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孤城独危
第三十四章 孤城独危
次日,元军开始在距襄阳两千一百步处造设土台。这时间,宋军也拆屋造弩,又造了一门“天罡破阵弩”,三弩齐发,威力更胜。云殊见元军筑台,明白其意,但高台距襄阳已有数里,云殊连换轻巧弩箭,也无法攻到台前。梁萧更以轻骑佯出,仗着马快,诱使“天罡破阵弩”发矢,试出最远所达之处,画出白线,宋军过线,即举兵攻打,没过线,便用弓弩远远退敌。
相持三日,土台筑成。高四丈,阔八丈,元人又在土台上建四丈木台,还差六丈便与襄阳外城齐平。跟着扎马鲁丁将襄阳炮拆解,吊上土台,再行装好,此时间,襄阳炮高过十丈,已经超出襄阳城墙。
云殊远远观望,猜到元军意图,告诉吕德。吕德惶恐万分,倾襄阳之兵攻打,梁萧挥军抵挡。两军喊杀声直冲霄汉,但钦察军太过厉害,宋军虽有云殊靳飞等人助阵,也难撼动梁萧的阵势。云殊本欲挟“天罡破阵弩”出城攻敌,可这床弩威力极大,个子也极大,横竖都难通过城门。其构造又十分精巧,装设费时,若是拆解后到城下装设,梁萧率精骑突上,必能毁掉此弩。
双方厮杀时,高台上准备已定。扎马鲁丁命人绞起“襄阳炮”,俯仰之势逆转。“襄阳炮”相对襄阳城,无异于自上下击。元军将盛满**、涂满油脂的木盆放入网兜,举火点燃,发炮打出。木料甚轻,在空中划过一道火光,掠过两千一百步,落向襄阳城头,到了谯楼上空。烈火遇油速燃,烧透重重厚纸,点燃了木盆中的**,好似一只巨大爆竹砰然炸裂。刹那间,谯楼就熊熊燃烧起来。
吕德急令救火,可元军不断发炮,救了又燃,反倒炸伤了不少宋军。一个时辰不到,襄阳谯楼竟成一片火海,三门“天罡破阵弩”因为深植城上,仓促间无法取下,竟被炸毁两门。还有一门虽为云殊冒死卸下,但也被炸坏枢纽,短期内难以修复。
这么轰击数日,第二门襄阳炮造成。梁萧命第一门炮继续压制城头宋军,令其无法架设“天罡破阵弩”,跟着突进一千一百步,以钦察军护卫,强行筑起六丈土台,装上了第二门石炮。
这门石炮一旦立在此处,真是要命无比,百斤巨石直入襄阳城中,好似雷霆轰至。云殊等人屡屡出城,争夺“襄阳炮”,双方血战十余场,宋军始终不敌钦察铁骑。
梁萧见宋军这么顽强,要破襄阳,非用更厉害的手段不可。即令匠人掏空百斤重的巨大圆木,以**夯实,燃烧后投入内城,威力之强,比起宋人的“震天雷”还要厉害,三亩内,人物尽成齑粉,元军皆称“木霹雳”。
如此攻打两昼夜。第三日清晨,一发“木霹雳”击中宋军的火器库,穿破房顶,引爆了库中火器。襄阳城中发出震耳巨响,声震百里,库房四周尽成瓦砾。火借风势,迅疾蔓延开来,城中火光熊熊,成了一片火海。
这一把火足足烧了大半个襄阳城,粮仓毁了大半,火器库更是荡然无存。数万百姓无家可归,露宿街头,号哭声震天动地。元军趁势自西南两面进攻襄阳,宋军拼死抵挡,直待云殊修好一门天罡破阵弩,架设在西南方,才使元军无法登城。此时襄阳危讯传到郢州,张世杰屡次进援,均为阿术所败。襄阳城至此陷入绝境。
梁萧使用如此手段,心中始终不安。忽听城内百姓号哭,心中忐忑,下令不得用木霹雳轰击内城,只以巨石轰击城头。如此攻守苦战,襄阳城又撑了月余。寒冬渐至,天气一日冷过一日,雪花悠悠,飘落襄樊,数夜间,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襄阳火灾过后,军民缺衣少食,无屋可住,冻馁无数。一些军民无法可想,开始煮食战死者的尸体。
梁萧久攻不下,心中疑惑不已。这一日,他登上“襄阳炮”顶端,俯视城中情形,忽见那般惨象,不觉目定口呆。他放任怒火,一心攻破此城,擒杀云殊等人,但决料不到竟会造成如此结局。一时间,他站在炮顶,悔恨交迸,可又十分奇怪,不知为何到此地步,宋军仍然死守不降。他茫茫然呆立良久,下得炮台,驰马亲见伯颜,请求招降襄阳。
伯颜听过梁萧述说,沉思片刻,召集众将入帐商议。刘整怀恨一箭之仇,声言要将襄阳城炸成齑粉、杀光城中军民才能甘心。多数将领久攻襄阳不下,饱受此城煎熬,也都想出一口恶气,听得刘整之言,纷纷点头。只有史天泽与阿里海牙沉着脸不发一言。
梁萧见众人纷纷赞同,心中大怒,扬声道:“是活人有用,还是死人有用?打碎一个瓷碗容易,要做一个可难了。毁掉一个襄阳容易,重建一个襄阳可就难了!”这道理原本平常,众将听了,顿生犹豫。
刘整本也是一时意气,没有多少道理。梁萧年少气盛,一番话夹枪带棒,把他逼入穷巷。他堂堂大将,战功显赫,岂容一个小子蹲在头顶上拉屎,一时恼羞成怒,厉声喝道:“你懂什么?屠了襄阳,其他的城池无不胆落,自是无人胆敢撄我军兵锋。你不过当了两天兵,立了点微功,就自以为是了吗?哼,老夫统帅千军万马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
梁萧冷冷道:“说清楚些?你统帅的是宋人,还是元人……”还没说完,众人无不变色。伯颜厉声道:“梁萧!”梁萧一怔,将后面的刻毒话咽了回去。
刘整腾身站起,脸色泛青,冷笑道:“好哇!我刘整阅人无数,头一次遇上如此年少有为、口齿伶俐的后生!长江后浪推前浪,刘某老了,不中用了,天下都是年轻人的啦!大元帅,请你高抬贵手,放我刘整回家种田!”他这话笑里藏刀,十分厉害,意思是:“要么我刘整走,要么他梁萧完蛋,伯颜你任选其一!”
