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车马辚辚
第二十九章 车马辚辚
自此,土土哈、囊古歹时常带些酒肉,来梁萧处聚饮。看见赵三狗四人练武,招式巧妙,二人均觉羡慕。梁萧见状,也让两人一同学艺。土土哈与囊古歹投桃报李,也将骑射术传给众人。
梁萧当日骑射败于土土哈,嘴上认输,心中却不服气。他悟性奇高,精进神速,与土土哈日以赌斗骑马射柳为乐。十局中,梁萧起初胜三局、败七局,月余以后,已和土土哈平分秋色。土土哈本是天生的练武奇才,一得梁萧指点,如虎添翼,李庭儿四人联手,也往往敌他不过。
二月时光忽忽而过。这天,梁萧正编一把竹扇,忽见土土哈、囊古歹和李庭儿四人有说有笑,乘马而来。六人往日如同寇仇,一经和好,反倒如胶似漆,成了极好的朋友。
六人下马上了山坡,梁萧见他们一脸喜色,放下活计,起身笑道:“什么事这样欢喜?”土土哈咧嘴笑道:“皇上下圣旨了!签军二十万,大举南征!”梁萧奇道:“南征?征哪儿?”囊古歹笑道:“征宋呗!以往两次征讨大宋,皆有不利,这次圣上下了决心,不灭大宋,绝不罢休。”
梁萧眉头微皱,心想:“好端端的,打什么仗?”他一向淡漠国家大事,懒得多想,“嗯”了一声又问:“你们都签军了吗?”土土哈说:“我和囊古歹都签了,这方圆百里的蒙古人不多,囊古歹的爸爸是这里的百户,我们跟他出征。梁萧,我想托你照顾我妈。”
梁萧满口答应,望着其他四人问:“你们呢?”李庭儿说:“我和王可都是史万户的军户,这次本该我爸出征,可他生病,只好由我代他;王可他爸早年战死合州,除了他就只有一个弟弟,所以他也签了。杨小雀和赵三狗不是军户,但因这次征兵太多,十六岁以上的男子,但凡武艺精熟,皆可从军。他们既有武艺,自也顺顺当当地签了。”
阿雪笑道:“大伙儿都如愿从了军,今天可得好好喝酒!”土土哈笑道:“说得对!我欢喜糊涂了,早知道就该打头苍狼、野猪,让阿雪做了吃,土土哈最爱吃阿雪做的饭啦。”说着目光炯炯,望着阿雪。
阿雪脸一红,低头不答。土土哈对她犹未忘情,此次出征,母亲要他成了婚再走,他也没有答应。但看阿雪神气,不觉心头暗叹,满腔喜悦中多了一丝阴影。
喝了一会儿酒,赵四急匆匆跑来,脸上挂着焦急,还没进屋,便叫:“不好了,不好了!”赵三狗迎上去问:“爸,出了什么事情?”
赵四上气不接下气,一把拨开儿子,拉住梁萧道:“好侄子,四叔知你最聪明,最能干,你、你一定要想个法子!”梁萧道:“您老慢慢说!”赵四喘过一口气,惶惑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刚才西华苑来人说,朝廷签军,签到三狗儿了!”赵四又指杨小雀,“小雀儿也签了,这下怎么办?咱们都不是军户!怎么也被签了呢?”跺着双足,都快掉下泪来。
梁萧瞧了杨小雀和三狗儿一眼,两人心虚低头。赵四又说:“好侄子,你千万想个法子,将这差使儿推了。”梁萧皱眉道:“我知道了,您先回吧!”赵四听他这句,心落下了一半,看了赵三狗一眼,一步一叹地回家去了。
入夜时分,赵四夫妇又带着赵三狗和他妹妹小葫芦,全家四口来寻梁萧。赵四最着急,眼巴巴望着梁萧,只盼他设计推了差使。赵三狗却怕梁萧横插一足,坏了好事,双眼东张西望,十分心神不定。
梁萧沉默良久,叹道:“赵四叔,这事我管不了!”赵四急道:“侄子你这样聪明,怎么会没法子?”梁萧摇头道:“这事我真的管不了,不是我没法子,而是我不愿管。”赵四听得摸不着头脑。
梁萧向赵三狗道:“三狗儿,你想好了?真要从军么?”赵三狗看看父母,红着脸点了点头。赵四大怒,揪住他一巴掌扇过去,喝道:“小畜生你懂个屁!王可的老子王大山当年活蹦乱跳,一顿吃半头猪的身胚,那一出去,却连骨头也没回来,我还指望你传宗接代、养老送终,小畜生,你再点头?”一顿拳打脚踢,赵三狗也不躲闪,随他怎么殴打,只是拼命点头。
梁萧叹口气,止住赵四说:“四叔,依我所见,三狗儿年纪大了,见识广了,不会甘居乡下。鸟儿的翅膀硬了,终是要飞上天的,鱼儿的个头大了,小池塘也容不下。”赵四呆了半晌,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咱、咱不想他送命啊,一上战场,刀呀枪的,搪着就完了……”说着老泪纵横。梁萧盘膝床上,合眼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赵四见他不肯帮忙,颓然叹了口气,扶着门踉跄出去。梁萧轻声说:“三狗儿,送你爸回去!”赵三狗点点头,跟在父亲后面。小葫芦奇怪说:“爸哭什么呀?”赵婶叹了口气,只是摇头。阿雪拿了块麦芽糖,塞给小葫芦,笑道:“来,吃糖!”小葫芦欢喜说:“多谢阿雪姊姊。”阿雪将她搂在怀里,说道:“我们去外面玩儿。”看了梁萧一眼,转身出门去了。
赵婶默不作声,垂头坐在柜边,过得半晌,梁萧睁眼问:“赵四婶,您有话说?”妇人一惊,强笑说:“没,没!我就坐坐!”梁萧道:“好,您坐。”又闭上双目。妇人坐了许久,轻轻叹了口气,起身走出门外。
过得半晌,阿雪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轻声道:“哥哥,我将赵四婶送回家了。”梁萧睁眼望着她,目光闪动,许久叹道:“阿雪,你过来!”阿雪傍他坐下,梁萧略一默然,缓缓说:“再过三天,我也要从军出征!”阿雪闻言一颤,小口微张,眼中露出一丝骇异。
梁萧苦笑道:“按理说,我大仇未报,应该一心练好武功,可……”他说到这儿,目视摇晃不定的烛火,脸上露出一丝犹豫,半晌才说,“但我终究放不下他们六个,尤其是三狗儿,他是赵四婶的儿子。赵婶对爸爸一片痴心,爸爸却回报不了她……刚才不论四叔怎么求我,我也决不会动心,可是四婶一句话不说,我就想起了我妈,心里难受得很。”说到这儿,他又沉默良久,叹气说,“我想了许多,还是随他们走一趟。阿雪,我走了以后,你好好对待四叔四婶,告诉他们,无论如何,我总会把三狗儿平安地带回来。”
阿雪一语不发,只是那么坐着。坐了许久,恍惚进了里屋,倒在床上睡下。梁萧想着出征的事,只觉大违本性,若为征战误了报仇,如何能让亡父灵魂安宁,再说留下阿雪一人,实在叫人难以放心。他心中十分矛盾,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其后三日,土土哈六人忙着出征,都没前来。梁萧用竹子削了一支竹枪,乘着向土土哈借来的骏马,驰骋演练。诸般兵刃中,短兵器梁萧喜剑,长兵刃中最喜枪。武学有云:“月棍年刀一辈子枪。”枪法飘逸幻奇,最难练好,可是一旦练好,也最难抵挡。梁萧剑法虽奇,但宝剑过短,不宜远攻。枪法于常人固然难练,可武功练到他的地步,触类旁通。剑也好,枪也好,都不离幻奇二字,大可信手拈来,随意变化。梁萧揣摩了两日,尽得枪术之妙,战阵杀敌,不在话下。每到他练枪的时候,阿雪就在一旁观战,神色忽惊忽喜,喜而又惊,也不知心里想些什么。
第三日傍晚,土土哈六人先后来到,各带美酒佳肴,摆出一醉方休的架势。众人大呼小叫,端着酒碗,个个神采飞扬。喝了几碗酒,土土哈酒劲上来,高叫:“梁萧,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土土哈这几天老想,若能与你并肩骑马,一同杀敌,这辈子也算没有白过。”囊古歹也叹道:“是呀,梁兄的才情武艺,胜我二人十倍,埋没此间,斯可痛也。”
梁萧笑道:“囊古歹,你学了几个汉字,又放文屁了!你们两个今晚来,好似合了伙要劝我从军?”二人对视一眼,土土哈苦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梁萧笑了笑,说道:“就如你们所愿!”土土哈的笑容僵在脸上,其他人欣喜欲狂。赵三狗叫道:“梁大哥,你真的跟我们一起去?”
