兵部、吏部两尚书赞成,先在会上吵起来,对面内廷几位大珰站在干岸上看热闹。张鲸比较促狭,一会儿说“陆尚书说得对”,一会儿又说“王尚书有道理”,在那里撺掇搓火。

  吕调阳听了一会儿,见他们渐渐歪了楼,把过去陈芝麻烂谷子都翻出来开始说,就敲敲桌子道:“都消消火,不必再说了,暂且记下分歧,等一会儿请圣裁。”

  东阁大学士王国光建言道:“何不看看李成梁自己在奏章中如何说?其有无恃功而骄之意?若有,朝廷要给他点警告,并给他留下些进步的余地;若无,朝廷不能寒了功臣猛将之心。”

  听他这样说,内阁中书将李成梁奏章抄本分发给与会众人。内阁和内廷张宏、陈矩都看过了,此时都静坐等着。其他人看李成梁之奏章,其中将功劳全部推给皇帝之运筹帷幄,将士勇猛无前,自己一点功劳也没占。

  奏章中有言道:“以皇上之筹划,此战无论谁来,只要将了敢战之兵,大功翻掌轻取。成梁唯皇上一牵线之偶也,实不敢居毫末之功。”礼部、户部两尚书见了,都被这无耻吹捧惊得说不话来。

  王希烈此时已经回过神,看完奏章怒道:“此巧言媚上之辈!且奏章之中,有鼓吹皇上居九重而指挥万里之意,此欲亡社稷之佞臣之言!君等不见故宋阵图之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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