伯颜也不答他,叫道:“那速。”亲兵那速应声而出。伯颜厉声道:“拿下梁萧,摘了他的帽子,脱掉他的铠甲,重责三百军棍,捆在辕门示众一日!”
那速应命,率众亲兵赶上,要拿梁萧。梁萧一手按腰,喝道:“谁敢过来?”众军知他骁勇,一时无人敢上。伯颜勃然变色,缓缓站起道:“你要违我军令?”众人无不屏息,要知军中违令,只有死路一条。
梁萧高叫道:“我没有错!”阿术见他如此硬抗,局面不可收拾,急道:“梁萧,元帅之令,违者格杀勿论。”梁萧仍道:“我没有错。”阿术道:“你口出狂言,以下犯上,不是错吗?既然从军,就是军令如山。土土哈明白,李庭明白,你不明白吗?”梁萧听出他的暗示,自己生死事小,但土土哈、阿雪等人都在军中,势必受他牵连。
刹那间,他心里转了百十念头,双眉一弛,失了方才气势。众军正要上前,梁萧咬牙道:“我自己来!”脱盔卸甲,走出帐外。众军一拥而上,将他按倒,片刻工夫,就听到杖击声。伯颜听了片刻,眉头一皱,叫道:“那速,不许手下留情!”原来,那速知道伯颜、阿术喜爱梁萧,故而手下留情,伯颜是武学高手,一听就知虚实,那速听了这话,只得全力挥棍。
阿术听得杖击声转沉,生怕打坏了梁萧,忙说:“丞相,如今襄阳未下……”伯颜厉声道:“若非你一味骄纵,这小子哪敢如此放肆?”阿术被他一喝,唯有无奈坐下。
刘整反身坐下,细听声音,知道那速打得极狠,梁萧纵然骁勇,这三百棍挨下来,也绝无活了的道理。这人是阿术的心腹爱将,战功显赫,真的打死,只怕要跟阿术结怨。自己一个降将,在朝中全无根基,阿术却是三代名将,东征西讨,威震万里,他若怀恨在心,算计自己易若反掌。
刘整老谋深算,城府甚深,当下捋须默数,打到一百多棍,方才缓缓站起,拱手笑道:“大元帅,梁将军终究年少,不通世务,难免气盛。如今大宋未灭,还要他折冲杀将。说来刘整也有不是的地方,还请元帅饶他这次。”
伯颜见他求情,若不答应,反而叫他难堪,便说:“刘大人如此大度,我便不打他了。但示众一日,却断不可免。”命那速将梁萧缚在旗柱上示众,有意折辱梁萧,挫灭他傲气。他知道梁萧心高气傲,让他示众比挨棍难过十倍,但若不如此,这愣头青不知天高地厚,只怕来日还会捅出更大的漏子,到时候,自己想不杀他都难了。
刘整赚足了面子,心中得意,微笑说:“刚才我也说了气话。想起来,招降还是上策。”众将皆想:“真是老滑头。一会儿朝东,一会儿朝西,时时不忘见风转舵,无怪他会弃宋投元了。”
史天泽沉默良久,这时才悠悠开口:“刘大人说得对,自古攻城者下,攻心者上,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兵家正道。如今襄阳人心动摇,正是招降良机。”他年纪最大,功劳也高,这话一说,众人无不点头。刘整一拂袖,冷笑道:“刘某万万不会再去的。”
伯颜沉吟片刻,皱眉说:“要取信吕德,非得有份量的大将不可,谁去?”史天泽眉头一皱,默然不语。阿术正要说话,阿里海牙忽地起身道:“我去!”伯颜微微一怔,却听阿里海牙朗声道,“我见圣上时,圣上曾说:‘自古攻取江南的人,宋太祖的大将曹彬做得最好,他平服了江南,但很少杀人。你若能不杀人而夺取江南,那就是我的曹彬了。’我时常念着这话,心里很不是味儿,我们这些蒙古人、色目人,难道就不如那个汉人吗?”