梁萧冷笑道:“你们四个猪头,离了我,十九挨刀送命。”但见四人红眉肿眼,不由皱眉说,“不许哭!”阿雪也笑:“是呀,你们一哭,哥哥会不好意思。”
梁萧被她说中心事,面皮一红,回头瞪她一眼。土土哈这才回过神来,叫道:“梁萧,你说话算数?”梁萧说:“什么话?你当我逗你玩么?”土土哈搔头一笑,对囊古歹说:“跟你爸爸说,我要跟梁萧一队,不去他那儿了!”众人均是一惊,囊古歹皱眉说:“你让我怎么交代?好呀,我也不去了,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李庭儿大笑道:“有了土土哈与梁大哥,我们这七人,能当千军万马使了。”
梁萧正色道:“你们四个从了军,都将小名儿去了。李庭儿叫李庭,杨小雀叫杨榷,赵三狗叫赵山,王可就不用改了。”他边说边用手指蘸了酒水,将三人的名字写在桌上。
土土哈道:“再多三人,就是一个十人队,我推梁萧做十夫长。”众人一口同意,梁萧也就不再推辞。土土哈又道:“我家的马匹刚卖了三匹,留三匹给我妈,还剩三匹,本想带做从马(按:游牧民族用马制度,数匹马战争中轮流使用,以保持马力)。但梁萧做十夫长,不能无马,我送一匹给你,剩下一匹我俩轮流骑。”囊古歹摇头道:“不用了,我家马多,我牵十匹来,让大家都有坐骑。土土哈,你不许推三阻四,说什么要靠自己,不受他人恩惠。”
土土哈心头感动,抓着他的肩膀,呵呵笑道:“好,这次我不推辞。梁萧既然从军,还请你妈照顾我妈。”囊古歹道:“你放心。”土土哈想起一事,问道:“阿雪怎么办?”梁萧道:“她跟四叔四婶一块儿住。”土土哈点头说:“这样很好,咱们早些打完仗回来,不要让亲人们担心!”梁萧苦笑一下,默不作声。众人得知梁萧从军,无不欢喜,一边谈论战事,一边开怀畅饮。喝到半夜,天上殷雷阵阵,响了片刻,最后一场春雨飘然而至。众人这才尽欢而散,唱着曲子相扶而归。
梁萧与阿雪冒雨收拾好残宴。阿雪多喝了几杯酒,昏昏沉沉,顷刻睡去。待她睡熟,梁萧起身推开大门,雨水哗啦啦从屋檐落下,好比一道水晶的帘子。西方雷声轰隆,响个不停,便似千军万马从天空驰骋而过。他凝望南方黑沉沉的天空,良久良久,终于叹了口气,合上了竹制的门扉。
次日清晨,众人都来梁萧处集合。赵四得知梁萧从军照应,转悲为喜,又着实拜托了一番。
梁萧与众人一道前往西华苑。这座林苑是真定史家的封地。史天泽兄弟随成吉思汗起兵,南征北讨,功勋极著,封地遍布北方。西华苑归史天泽的长子史格,周围万户汉人,全都受他辖制。
林苑居中是一座巨宅,方圆十余里,上有箭垛,其内甲第高耸,连绵不绝。宅前一个平坝,搭了棚子,垒着二十多个打铁炉。百十工匠舞动大锤,人人挥汗如雨,打造弓箭枪矛、铜盔铁甲。还有许多人从苑内搬运谷物,放到大车上面。
宅前是点兵校场,场上人山人海,站满了应征的军士和送别的亲人。父母妻子挽手而哭,哀声四起。这次万户史格在华阴一地征军八百名,加上其他封地所征兵马,共计三千两百人,一律在西华苑点齐。
众人各与亲人告别。梁萧想说什么,可又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说:“阿雪,我打完仗,立马回来。”阿雪点点头,转身便走。梁萧见她容色平静,心中隐隐不安:“傻丫头别要做出什么蠢事?”
这时号角声起,七人翻身上马,众家眷退出校场,远远观望。三通鼓罢,众军士各自入列。一阵马蹄声响,苑内驰出一彪人马,为首的国字脸膛,蓄两撇八字胡须,穿着锃亮皮甲,在那儿指点东西,耀武扬威。梁萧小声问:“李庭,这就是史格?”
李庭面露嫌恶,摇头说:“他叫史富通,史万户的奴才,西华苑的总管,是个横行霸道的狗东西!”
史富通吆三喝四,数点兵马。囊古歹早与父亲说好,将自己和土土哈转了过来。元朝依成吉思汗所定兵制,十人一队,自行结合。一旦结成十人队,推出十夫长,若非大将军令,不可擅自变更。十人必须同生共死、不离不弃,擅自丢下同伴,必定处以极刑。梁萧队中已有七人,王可又寻了三名父亲的同袍,年事已长,十人结成一队。
点兵已毕,苑内驰出一名白袍将军,四旬年纪,玉面长髯,修眉大眼,一袭白狐裘的披风,猎猎随风而动。李庭在梁萧耳边低声说:“这才是史格。”
史格目光炯炯,扫视众军,朗声说:“但凡自古名将,大多出身行伍。战场上,强弱尊卑尽以战功而论,一眼就能瞧个明白。我史家待人一向不薄,凡有大功,史某必当令其富贵,但如违反军令,杀之无赦。我话不多说,望诸位好自为之。”言毕将众军分作步骑,操演一阵,当日发放兵刃铁甲,在西华苑四周结营驻扎,准拟次日出发,与父亲史天泽会师。
土土哈返回营帐,气呼呼坐下,大声说:“这史格叫人生气。我土土哈从军,是为忽必烈皇帝打仗,为成吉思汗的子孙打仗,他史家算什么东西,也配我替他流血?”梁萧笑道:“土土哈,你与其生气,不如打仗立功。凭你的能耐,将来的地位,只会在他之上,不会在他之下。”土土哈道:“梁萧你也一样。”梁萧摇头道:“我不一样。我只想早早打完了仗,回来练好武功、了断仇怨,带了我妈和阿雪遍游天下,过些散淡日子。”
土土哈沉默一阵,叹道:“梁萧,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过那种日子啦!唉,可惜阿雪不喜欢我。再说,我是蒙古人,流的血比天上的太阳还热,若不跟人作战,那可难受得要命!”想到阿雪,他灰心沮丧,连连叹气。梁萧本想安慰两句,可阿雪不愿,他也没有法子。
一夜无话,次日军队开拔。梁萧按军中惯例,临行点兵,让众人各自报数。自己先报“一”,众人从二到十,一一报过。
三狗儿报完“十”,梁萧正要转身与百夫长交代,忽听一个细微的声音道:“十一!”众人各各吃惊。梁萧定睛看去,三狗儿身后怯怯地站了一个小兵,穿了一身不大合体的衣甲,圆脸光白,眉目清秀。众人只当有人站错了队,正想出声提醒,梁萧却一言不发,劈手揪住小兵,也不顾他挣扎,拎到一边,压着嗓子说:“阿雪,你闹什么鬼?”
阿雪眉眼一红,说道:“阿雪要跟哥哥去。”梁萧怒道:“又不是炒菜做饭,把甲胄脱了!”说罢转身要走。谁料阿雪忽地蹲下,嘤嘤哭了起来。梁萧心想:“随你怎么哭,我也不心软。”忽听阿雪道:“哥哥说话不算数。”
梁萧一愣,回头皱眉说:“我怎么不算数?”阿雪呜咽道:“哥哥说,只想阿雪开开心心过日子。”梁萧心想:“这是那天土土哈求婚时我说的话。”便道:“是说过,那又怎么样?”阿雪哭道:“哥哥走了,阿雪就不开心,阿雪难过得要死,呜,我想跟哥哥一起,呜呜,我、我不要留在这儿……”
梁萧被她这番话僵住,心中又恼怒又酸楚,无奈蹲下来,好言相劝:“阿雪,这是去打仗啊!你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能从军?”阿雪拭去泪,睁大眼睛,盯着梁萧说:“我不管,哥哥你说了,只想阿雪开开心心过日子。阿雪现在就要跟你从军,哥哥不答应,我就不开心;我不开心,哥哥说话就不算数;你说话不算数,就不是男子汉大丈夫。”
梁萧目瞪口呆,心中一个念头转来转去:“死丫头笨头笨脑,怎么说出这么一番话?糟糕,这下可被她套死了。”他怎么知道,阿雪虽笨,但这三天工夫,无时无刻不想着如何不与梁萧分开。所谓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一个人锲而不舍地琢磨一事,总有开窍的机会。梁萧以为她笨,却不料笨人有笨招,枉自千巧百灵,这时除了两眼睁圆,却说不出一个字来。阿雪早已铁了心,目不交睫,跟他对视。
二人对峙半晌,远处传来号角。梁萧一顿足,拉起阿雪,恨恨说:“你要是个男的,我一掌打烂你的屁股。”阿雪计谋得逞,不由眉开眼笑。梁萧瞪她一眼,拉她快步转回。
众人见他二人去而复返,无不诧异,李庭儿认出阿雪,失声叫道:“啊哟,这不是阿……”话未说完,就挨了梁萧一脚。梁萧怒道:“都给我闭嘴,谁敢再说话军法从事。”他心里有气,趁机发泄在他人身上。其他五人都已认出阿雪,但看梁萧一脸怒容,情知必有隐衷,不敢触他霉头。其他三个老兵却很奇怪,明明是十人队,怎么多出一个,还长得女里女气,能打仗么?又见十夫长满脸杀气,也都不敢吱声儿。
号角三响,爆竹声起,两千兵马裹着应征的民夫,向东徐徐开发。道路两旁挤满送别的亲人,父母哭儿子,妻子哭丈夫,儿女哭爸爸,牵衣拽马,遮道而哭,号泣声响成一片。众征卒无不动容,心志软弱的纷纷流下眼泪。
大军越走越远,哭声已不可闻,可仍在众人耳边盘旋。梁萧回头望去,丘山重重,再无一个亲人,不由叹了口气,深深惆怅起来。
兵马从华阴出发,当日过了潼关、夜宿闵乡,次日渡过黄河,行军两日,进入河南。到了洛阳,史格与兄弟史弱会合,兵马增至七千,折道向南,十日后进抵蔡州。这时史天泽也率本部精锐到达,兄弟二人觐见父亲。午时史格回营,集合全军。
众人到了校场,史格脸色阴沉,不言不语,众人皆感不妙。过了好半晌,史格才说:“本帅见过家父,家父以为,这支新军过于孱弱,不堪重用。命我在此驻扎,多加操练,粮草不日将至,届时协助押运。”
众人或喜或怒。喜的是梁萧之流,不用打仗,乐得轻闲;怒的却是土土哈与囊古歹。众人返回营帐,土土哈还没进门,便将头盔猛掷于地,怒道:“本指望直扑襄阳,跟宋人大战一场,怎料竟是押运粮草?”回头一看,梁萧盘坐在地,手中拿着一根筷子,在沙地上指划,不由叫道,“梁萧,你怎么不说话?”梁萧笑道:“我又不是史天泽,说话不管用。”
囊古歹看见地上的字符,惊讶说:“梁萧,你在算数?”梁萧笑道:“你也会算术?”囊古歹道:“会一点儿,可你算的我看不懂。”梁萧说:“左右无事,我在计算军中粮草出入。顺便推演,若是打起仗来,每一军士一天应背负多少军粮,每日消耗多少粮草;步军消耗多少,马军消耗多少;作战三天如何分派粮草,作战七天又如何摊派?”
土土哈诧道:“这也能算出来?”梁萧笑道:“能啊,你瞧这一题。假令一个民夫负五斗米,一个军士带五天的干粮,每天一人吃两升,二人能吃十八天,但若算上回师,一来一去,就只能吃九天。若是两个民夫和一个军士,背粮的人多了,吃饭的嘴也多了,来回就只能吃十三天;若是三个民夫一个军士,便只能吃十六天了。”土土哈搔头苦笑:“就算三个人背,还是不够咱吃的!”