伯颜点头道:“圣上说得是,但此行委实凶险!”阿里海牙道:“我知道凶险,但以我一人的生死为赌注,救活一城性命,想也是了不起的功德。”他微微一笑,“更何况,我也不信,吕德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还敢对我怎样。”伯颜皱眉不语。阿里海牙笑道:“若元帅还不放心,阿里海牙请你派一人随我前往,必然保我无事。”伯颜道:“谁?”
阿里海牙道:“梁萧!”伯颜怪道:“为什么?”阿里海牙笑道:“当日我这条命是他历经生死、从宋人手上救下的。以梁萧的骁勇,就算是城头万箭齐发,也未必伤得了我。”伯颜道:“他还在受刑呢!”阿里海牙笑道:“就请元帅高抬贵手!”刘整暗暗捏了把冷汗,心想:“乖乖,几乎连阿里海牙也开罪了。”
伯颜失笑道:“阿里海牙,你是变着法儿给他求情啊!好,看在襄阳份上,我饶了他。”阿术道:“他挨了棒子,怕是乘不得马!”伯颜摇头说:“这两棒算什么,只配给他挠痒!阿里海牙你放他下来,陪你去襄阳。”他故意让阿里海牙去放梁萧,让梁萧感其恩德、誓死护卫。
阿里海牙乘马赶到辕门,但见前方人潮涌动,许多士卒聚在旗杆下指指点点。走近一看,梁萧被铁索吊于旗杆之上,双眼微闭,脸色难看。阿里海牙心中暗叹:“元帅这一招太狠,他是带兵大将,受了奇耻大辱,日后怎能服众?”急命亲兵将人群驱散,传了伯颜旨意,放下梁萧。
梁萧内力深厚,并不惧怕棍棒,但受了如此侮辱,心中恨怒欲狂,直到听说伯颜答应劝降,心头方才舒展了一些。
两人乘马径往襄阳城去。土土哈等人听说事情凶险,都要跟来,全被梁萧喝退。两人到了城墙下,只见城上张弓满矢,早已对准二人。
阿里海牙吸了一口气,定一定神,高叫:“元右丞阿里海牙求见吕德吕大人!”吕德见元军停下炮击,甚是意外,此刻正混在士卒中观看究竟,听了这话,眉头大皱。云殊正要命人发箭,吕德挥手止住他,朗声道:“我是吕德,海牙大人,你是来劝降的吗?”阿里海牙道:“不错,如今襄阳城孤城独危,飞鸟断绝,城中百姓饥寒交迫,人竟相食,可说已濒绝境。将军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吕德沉声道:“我世受大宋国恩,委以守土之责,当战死沙场、与城偕亡,以报圣上恩德。海牙大人,我不用箭射你,你请回吧。只盼破城之时,大人想着今日,少杀几个百姓,吕某也就感激不尽了!”
阿里海牙没料他一口回绝,眉头一皱,正想措辞再劝,忽听梁萧朗声道:“吕大人,你想死,死了最好!”城上众人大怒,阿里海牙也是一惊,心想:“不好,我当真不该叫他跟来,此番弄巧成拙了。”云殊正要放箭,吕德沉声道:“且慢,听他说什么,听完再射!”
梁萧扬声说:“你大约想的是,死了以后名垂青史。没错,你死了名声大好,这满城百姓死了,又能有什么?听不到妻子叫唤,没有了儿女怜惜,看不到父母慈容,不见了姊妹笑颜。千秋之后,只有一堆白骨罢了。”城头军民听得这话,无不动容,心底好生凄凉。
吕德大怒,厉声喝道:“好贼子,我饶你一命,你却口出狂言,来乱我军心!”正要让人放箭,忽听梁萧冷笑说:“军心顶个屁用。不出十日,襄阳必破。你骂我是贼子,我看你才是大贼!别的贼不过借月黑风高,取金盗银,换取一时富贵;你却打着忠孝仁义之号,窃走这一城人的性命,换取你千秋百世的名声!”
梁萧今日见了吃人惨象,心中悔恨莫及,当日他在伏牛山立下重誓,若不灭宋,就是自毁诺言。是以襄阳城破与不破,在他心中已是一个极大的难题。正自矛盾难解,忽听见吕德决意死守,忍不住出言相讥。阿里海牙只听得心惊肉跳,寻思:“罢了,他救我一命,大不了再还给他!”
城上宋军听了这番言语,哗然一片。云殊忍不住叫道:“这人不可言喻。吕大人,速速下令将他射杀,以免他胡言乱语动摇军心。”吕德却沉默一会儿,颓然收手,扬声道:“海牙大人,元军被我襄樊二城阻了十年之久,劳师费力,死伤无数,哪一个不是心怀怨恨?自成吉思汗以来,元人但逢抵挡,必然屠城。就算我肯降城,你能担保,其他元军不杀一个军民吗?”
阿里海牙闻言松了一口气,朗声道:“圣上说过,只要你们全城肯降,我们也就秋毫无犯。本有一份圣旨,但路上被你身边的白衣人劫走了,你不妨向他讨来看看!”吕德回望云殊。云殊道:“那圣旨我看过,鞑子皇帝确是写过些花言巧语,诱降大人!”吕德皱眉沉吟。梁萧见他动心,抽出羽箭道:“吕大人,你可知元人最恶毒的誓言是什么吗?”吕德一怔,脱口道:“折箭为誓!”
梁萧将羽箭递给阿里海牙,阿里海牙点点头,大声道:“好!”举箭过顶,朗声道,“我阿里海牙对长生天立誓,只要吕大人投降,我以性命担保,不伤襄阳城任何一人!”说罢折箭两段,掷于地上。吕德微微动容,叹了口气,说道:“容吕某考虑一阵,三日之内,定给大人一个答复!”
阿里海牙点了点头,与梁萧策马返回,禀告伯颜。伯颜命众将准备攻城器械,若吕德三日后不降,便全力轰击,强行破城。
当夜襄阳城内,宋军将领争执不休。有人以为事到如今,非降不可,有人却宁死不降,以求完名。吕德独上城楼,遥望南方,但见元军火光烛天,舰船弥江,心中说不出的苦涩。
他自结发从军以来,与强敌苦战半生,自合州打到襄阳,转战数千里,死守十余年,虽知元军势大,难免有此一日,已抱了必死的决心。可是这日当真到来,却又不知所措。降是失节,不降葬送了满城百姓,降与不降,两股念头在他心中交战。忽然间,数十年往事涌上心头,想起当年合州城下,与梁文靖携手退敌,击毙蒙古大汗,宴饮欢歌,何等扬眉吐气。而今时穷势迫,竟是生死两难。
吕德仰望苍天,禁不住失声痛哭,心想:“淮安啊淮安,你在哪儿?大宋国主昏庸,奸臣当道,吕德空负杀敌之心,难伸报国之志。若有你在,哪儿会有今日之局?淮安啊,你在何处?可听得见吕德的叫唤么?”一时泪如雨下,湿透战袍。
忽听有人道:“吕大人么?”吕德急忙拭泪,但见云殊、靳飞远远走来。吕德慌忙起身,靳飞拱手一礼,说道:“大人到底有何打算?”吕德摇头不语。靳飞沉声道:“大人万不可被元人言语蛊惑。”云殊道:“正是,元人凶残无道,不可轻信。”
靳飞摇头道:“这与凶残无关。常言说,‘生死事小,失节事大’。自古忠烈之士,无不名垂青史,投降失节者,无不受尽唾骂。唐代张公巡死守雎阳,城破身死,千秋之下,还有人设祀。而又有几个降将,能得后人怀想呢?大人死守至今,于大宋功德无量,进一步,便是流芳百世,退一步,日后史书上面,也只得称您为贰臣了。所谓为山九仞,不可功亏一篑!”
吕德看他一眼,淡然道:“筑就这座山,可得用满城军民的尸骨来筑。”靳飞冷笑道:“大人退后一步,后方的百姓可就尸积成山了。更何况,古人道‘劝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大人从军为将,也该明白这个道理!”
吕德见他目中精光灼灼,语气渐渐激烈,再看云殊手按剑柄,目光四下游离,不由心跳加快。他智谋高深,要么也不能与大元的名将精骑苦战十载,但瞧两人神色,就已猜到几分。原来,靳飞观颜察色,看出吕德心旌动摇,故意来探他口风,若他说出半个降字,马上就要与云殊用强,胁持吕德,逼他死守。
吕德心念数转,站起踱了几步,大声道:“靳飞兄说得是,吕某心意已决!尽忠报国,玉石俱焚,定与襄阳同存。只是,唉……”靳飞听他说得如此坚决,不由大喜:“大人有什么难处?”
吕德道:“如今缺衣少粮,攻守用具也已告罄,照此下去,襄阳城迟早破亡。若是破了,与降了又有什么分别?我所以愁眉难舒,正是为此。”靳飞与云殊对视一眼,也各自发愁。吕德又道:“我守襄阳数年以来,唯有云公子和靳门主能通过元军封锁,嗯……”说到这儿,眼中微露犹豫。
靳飞慨然道:“此事义不容辞,但求吕大人发一封信与郢州大将。我和云殊马上潜出襄阳,率领宋人水军,以‘水禽鱼龙阵’运送粮草器械,进援襄阳。”吕德迟疑道:“云公子是我得力臂助,倘若离开,如断吕某一臂。况且刘整依樊城列下水阵,汉江水道已遭元人把持,再想泅水出城,千难万难。”
云殊道:“水禽鱼龙阵变化奥妙,离了我,其他人不能驾驭。嗯,不走水道,就走陆上,我们可以少带人手,趁夜出城。万请大人苦守月余,以待我练好阵势。”
吕德又连说危险,靳飞固请出城,他这才答应。靳飞因形势危急,当夜召集人手,与云殊、方澜一道,系绳于腰,垂出城外。吕德目视众人身影消失于黑夜之中,吁了口气,忽地拜倒在地,涩声说:“云公子,时穷势迫,无法挽回,吕某思虑再三,终是狠不下心肠,断送一城百姓。大宋安危,就交给你了。”眼中含泪,冲着众人去处拜了三拜,站起身来,对发呆的亲兵道,“传我将令,封好府库,毁掉天罡破阵弩。号令三军,明日午时三刻,开门降城!”