梁萧说:“这次征宋,签军二十万,加上前线大军,便有三十万之众,征讨时日,也不止一月两月。许多人食量特大,如你土土哈,一天吃一斗粮也不止,一个人顶两头猪,不,该顶两头牛才是。你吃上三月五月,一二十个民夫也养活不了。”众人大笑。
梁萧也笑了笑,说道:“如果使用牛马,倒要省事一些。骆驼能背三石,马一石五,驴一石,牲畜也要草料喂养,牲畜多了,还会生病死去,粮食搁在哪儿,就烂在哪儿!况且使用牛马,还须道路畅通,是以遇上险阻,就得开路搭桥。再说,蒙人多吃肉食,牛马消耗极大。根据以上种种,经我推算,以车马运输,三十万大军少说也须百万民夫,赶牛牵马、昼夜搬运才能供养。”
李庭叹道:“听梁大哥这么说,咱们只知打仗痛快,却不知道养活一个士卒如此艰难。”土土哈也道:“难怪忽必烈皇帝迟迟不愿签军,原来是因为这个。”梁萧道:“以钱粮消耗而论,攻远大于守。征讨越远,越是不利。可守者也有不利的地方,背粮打仗是最愚蠢的法子,最妙莫过于‘因粮于敌’,用对方的粮草养活自己。攻下一座城池,就能获得给养,此长彼消,守方必定疲弱,攻方更为强悍。”
土土哈大悟道:“对呀!好容易的道理,我怎么没想到?”李庭沉吟道:“如此说来,若是守者,最好坚壁清野,不留粮草于敌了?”梁萧也不答他,笑道:“土土哈,你说呢?”土土哈道:“我以为,莫如断敌粮道,逼迫对方退兵。”梁萧道:“土土哈说得对。与其死守,莫若出击,以精兵锐卒游击敌后,断其粮草。”土土哈大笑道:“梁萧,你绕着弯子,就要说押运粮草十分紧要,叫我不要轻视吗?”
梁萧一笑,不置可否道:“我不知宋人是否有此胆略,但出奇兵于我军之后,游击骚扰,摧毁粮道,却是上上之策。兵法云‘十则围之’,故而守城较易,突袭却非得极精锐的猛士不可。换了是我,必然以我之弱,当敌之强,以我之强,攻敌之弱。弱者莫过于粮草。我方才算了一次,如果每天摧毁一支千石粮队,两年之内,必叫元朝大军哀鸿遍野、无功而返。”
土土哈听到这里,忍不住叫嚷:“梁萧慢来,你究竟是替谁打仗?怎么尽替宋人着想?”梁萧笑道:“你急什么?我不过穷极无聊,算数罢了。”
土土哈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激动道:“梁萧,你要当了将军,对手可就糟糕啦。”梁萧摇头道:“这一招对成吉思汗没用。”土土哈凛然道:“不错。太祖时,牛马随军而出,可说无粮可断。”梁萧道:“我妈说过,蒙古男人既是士兵,又是牧民,战牧两不相误。但他们能用这种法子一统北方,横扫西方,却很难征服南方。因为南方遍地水泽,无法放牧,必须携带粮草,更需用到舟船。”
帐中静了一阵,土土哈叹道:“梁萧你真是聪明,换了土土哈,万万想不出这样的道理。”梁萧笑道:“我听一个姓明的老头儿说过,大将军不是一人敌,而是万人敌,不靠蛮力,须用心思。你们想做大将,就得多知兵法。成吉思汗的兵法很厉害,可汉人的兵法也不简单,我听明老头说过一些,左右闲着,说给你们听听。”众人闻言大喜,纷纷坐直身子,倾听梁萧说话。阿雪没什么兴致,生了火,将发放的两块牛肉抹了盐,用铁叉串着烤炙。
众人滞留蔡州,白天习武射箭,晚上听梁萧讲武。当日逃亡路上,明归雄心特大,与梁萧讲过不少兵法。梁萧转述给六人,可他心思灵动,从不一味依照书本,常常提出自身见解。六人中,土土哈、李庭领悟最多。土土哈喜爱野战;李庭偏爱排兵布阵。
史格远离战场,颇不得志,日夜与侍妾歌女厮混。土土哈和囊古歹看在眼里,十分瞧他不起。过了二十来天,大军粮草运到,约有三十万石,史格将人马划作三十拨,一拨百人,先后出发押送,自己则率众殿后。梁萧一队被放在前方,有打先锋的意思,让土土哈好生欢喜。不料夜里来了消息,这一拨的百夫长竟是史富通,众人闻讯泄气,纷纷扯着嗓子骂娘。
果然到了次日,史富通上任。一路上对梁萧等人百般挑剔,呼来唤去,动辄打骂。梁萧却一反常态,笑脸相迎,扶他上马下马,百依百顺。只是好景不长,方才吃过午饭,史富通忽地模样大变,跟在梁萧身后摇头摆尾,乖巧至极,倒似梁萧一变做了百夫长,他则成了一个小小的十夫长。
众人见他前倨后恭,都是惊喜纳闷,不知梁萧用了什么法子叫他听话。可是史富通死缠着梁萧,睡觉也要跟着,无暇询问,到了第二天,众人好容易得了机会,悄悄询问。梁萧笑道:“说来简单。他叫我扶他上马,我就扶他上马,只不过趁势在他的‘足阳明胃经’上做了点手脚,让他胸闷厌食,吃不下饭,然后告诉他,我会医术,看出他小命难保!并将诸般症状说出。这家伙一听,当真魂不附体。我又说,只要你听话,我就想法救你,要么你自求多福!”众人无不大笑。土土哈道:“这法子虽好,但怕日子一长,史富通发觉上当。”
梁萧道:“我自有变通。昨晚胡乱捏了两颗药丸子给他吃了,借把脉看病的机会,解了胃经禁制,又在他小肠经上弄了一弄。今天他是不厌食了,但又开始乱拉肚子。我决意一天给他来个调调,明天是督脉,后天是任脉,再后天是奇经八脉,嘿,不着急,一条一条慢慢来……嗯,他这会儿拉稀去了,出来以后,你们不许笑破我的好事。”话才说完,就看史富通脸色青白、提着裤带从山坡后转了出来,一行人纷纷转过头去,捂嘴忍笑,憋得十分辛苦。
史富通苦脸拉着梁萧,详细诉说病情,刚说两句,忽又面红耳赤,捂着肚子向山坡后飞奔。众人张嘴要笑,梁萧瞪视过来,只得硬生生憋了回去,躲到无人处放声大笑。
停停走走,过了七八天。史富通大病没有,小病不断。忽而背痛,忽而腰酸,这里好了,那儿又出毛病。他起初也怀疑梁萧弄诡,沿途连寻了几个大夫,但人人都觉脉象不对,可又说不出毛病在哪儿。吃药针灸,均不见效,只有梁萧每次给他“看病”之后,总要好上一些。但过不多久,一种难受消失,别种难受又生。史富通留恋富贵,贪生怕死,但觉周身不畅,真当患了不治怪症。性命操于梁萧之手,当即对他掏心掏肺,言听计从,更无一丝违拗。
这一日,押粮大军进入伏牛山区,忽见右方出现两百来人的车仗。梁萧看见,笑道:“史大人,前方似乎有人,要不要知会一声?”史富通正躺在一堆粮草上难受,听他这声叫唤,不觉心一沉:“史死同音,他叫我史大人,眼下可不吉利。”想着悲从中来,眼圈儿一红,涩声说:“好兄弟,你瞧着办吧!咱恐怕是挨不到襄阳啦。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你代我转告万户爷一声,说我史富通出师未捷身先死,直到最末一刻,对史家可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以请他善待我家里的四个妻妾。好兄弟,我给你说,除了家里四个,史某还有六个外室,一百顷地都在她们名下。我这一走,定被那六个贱人趁机占了,你代我给万户爷说,务必、务必要回来给我两个孤苦的孩儿啦……”想着阳世繁华就此别过,忍不住放声大哭。他垂死之人哭得中气十足,众人听了都觉讶异。
这时对面派来一骑人马,驰到近前问:“阿里海牙大人托我来问,你们是押运粮草的么?”史富通一惊,放开梁萧,嚷嚷道:“阿里海牙大人?哎,好兄弟,扶我下来,扶我下来。”众人见他忽又生龙活虎,各各惊奇。
史富通得两个民夫一扶,又显出娇弱之状,说道:“大人在哪儿?小人史格万户属下史富通。”
传令兵见他怪模怪样,惊讶说:“你是这里的头儿?”史富通忙道:“是呀,我是百夫长。”那人将信将疑,说道:“好,我告诉海牙大人。”驰马而去,片刻工夫,那队人马奔过来。当头一人身着紫缎便服,紫貂皮帽,鼻梁高高隆起,一双褐黄眸子炯炯有神,不似寻常蒙古人,倒与土土哈相类。
那人得手下指点,打量史富通道:“你是百夫长?”史富通有气无力地道:“小将史富通见过右丞大人。小将患了重病,无法成礼,还望大人见谅。”阿里海牙皱眉道:“既然生了病,就该换人带兵。你个人生死事小,丢了粮草可是大事。”史富通顿时哑口无言。
阿里海牙冷哼一声,顾视众军,见梁萧与土土哈气宇轩昂,容貌不凡,心头一喜,马鞭遥指道:“你们两个,给我过来。”梁萧与土土哈对视一眼,走上前来。
阿里海牙问:“你们担任什么职务?”土土哈道:“我是寻常兵士,他是我的十夫长。” 阿里海牙点头,对梁萧道:“我命你暂代百夫长。”又对土土哈道,“十夫长由你接替。”二人只得应了。
阿里海牙又问史富通:“史格为何分军押运?”史富通无言以答。原来,史格深信兵书“愚兵易驭”之法,绝不将用兵之道告知属下,史富通自也无从知晓。惶恐之际,两眼望着梁萧,满是乞求之意。
梁萧笑笑说:“暑热渐至,粮队牲畜又多,合兵押运,一旦滋生疫病,就会累及所有牲畜。如果分成二十队,前后调开,一队害病,也不至于危及全军。”史富通一听有理,忙说:“对对,万户爷就是这么说的。”阿里海牙点头说:“不愧是名将之子,思虑周全,但凡事有利也有弊。”梁萧笑道:“大人莫不是害怕分兵势弱,遭人各个击破么?但想此处邻近襄阳,大军一呼万应,谅宋人也没有胆子,敢在十余万大军眼皮下劫掠。”
阿里海牙心想:“我刚才问话,百夫长答不上来,这个十夫长却侃侃而谈;我说利弊,他却将不利之处一口道出。”他打量梁萧,心想,“看他服色,不过是寻常军士,怎么却有如此见识?”当下也不露声色,淡然道:“说得不错,凡事须得防微杜渐,如果当真有人行劫,又该如何处置?”说罢目光炯炯,凝视梁萧。
梁萧笑道:“区区一介兵士,又会处置什么?大不了少分十拨,二百人一拨,队伍也不离得太远,前后相顾。每队设传令兵,一遇险情,前后呼应,以一字长蛇阵应对。击我首则尾应,击我尾则首应,击我中段么,那可算他倒霉,首尾皆至,杀他个落花流水罢了。”阿里海牙瞧了梁萧半晌,点头道:“你到襄阳,可来我营中见我。”史富通雷震一惊,望着梁萧,目中隐有妒色。
梁萧笑而不语,心想:“我没事见你做什么?”阿里海牙又说:“襄阳是两国毗邻,我军近了,宋军也近了。你们与我合军一处,彼此照应。”他见梁萧不答话,正色喝道,“百夫长!听到了么?”梁萧道:“全听大人号令。”心想:“这样好,我也落得轻闲。”
两军合并,穿过山道,前往襄阳。史富通被梁萧抢了风头,陡然来了精神,寻个机会,乘马挤到阿里海牙身边,大献殷勤道:“小人早听万户爷说过,海牙大人与阿术大人乃是伯颜元帅帐下双璧。本来宋军也有几个厉害角色,如李庭芝、吕德,当年曾与宪宗皇帝和圣上交锋,也算是当世名将,可从没在您与阿术大人手上讨得好去!”
阿里海牙不好逢迎,听得这话,也觉心底舒坦,微微笑道:“我怎么及得上阿术大人?阿术大人用兵犀利,宋人畏之如虎,襄阳如今格局,多半是他一手打出来的。不过说起来,李庭芝和吕德也只是靠着坚城深池,负隅顽抗。以圣上的英明,当年屡攻宋人不下,只因不习水战,也不是这两人有多么厉害。如今圣上拾遗补缺,大力振作水师,此次南征,自是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史富通叹道:“小人长居穷乡僻壤,孤陋寡闻了!唉,圣上神明英睿,圣意如龙,不是我等所能测度。以后若有不明之处,还请大人不吝赐教。”阿里海牙早年是西域一名维吾尔农夫,出身低微,全凭自己苦学成才。他获取功名以后,也喜他人与自己一样好学多问,于是点头说:“知道自己的不足,就是精进的先兆。只要勤奋好学,深思自强,定有出头之日。唔,你不是生了病么,如今似乎好了许多。”说着流露几分关切。
史富通叹道:“我这病时好时坏,梁萧最清楚啦,只怕好不了。”阿里海牙皱眉道:“是么,我认识几个军中大夫,医术不错,到了军营,让他们给你看看。”史富通感激涕零,几乎要下马叩拜。阿里海牙拦住他安慰两句,回顾梁萧,见他远远跟着,笑道:“他叫梁萧么?年纪虽轻,却是个难得的人才。”史富通听得这话,心头好不嫉妒,嘴里却笑道:“他本事大,脾气也大,不易与人相处。”阿里海牙皱眉道:“听你一说,我也觉得此人骄傲太甚,寻常将领,只怕驭他不住。”史富通露出一丝惋惜,说道:“是呀,万户爷也不敢用他。”阿里海牙听了,微微一笑。
梁萧落在后面,可耳力通玄,史富通一番言语听得大半,心中冷笑:“又在搬弄是非!哼,明天轮到足少阴肾经了,你小子备好两缸清水,边喝边拉吧!”又听史富通道:“但不知海牙大人为何大驾到此,不在襄阳与宋军鏖战?”阿里海牙道:“我方从大都回来,只因圣上登基以前,两度征宋,无功而返,故而对这次南征始终存疑。朝中的大臣也各持一端,争论激烈。伯颜元帅和平章阿术大人无暇分身,命我回朝禀告襄阳战况,坚定圣上南征之意。唉,几经周折,万幸不辱使命。”史富通逮到话头,更是极力吹捧。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阿里海牙听到得意处,发出阵阵爽朗笑声。
谈笑间,众人绕过山脚,顺着蒙古大军开辟的大道行进。走了一程,忽见前方一块巨石,将道路阻塞近半,人马虽可绕行,车辆却难以经过。阿里海牙皱眉道:“莫不是下了雨,从山坡上滚下来的。”转向梁萧说:“你派几个人,把石头挪开。”梁萧皱了皱眉,招呼众人搬运大石。大石深陷土中,少说也有万斤,梁萧与土土哈联手也无法撼动。其他汉人军士都来帮忙,梁萧喊起号子,众人齐心协力,将石头一分一寸地向山坡上推去。
这时传来鞭打声,一个村姑伴着一名童子,一前一后,挥鞭赶着二十来条牛,迎面向队伍走来。童子挽着双髻,眉清目秀,抽了牛屁股一鞭,忽地大声唱道:“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无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凌,岂在多杀伤!”声音稚嫩清脆,一边唱着,离队伍也越发近了。
阿里海牙通晓汉人文字,不由心想:“大宋真是文物昌盛,这小小童子,也会吟唱诗歌?”维吾尔人嗜好音乐,阿里海牙更是此道高手,听这童儿唱得合音符节,不觉微微点头。却听那女子笑道:“弟弟你唱得好,我也唱一首。”她生得肌肤白腻,眉目如画,虽是布衣荆钗,不失窈窕之态。轻启朱唇,婉转歌道:“驱马天雨雪,军行入高山。危径抱寒石,指落曾冰间。去已汉月远,何时筑城还。浮云暮南征,可望不可攀。”众军见她人才秀丽,歌声圆润,耳听目视,不禁呆了。那牛群顷刻已到军前,众人虽觉二人来得出奇,但童子女流,并不放在心上。
梁萧将石头推到坡上,寻了一块石头卡在下面,缓过一口气,掉头一看,但觉女子牧童均是面熟。一转念,眉头大皱,厉声喝道:“你们两个闹什么?”