梁萧从帅帐返营,一路上胸口便似堵了什么,百姓的哀号声声在耳,一旦闭上双眼,城中的惨景就历历涌现。他不禁心想:“大宋的城池成百上千,难道每攻一城,便有一战?唉,沙场上兵对兵、将对将,赌生赌死也罢了,如果牵连无辜百姓,实在叫人为难。兵法常说‘不战而屈人之兵’,但真有不战而胜、不伤百姓的战法么?”
他冥思苦想,也想不出一个万全的法子,焦躁间,生出一个念头:“我发誓灭宋,难道错了……”这念头只如火光一闪,又被掐灭,他咬牙寻思,“妈常说:‘大丈夫言出必践,不可自毁誓言。’我折弓为誓,与阿里海牙折箭一样……”他心中烦闷,不愿回营与诸军相会,径自打马来到阿雪帐前,只听帐内传来兰娅的声音,似乎在说一个故事。走进一看,只见阿雪趴在床上,大眼瞪圆,听得津津有味,见梁萧进来,笑道:“哥哥来得正好!兰娅姐姐在讲故事,叫什么一千一夜……”兰娅掩口笑道:“是一千零一夜。”
阿雪笑道:“对,一千零一夜。”梁萧看她笑靥如花,神色欢欣,心头略略一宽,说道:“兰娅,多谢你看顾她。”兰娅笑道:“你尽会假客气。”抚着阿雪的肩,“阿雪很可爱,我也喜欢她。”梁萧叹道:“可惜太笨,跟你沾染些聪明气儿也好。”阿雪笑道:“是呀,我最爱听姐姐讲故事,姐姐千万陪着阿雪,说上一千零一个晚上。”
兰娅一笑,笑容有些勉强,柔声道:“可惜,姐姐只能给你说一个晚上了。”阿雪一怔,不明其意。梁萧却露出惊讶,问道:“兰娅,你要去哪儿?”兰娅眉间一黯,叹道:“襄阳炮已成,城破在即,我不想看到三日后城破时的惨象,还是先走的好。”梁萧道:“三日后或许会降城也说不定。”兰娅深深看他一眼,冷冷说:“你能断定么?”梁萧张了张嘴,却没出声,一时如坐针毡,忍不住站起身来,踱来踱去。
兰娅叹道:“破城必屠,向来是蒙军的通例。当年旭烈兀大汗西征,攻破了报达城(按:蒙古对巴格达的称呼),屠杀了整整三天,直到城中再无壮年男子。老师每每说起那件事,都是无比伤心。”她的口气力持平静,眉眼却已微微泛红。
梁萧心中冰冷,说道:“你老师与蒙古人仇深似海,又为何还要设计回回炮?”兰娅叹道:“大元皇帝是天下蒙古人的共主,他对伊儿汗下了旨意,老师倘若违背,那么马拉加的智慧之光将会永远熄灭。这次本该老师前来,但他年纪大了,走不了这么远的路程,爸爸和我才代替他来这里。”
梁萧一时默然,兰娅凝视他说:“梁萧,襄阳炮是魔鬼的手臂,木霹雳是地狱的孽火。你已让魔鬼从烈火中复生,若还继续征战,将来即便死去,灵魂也难得安宁。”梁萧微觉生气,放声道:“兰娅,你诅咒我吗?”兰娅苦笑道:“你是了不起的聪明人,一定会明白我的话。老师已然年迈,就像高山顶上的积雪,一阵大风吹过,就会簌簌坠落。梁萧,你放下长枪和弓箭,随我去马拉加吧!你是当今伟大的数家中之最伟大者,一定能继承我的老师,成为新的贤明者之王。”
两人的对答均用回语,阿雪听不明白,只觉两人脸色凝重,帐中的空气也似凝固住了。她呼吸艰难,心儿突突直跳,低头捻着衣角,偷眼望去,梁萧的额上青筋凸起,脸色阵红阵白,几次欲要开口,却终究没吐出一个字。阿雪正觉奇怪,忽见兰娅转头笑道:“阿雪,还要听故事吗?”阿雪连连点头。
兰娅又说了两个极好听的故事,夜色渐沉,阿雪听着听着,困意上来,伏在她怀里睡去。兰娅将她平放在床上,盖好被子。阿雪的脸上挂着笑意,似乎进入了《一千零一夜》的世界,正与王子公主一起冒险。兰娅与阿雪相交短暂,却已深深喜欢上她的纯真无邪,想到离别在即,心酸难言,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泪水包含不住,点点滴落在阿雪脸上。阿雪咿唔一声,若有所觉,兰娅忙拭了泪,转出帐外。梁萧也钻出帐子,说道:“兰娅,我送你回去。”
两人并骑到了扎马鲁丁帐外,梁萧张了张嘴,终究没能出声。正要掉转马头,忽听兰娅道:“梁萧!”梁萧回头一看,兰娅翻身下马,亭亭站在月华深处,神色不胜凄楚。