女子牧童认清他的容貌,也是齐齐一愣。他们不是别人,女子是楚婉,童子是云殊的书童风眠,一见梁萧,神色无不惊惶。众人见梁萧与之争吵,均感奇怪。阿里海牙不由喝道:“梁萧,你说什么?”梁萧见了风眠,登时想到云殊,不答阿里海牙,上前一步,厉声道:“小屁孩儿,你乔装打扮,在此做什么?”风眠眼珠一转,笑道:“放牛啊!这里不是叫伏牛山么?”梁萧骂道:“放牛?放屁还差不多。”
话音未落,对面山坡上有人放歌道:“单于寇我垒,百里风尘昏。雄剑四五动,彼军为我奔。”梁萧听得耳熟,举目一看,但见一人白衣如雪,一手背负,一手卷书,足下似缓而急,行云流水般走了下来。瞧模样,正是云殊。
梁萧心头一沉,心知来者不善。忽见风眠、楚婉分别拿出打火折子,在几头牛尾上晃了两晃。牛尾所系爆竹点着,噼啪震响,二十多头大牯牛受了惊吓,第一个念头就是向前狂奔乱突。一刹那,牛群涌入军阵,众军措手不急,人仰马翻,粮队牛马也受了惊扰,纷纷挣扎乱动。梁萧、土土哈因为推动大石,弓箭都在马上,此时变起仓促,连放箭射牛也不能够,眼睁睁瞧着一群疯牛蹂躏军阵。
云殊一声长笑,笑声冲天而起,两边坡上林中,人头耸动,涌现出数百之众。云殊右手一翻,多了一口斑斓古剑,剑锋下指,又唱道:“虏其名王归,系颈受辕门。潜身备行列,一胜何足论!”众人齐声应和:“潜身备行列,一胜何足论!”歌声中,纷纷提着长矛刀枪,从两面山坡呼啸而下。
云殊一剑当先,光影纵横,残肢断臂好似落叶纷飞,鲜血溅在他白衣上面,艳若片片桃花。他几个起落,到了阿里海牙马前,见他服色,知道必是首领,凌空一爪,劈头落下。
阿里海牙久经战阵,见势身子一偏,倏地钻入马腹下面。还没定神,眼前忽地出现一张嫩脸,正是放牛的牧童。阿里海牙不及抵挡,就被风眠拿住心口要穴。眼见不远处史富通满地乱爬,忙叫:“快来救我!”史富通此时心惊胆寒,只想如何逃命,哪还管什么“海牙大人”。
风眠将阿里海牙拖下马,笑道:“公子,逮住啦!”云殊双足在马鞍上一点,说道:“你抓好他。”稍不停留,飞身纵起,刷刷三剑,又刺死了三名色目亲兵。
伏兵来得突然,梁萧等人都在坡上,首当其冲,唯有反身抵挡。一个持鬼头刀的壮汉直奔梁萧,一个瘦长汉子挺枪直刺土土哈,李庭等人也各自遇上了对手。
梁萧微微侧身,使刀汉子手中一轻,鬼头刀已被夺走。梁萧反手回刀卷来。汉子不料一个军士有此武功,大惊之下,躲闪不及。梁萧刀在半途,忽地偏转刀锋,刀背拍在他太阳穴上。壮汉受此重击,闷哼倒地。
梁萧击倒一人,还没转身,忽听土土哈一声大喝。回头看去,他将长枪夹在腋下,神力迸发,将瘦汉凌空举了起来,这大力一抛,瘦汉握不住枪杆,向后飞出。但他武功娴熟,一个筋斗翻身落下,土土哈飞身抢上,枪杆着地横扫。他天生神力,这一扫何止数百斤力道,汉子小腿中棒,惨叫倒地。
土土哈与梁萧轻易胜出,赵山、囊古歹五人却陷入苦战。这次来的都是南武林的好手,五人不过习了数月武艺,纵得梁萧指点,也难有所大成,更何况赤手空拳与这些好手交锋,一碰面就落下风。梁萧见状,一起一落,掩上前去,手中鬼头刀游走如龙,将一干豪杰杀得连连后退。梁萧与他们并无冤仇,故而始终不出杀手,对手仗着人多,一退又上,拼死纠缠。
土土哈见状赶上,趁众人被梁萧吸引,自后偷袭,搠翻两人,厉声道:“梁萧,战场上不可留手!”梁萧眉头一皱,气贯刀锋,呛啷声不绝,六七名南朝武人虎口流血,刀枪脱手。梁萧喝道:“拾兵器!”李庭儿五人应声抢上,将兵刃拾起。南朝武人看出这几个兵丁棘手,纷纷围了上来。
梁萧见对方个个都是好手,不伤人断难脱身,于是高叫道:“要活命的都滚开。”群雄置若罔闻,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舞着一对短戟,当先扑到,忽见刀光如雪,瞬间到他肩头。
梁萧心一狠,使出了惊鬼泣神、气夺千军的“修罗灭世刀”。眼看汉子手臂搬家,一支长矛横里格来,竟将梁萧这招“掣电追风”挡住。梁萧手臂剧震,心知来了高手,刀势略偏,一招“孤神渺渺”,刀光吞吐,顺着矛身游走,削那人十指。那人“咦”了一声,后跳丈余,叫道:“好家伙。”疤脸汉子捡回一条胳膊,狼狈向后退出。
持矛人须发皆白、红光满面,正是“参天狻猊”方澜。他望着梁萧,也觉心惊:“鞑子行伍之中,竟有如许人物?”沉喝一声,摇动长矛,分心便刺。梁萧绰刀接住,他武功远在方澜之上,七斩八斫,杀得对手节节败退,只仗着矛长刀短,奋力不让梁萧欺近。
梁萧斗得不耐,招变“焚天灭地”,刀光霍霍,漫天涌到。方澜匆匆接了三刀,忽被梁萧刀里夹腿,踢偏长矛,一刀掠向他胸口。方澜正觉难当,一人忽地抢到梁萧身后,铁鹰爪破空有声,袭向他的后背。
梁萧无奈回转刀势,挡住来人铁爪。方澜回过一口气,叫道:“靳飞,这人爪子挺硬!”舞起长矛,与靳飞左右夹击。他二人俱是南武林一流人物,梁萧纵然厉害,也被缠得无法脱身。靳飞与方澜联手,才挡住这名蒙古军士的单刀,心中骇然之情,更是无以复加。
云殊领着一百来人,在元军中冲来荡去,所向披靡,将三百多名士兵杀得死伤枕藉。厮杀间,忽听楚婉一声娇喝:“不要走!”云殊循声瞧去,只见一名矮小元兵,舞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和楚婉边斗边逃。他身手敏捷,长剑锋利,一味逃走,楚婉居然拦不住他。云殊再一转眼,更觉吃惊,东面山坡上,一道寒光倏来倏去,杀得方澜、靳飞后退不迭,另有六名元兵,随那寒光砍杀。
云殊立意杀光这支粮队,决不放走一个,因之长啸一声,纵身蹿出,见那矮小元兵正往坡上急赶,当即抢到他的身后。元兵正是阿雪,她未去搬运石块,故而留在军中。突见两边杀来,心中惊惶,见梁萧在东坡,便往东逃,不料被几个南方武人迎面截住。多亏梁萧怕她遇险,将铉元剑给她防身,对方措手不及,被她斩断刀枪。眼看突围在即,忽听身后风声大起,心头一凛,反身出剑。云殊左手成爪,将铉元剑劈手夺过,右剑一振,正要刺出,忽听阿雪尖叫一声:“是你!”
她当日在五龙岭见过云殊,这时照面认出,脱口惊呼。云殊的长剑本已到她咽喉,听到女子叫声,心中颇为吃惊。他的剑术收发由心,剑锋一凝,反手拿住阿雪肩井,说道:“你是女的?”他不及细想,将阿雪反手掷出,喝道:“楚姑娘,看好她!”足不点地,直奔坡上。阿雪被他一抓一掷,皮帽落地,露出一头青丝,女儿模样尽显,楚婉暗暗称奇,上前一步,将她擒住。
梁萧被一众高手围攻,使尽解数,脱身不得。交锋片刻,赵山、王可被对手一轮抢攻,冲在一边,忽听女子叫声,转过头来,却见阿雪被捉。二人大惊,不及向梁萧呼救,转身便冲,想要夺回阿雪。正逢云殊快步赶来,迎个正着。
赵山不知厉害,朴刀一挺,迎面砍出。云殊左手铉元剑一挂,将他朴刀挑在一旁,右手剑光电闪,刺入他的胸膛。赵山大叫一声,仰天便倒。王可目眦欲裂,手中镏金镋一抖,向云殊扫来。云殊如法炮制,左剑挂开镏金镋,右剑掠出,划过王可小腹。王可惨号一声,仰天倒在地上。
梁萧听得惨叫,回眼一看,惊得魂飞魄散。他身陷重围,稍一失神,靳飞铁爪掠肩而过,血透衣甲。梁萧痛哼一声,掌中刀光乱闪,四名豪杰身首异处。靳飞怒道:“好贼子,有你无我!”与方澜二人并力扑上。梁萧无心久斗,避开二人,尽杀弱敌,瞬间又刃数人,合围之势雪崩瓦解、荡然无存。
云殊正想补上一剑结果王可,忽见同伴们死伤惨重,心头一惊,丢了王可,直奔梁萧。土土哈横身一拦,挺枪便刺。云殊足下不停,于飞奔中闪过来枪,剑若雷行电掣,直奔土土哈左胸。
土土哈横枪急挡,不料云殊挽了个剑花,剑锋上掠,向他咽喉挑来。眼看土土哈要步赵山的后尘,忽听空中一声骤喝,梁萧居高临下,一刀劈来,锋刃未至,激荡生风。这一招“修罗断岳”,凶狠猛烈,为天下刀法之最。云殊左剑急向上格,右剑自然一缓,土土哈身手敏捷,趁机后跃,可是剑锋所及,仍将他胸甲划破,鲜血淋漓。
刀剑相击,火光四射,梁萧挟毕生之力,行倾巢一击。云殊仓促抵挡,虎口迸裂,铉元剑脱手飞出。他临危不乱,右手长剑如怒龙昂首,直刺梁萧小腹。梁萧瞧出这一剑是“归藏剑”的路子,心中惊诧。要知这一招“修罗断岳”有攻无守,全无后着,当下只得借云殊挥剑格挡之力向后飘闪。云殊得势不让,长剑精光闪动,紧随梁萧退势,刷刷刷杀出两丈。梁萧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来,鬼头刀一竖,“铮”的一声,终于封住了云殊一剑。
两人二度交锋,均如电光石火,直到这时,云殊才看清梁萧的容貌,微微一怔,失声叫道:“是你?”梁萧却不答话,反手又是两刀。云殊封出两剑,忍不住问道:“柳姑娘……”梁萧恨极了他,“柳姑娘”这三字更如火上浇油,挥刀之际,迎面狠啐了一口。云殊偏头让过,颊上仍不免溅上两点口水星子,一时羞怒难当,厉声道:“好贼子,受死么?”剑光霍霍,再不留情。
两人以快打快拆了十招。“修罗灭世刀”本不是萧千绝最得意的功夫,“归藏剑”却是公羊羽生平绝学。二十招不到,梁萧隐然已露败象,再瞧方澜、靳飞率众围歼土土哈五人,不觉心急火燎,足下一晃,云殊挥剑刺空,微觉愕然,忽见梁萧展开“归元步”,向土土哈疾奔而去。
云殊思想不透,这少年已被自己废去内力,为何不但武功尽复,而且远胜从前。此时情急势迫,不容他细想,当即也展动“归元步”,紧蹑梁萧之后。二人一前一后,疾似脱笼之鸟,滑如潜渊之鱼。梁萧沿途频施杀手,刀刀见血,绝不落空。云殊又气又恨,心知任他转上两个来回,只怕这里再无活人。当即催动内力,双足一顿,纵在半空,“震剑道”出手,雷霆一剑,刺向梁萧背心。
梁萧反手一刀,封向身后。奈何云殊那口“炎龙剑”本是宝剑,刀剑互绞,鬼头刀断作两截,云殊剑锋不止,直抵梁萧后心。梁萧不及转身,歪歪斜斜跨出一步。两人步法一般,原本互知根底,云殊算计妥当,这一剑封死了梁萧的诸般去路。不料梁萧这一步怪异之极,绝非“三才归元掌”中的任何一路步法,云殊苦心设下的后着统统落空。
这一步出自梁萧由“无所不能图”中悟出的“十方步”。九如和尚有“棒打十方世界”一说,梁萧以“十方”为名,大有“踏遍十方世界”之意。若说“归元步”趋退入神,已得九宫图之大成,那么这一路“十方步”脱出九宫之外,更是出神入化了。
梁萧摆脱云殊,左一晃,右一摆,一掌落在方澜胁下。方澜卸开土土哈的长枪,准拟将他一矛刺死,不防梁萧背后施袭,口喷鲜血,抛向云殊。云殊只好放过梁萧,将他接住。
梁萧见土土哈浑身是血,长枪乱舞,已然杀得头昏,心知大势已去,一把将他扣住,喝道:“走!”王可奔过来,一手捂着肚皮,一手拿着铉元剑,咬牙道:“梁大哥!给。”他躺在地上,铉元剑脱出云殊之手,可巧落在他身边,被他拿起冲杀一阵。
梁萧接过长剑,见王可气色灰败,摇摇欲坠,不觉心头一紧,扬声道:“囊古歹,扶好他!”剑光连闪,刺倒两人,领众人抢上大路。李庭抱着赵山,边跑边哭:“梁大哥,三狗儿快死啦……快死啦……”梁萧心一沉,将赵山接住,喝道:“李庭,你去抢马!”低头一看,赵山胸口被鲜血染红一大块,气若游丝,不由心中酸痛,大叫,“三狗儿,三狗儿……”叫声未歇,身后风起,云殊挥剑赶到。梁萧忙将赵山负在背上,转身抵挡。两人一般的宝剑,一般的剑法,云殊见梁萧使出“归藏剑”,心中惊诧莫名,连连喝问来历。梁萧一言不发,只仗着“十方步”东奔西突,迫得云殊疲于奔命。