梁萧心跳加快,问道:“有事么?”女子静静看着梁萧,幽蓝的眸子闪闪发亮,缓缓说:“明天早上,我在东边官道上的亭子等你,希望你改变主意。”梁萧心头微微一乱。兰娅忽地捂脸,飞也似奔入大帐。
梁萧目送她投入浓浓的夜色,心思起伏难平。一会儿想到父亲的死状,一会儿又想到母亲临别时的眼神,一会儿想到花晓霜娇怯怯的身形,一会儿又想到柳莺莺的嫣然笑语。时光流转,月已中天,凉风徐来,梁萧悚然而惊,只觉眼角微微潮湿。他跨上战马,回望襄阳,心中一阵说不出的厌倦:“三日后宋军不降,又会怎样?如果刘整滥杀无辜,说不得,我豁出这条性命,杀他个落花流水。”
他主意已定,心头重负稍微减轻,打马转回百丈山大营,还未近前,就听人声鼎沸。梁萧情知出了大事,飞马入营。一个钦察骑兵见他,迎上来叫道:“将军,宋人闯营!”梁萧道:“人多吗?”钦察士兵道:“人不多,武艺厉害。土土哈他们很生气,一路追上去了!”梁萧心头一震,急道:“去了哪儿?”钦察士兵手指东南方向。
梁萧不及多问,拍马便走。追出不足二里,就看地上散落许多人马尸体,有元人,也有宋人,有的身中十数箭,如同刺猬;有人扼住钦察兵的脖子,腹部却被弯刀戳穿,二人张口突目,僵死一处;还有人长矛刺穿马腹,将钦察兵连人带马穿在一处,钦察兵的长矛却将他钉在地上。双方的死状惨烈无比,当是两军在此遭遇,恶战一场。
梁萧驰马狂奔,心急如焚,忽见前方缓缓行来二百余骑,为首的正是土土哈。王可怀抱一人,不时伸手抹泪。梁萧望得队伍中没有杨榷,心子不觉下沉。众人见了他,拍马过来,一个个双眼红肿。梁萧瞧瞧王可怀中,那人正是杨榷,只是面色惨灰,气绝多时了。
梁萧眼前发黑,脑子里空白一片,恍惚听王可哽咽说:“梁大哥,又、又是那个贼子……”他便不说,梁萧也已瞧出来了,杨榷中的那剑,是从“大有”位出手,绕过护心镜刺入“膻中”穴,正是“归藏剑”的手笔。
土土哈将长矛一插,厉声道:“不杀了那个使剑的宋狗,我土土哈誓不还乡!”李庭、囊古歹、王可各各目透寒芒,高叫:“对!不报此仇,誓不还乡!”梁萧身为大将,不便在人前流露怯态,挥一挥手,转身就走。他一边拍马向前,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
当夜不及准备后事,梁萧帐中的灯火亮了一夜,众人围着杨榷尸身枯坐。直到次日午时,阿雪赶到,也伤心落泪一场,再见众人粒米未进,便张罗了一些稀粥,众人不忍相拒,只好用了。
梁萧被她一岔,才想起兰娅昨夜所言,匆忙上马。本以为兰娅已经走了,谁知离长亭尚远,忽见扎马鲁丁与兰娅坐在亭中,路上歇了百余兵士,想必是为护送二人。
梁萧略一犹疑,终究未能上前,下马退到路边。遥见兰娅神色焦虑,起身踱步,忽然间,扎马鲁丁站起身来,冲她低声说话,兰娅转过身子,肩头连连颤抖。扎马鲁丁叹了口气,又拍拍她肩,说了几句什么,兰娅呆呆站了一会儿,终于伸袖抹眼,翻身上了一匹阿拉伯马,缓缓向北行去。行了数步,她又回头张望,反复十余次,直到转过大道,再也不见。
梁萧上马眺望,尘烟未定,人影却无,心中不由一片空茫。他与兰娅相交未久,但志趣相投,谈论算学,浑忘日月。如今赵山、杨榷先后陨命,怨仇越结越深,终究无法轻易放下。也许过不了多久,他也会战死沙场,永沦幽冥,想到这儿,梁萧心灰意冷,怏怏策马回营。
第三日午时,襄阳城门洞开,吕德素衣白帽,徒步出城。伯颜得报,亲往受降,封吕德为襄樊大都督,随侍左右。
消息传入宋境,大宋朝野愁云惨雾,哀声一片。时人作诗叹道:“吕将军在守襄阳,襄阳十年铁脊梁。望断援兵无消息,声声骂杀贾平章。”贾平章便是贾似道,说他没援襄阳不免失实,可是吕德孤军奋战,死守十余载,宋廷却日益昏庸,将略不明,救兵始终难至,致使襄樊二城最终陷落。贾似道权奸乱国,实为襄樊沦陷的祸首,诗中不怪吕德降城,却怨贾似道祸国,足见世人心中自有公道。
襄樊之地,素被称为“天下之腰脊”,一肩挑南,一肩担北,北通河南,西抵巴蜀,南达湖广,东进江淮。自古南北相争,襄樊先受其兵。襄樊失陷,大宋边防被拦腰截断,江汉千里,暴露于元军的兵锋之下。