赵山依稀听到梁萧声音,勉力张开眼皮,却见白光乱闪,耳边呜呜呜尽是剑风呼啸,顿觉三魂六魄悠悠荡荡,均已不在身上。忽听双剑交击,铮然长鸣,赵山神智一清,喘道:“梁、梁大哥……我、我要死了……”他肺部中剑,气息一入便泄,几不成声。梁萧心如刀割,一边抵挡云殊的快剑,一边骂道:“三狗儿你莫说浑话……”
赵山嗤嗤喘息,每喘一口气,便有鲜血涌出,浸在梁萧背上,温热湿润。只听他说:“我、我……参军,只想让……妈……笑一笑……让妈过、过好日子……”说着咳声加剧,鲜血流出口外,滴到梁萧颈上,火辣辣的,竟有些烫人。
土土哈趁梁萧挡下敌人,率其他五人抢到马前,翻身上去。四个豪杰上前阻拦,土土哈力挽强弓,箭出连珠,那四人急挥兵器格挡,不料梁萧从后掩来,尽数刺翻。云殊紧随其后,连声大喝,长剑嗖嗖急刺。两人武功本在伯仲,论身法,梁萧稍强;论剑术,云殊却要厉害少许。梁萧怀抱赵山,多了个累赘,撑到这时已十分不易,他匆匆挡了两剑,一个踉跄,向后跌倒。
云殊得势不让,挥剑疾刺。土土哈见势,开弓引弦,羽箭嗖嗖嗖如一字长蛇,逶迤而来。云殊不得已圈回宝剑,将一串羽箭打落。梁萧趁机蹿出,遥见李庭牵着马疾驰而来,梁萧几步抢到,翻身上马,刹那间,六人齐喊一声,纵马便走。
云殊恨梁萧入骨,抓起地上长矛,奋力掷出。梁萧仰身出剑,挑落长矛。只此停滞,云殊又抢近数步,挑起一杆长枪,还没掷出,众人已反身开弓,嗖嗖向他射来。云殊虽没将李庭等人放在眼里,却对土土哈的箭术十分忌惮,因此身形一滞,梁萧趁机扬鞭催马,去得远了。
六人奔出一程,不见人来,梁萧才勒住马匹。低头看去,赵山面白如纸,身子冰冷僵硬,双眼空洞,兀自瞪着天上。梁萧神色木然,伸手将他的眼皮缓缓抹下。李庭、杨榷和王可见这情形,才敢相信赵山真的死了,不由失声痛哭。王可身受重创,伤心之下,两眼发黑,堕下马背。
梁萧将他抱起,见他腹上一条四寸伤口,血流如注,便举手封住血脉。又找一些细韧草茎,使出编竹器的本事,气贯草茎,将创口缝合起来。
稳住王可伤情,梁萧起身回头,只见人人伤痕累累。土土哈的伤势尤为严重,但他体魄强健,尚能支撑。梁萧伸手入怀,取出一枚白玉扳指,交给受伤最轻的囊古歹说:“你们速去大营,以这枚扳指求见伯颜,告诉他此间情形,请他救治你们。”
众人面面相觑,土土哈道:“梁萧,你不与我们同去?”梁萧双眉一颤,漫不经意地说:“要么那群人死光,要么我梁萧气绝。从今往后,这件事永无了结。”他口气阴郁,众人听了,背脊上均生寒意。囊古歹说:“梁萧,这些人定是宋人派来断粮道的奇兵,只怕今次得手,便逃回宋境去了。你一人之力,怎能与一国抗衡,还是同去大营,再做计较。”众人连声称是。
梁萧翻身上马,盯着来路,脸色铁青,蓦地喝道:“我乃十夫长梁萧,现令你等速往大营,拒我号令者,军法从事!”他以将官身份发号施令,五人一呆,再也不敢违拗,转过马匹,向襄阳方向奔去。
梁萧将弓箭负上肩头,宝剑斜插腰间,目光所及,夕阳西沉,天际也似染满鲜血。他仰天悲啸一声,掉转战马,往来路奔去。
奔近粮草被截之处,前方焰炎高涨,万石粮草尽数没入火海。梁萧胸中大恸,下马冲入火中,四处寻找阿雪的尸首,找了半晌,却没见着。正觉惶惑,一具尸体从地上跃将起来,跌跌撞撞向他扑来。梁萧乍逢尸变,不由倒退半步,定睛看去,却是史富通。他恍然明白,这家伙倒地装死,居然避过一劫。
史富通张臂搂紧梁萧,放声哭道:“好兄弟,咱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梁萧本想摔开他,但听他哭得凄惨,也不由眼眶酸热,强自忍住眼泪,冷冷道:“你倒也聪明伶俐?”史富通听出讥讽,讪讪抹泪,望着熊熊大火,又忍不住跌足惨叫:“完啦,完啦,这下怎么向万户交代!”他转身对梁萧道,“咱们快走,那群人若是回来,可大大的不妙。”
梁萧道:“他们去哪儿了?”史富通指着东边山坡:“他们带着俘虏进山去了。”梁萧听说还有俘虏,松了一口气道:“史兄,指点之恩,梁萧铭刻在心。你骑我的马,回大营去吧。”说着举步上山。
史富通惊道:“你做什么?”梁萧并不理会,一路上行。史富通猜到他的心思,惊惶叫道:“好兄弟,你别做蠢事!咱身患绝症,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成了。”梁萧心头烦乱,无暇理会,纵身奔上山坡。史富通呆立半晌,一咬牙,嚷道:“罢了,左右是死,大伙儿一起死!”拾起一杆断矛,跟在梁萧身后。
梁萧微感诧异:“这烂痞子还有如此胆气?”也不多言,径自穿过山道,寻觅踪迹。沿途多有足印血迹,想是群豪人多势众,又有伤者,自不免留下踪迹。梁萧循着踪迹,一路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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