雪融冰消,天时渐暖,至元十一年匆匆来到,依照宋历,是为咸淳十年。年初,忽必烈传旨征讨大宋。不料三月间,史天泽夜巡军营,偶感风寒,竟然一病不起。他年过古稀,气血早衰,挨了两天一夜,便撒手而亡。
伯颜率众将祭奠一番,安慰过史氏家人,方才告别。梁萧随众出了史府,心中恹恹不乐:“土土哈、李庭嚷着建功立业,便如史天泽一样又如何呢?功名利禄,难道能带入泥土么?”正自寻思,忽听伯颜道:“梁萧。”梁萧抬眼一瞧,却见伯颜目光炯炯,说道,“你随我来。”抖缰疾行,策马直奔城门,梁萧莫名所以,悻悻跟在后面。
到了城外,四野荒芜,寥寥几个农夫,面目愁苦,在田间慢慢行走。襄樊十年大战,城内城外十室九空,万顷良田尽皆沦为了战场。
忽见一只野兔跳出草丛,撒腿狂奔,一只黄狼衔尾追出,前爪按地,凌空扑向野兔头顶。此时忽生异响,一支鸣镝掠至,从黄狼颈上没入,射入野兔背脊。
伯颜吐了口气,正要放下强弓,忽听半空传来清亮雁叫,侧身引弓,但见一队大雁,排成人字向北飞去。伯颜张弓良久,却没放箭,凝望雁阵远去,弛弦叹道:“梁萧,你射过大雕么?”梁萧摇头。
伯颜长笑道:“怒马骋大漠,惊弓落猛禽,那才是真正的畅快。可惜,大宋未灭,难以北还啊!唉,不知这一仗打到什么时候?”梁萧听了这话,才知伯颜引弓不发,竟是生出故乡之思,不觉心口一热,说道:“不打仗最好!”话一出口,又觉不妥,心想:“若不打仗,怎么报仇?”
伯颜看他一眼,笑道:“梁萧,我上次下令打你,你还嫉恨我吗?”他见梁萧拧眉不语,心知他怨气未平,不由笑道,“算我不好,但你以下犯上,也做过头了。当时若不打你,只得砍你脑袋了。”梁萧也知他说得不错,不由微微苦笑。伯颜一抬眼,鞭指一座古庙道:“咱们去那里看看!”
二人到庙前,只见墙垣颓败,门前立着一方石碑。伯颜翻身下马,屏退左右,手抚碑顶,沉吟不语。梁萧见碑下有石龟驮负,上镌许多文字,斑驳脱落,似乎年代已久了。
伯颜忽说:“梁萧,你知这石碑来历吗?”梁萧摇头。伯颜手指前方土庙:“这是羊太傅庙,用来祭祀晋人羊祜。这羊祜是汉人中的名将,当年司马氏灭亡东吴,一统三国,都是出自他的主意。可惜的是,这人想好了消灭东吴的计谋,却没有活到平定天下的一天,生前几度上表伐吴,都被皇帝回绝。他壮志难伸,每望南方都落泪不止,故而这碑又叫‘堕泪碑’。”他沉默时许,看了梁萧一眼,“你可知天下为何会有战争?”梁萧一怔,如实道:“我不知道!”
伯颜道:“说来也简单,只要数国并存,便免不得战争。”梁萧奇道:“数国并存?”伯颜笑笑说:“想当年,我蒙古诸部纷争,千余年战火不息。直至太祖出世,凭天纵英明,武略神机,经历种种艰难困苦,始将蒙古人合并如一,令其再不争斗。你也想必知道,汉人斗得最狠的时候,都是诸侯割据的时候,上有春秋战国,下有三国两晋,唐代之后,朝代兴替更如走马,先是五代十国,后有宋辽交锋,再后来宋、金、夏、大理、吐蕃五国攻战,杀戮极惨。现如今,金、夏、大理、吐蕃虽灭,却有宋元争雄,可说四百年纷争从未平息。”
梁萧忍不住问:“这么说,定要天下一统,才无战争么?”伯颜道:“这话说得对!自古以来,有识之士莫不想廓清海内、混一天下。唯有四海如一,方可致以太平。这羊祜堕泪,哭的不是一人荣辱,而是天下苍生!今日的大宋仿佛当年的东吴,一日不平,南北必然征战不息,既有战事,最先吃亏的,就是两国百姓了。”
梁萧皱眉道:“干吗非得打打杀杀?和和气气岂不更好?”伯颜摆手道:“你见过不吃绵羊的老虎么?我们厉害,可打汉人;汉人强了,也会打我们!汉将霍去病就说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大汉雄强了,北击匈奴;大唐昌盛了,征服突厥,攻打高丽;大宋太宗,不也打过契丹么?嘿,只怪他不自量力,打不过人家罢了。”
梁萧沉吟道:“这么说,有国家之分,便有强弱,有强弱之别,便有战争!”伯颜并不正面答他,话锋一转:“听说你伙伴死了?”梁萧默然点头。伯颜叹道:“你为人讲义气,那是很好。不过,一人性命与亿万苍生相较,孰轻孰重呢?”
梁萧一怔。伯颜走了数步,忽地转过身子,厉声说道:“所谓人生苦短,堂堂七尺男儿,当挽强弓,跨烈马,平定天下!便如羊祜一般,千年以后尚有美名流传。若为一个人的生死,成日伤心满怀,唉声叹气,试问百年之后,谁还记得你梁萧呢?”他手指田中农夫,“你和这莽汉村夫,又有什么分别呢?”
梁萧从来胸无大志,行事只凭意气,从未想过什么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听了这番言语,微觉茫然。伯颜眼中神采飞扬,朗声道:“最好的牛皮鼓,轻轻一碰,就能发出雷一样的声音。最聪明的人,不用我说太多的道理!你流着成吉思汗的血,你的才干让世人妒忌。”他手臂一挥,冷笑道,“刘整区区降将,又算得了什么?”
梁萧年少血热,听得这话,脱口道:“大元帅……”嗓子一哽,竟说不下去。伯颜摆手笑道:“你明白就好,不必说出来。如今史天泽死了,我将他的兵马交给你统帅,你敢接手么?”梁萧愣了一下,微微笑道:“韩信将兵,多多益善。”伯颜打量他一眼,笑骂:“你这小子,倒是大言不惭。”他目光一转,忽又遥望南方,“只愿这次一统天下,千秋万代,永无战争。”梁萧听到这话,心头剧震,喃喃道:“千秋万代,永无战争……”他念了两遍,不胜向往,凝视远方旷野,不觉一时痴了。
是年七月,宋度宗赵基心力交瘁,病故于临安。同年,贾似道立年仅四岁的赵显为帝,一手把持朝政,封锁前方消息。大宋朝野惶惶,风雨飘摇。伯颜得细作禀报,心知时机成熟,率大军二十万,顺汉水南下。其间靳飞、云殊屡兴义军,但宋军将庸兵弱,义军拼死作战,也是杯水车薪。
当年冬天,元军渡过长江,伯颜率兵夹江而进。大宋兵部尚书吕师夔,殿前指挥使范文虎等重臣大将纷纷投降,献媚取宠,丑态百出。
襄樊陷落,贾似道始终封锁消息,不料前方一败涂地,再也掩盖不住。消息传到临安,大宋举朝震惊,力请贾似道亲征退敌。贾似道被逼无奈,命夏贵为副帅,统领水陆大军二十万,战船三千余艘,逆江西进,与元军交战于鲁港。
两军对圆,十余万元军齐声发喊,如江上惊雷,顺流而下。宋人陆上兵马虽弱,但精熟水战,逆流奋击。双方久战未决,夏贵心中发虚,忽趁众人不觉,掉船就逃。这时间,贾似道搂着酒杯,靠着爱妾香肩观战。他对军阵一窍不通,眼看双方厮杀激烈,也不知谁胜谁负。乍见夏贵经过帅船,忙叫:“胜了么?”夏贵嚷道:“抵不住了!”贾似道大惊失色,他本是泼皮出身,再也不顾斯文,跳脚大骂:“贼厮鸟,也不早说?”匆匆拉着爱妾,“扑通”一声,跳上了早已备好的快船,咬着夏贵的屁股,一前一后,飞也似逃了。
有人瞧见正副统帅先后走脱,大声叫喊起来,前方宋军闻声,斗志烟消。军中将领纷纷逃走,一时间,军中自相冲突,乱成一团。元人趁势进击,宋军兵败如山,降者十余万,粮草辎重全部失落。
鲁港败绩传到临安,大宋朝野怒不可遏。谢太后命将贾似道革职拿办,流放循州,这时贾似道众叛亲离,束手就擒,押解中途为官差所杀。
鲁港战败以后,江淮宋军斗志全无,或逃或降,鲜有抵抗。元军兵分三路,梁萧沿江南东进,不日抵达京口,忽得伯颜将令,命他返回扬州。
梁萧抵达扬州,伯颜召集诸将,会于中军大帐。伯颜神色阴沉,说道:“圣上有旨,命征宋大军暂停南下,准备西巡。”梁萧奇道:“为何西巡?不打大宋了么?”
阿术沉着脸道:“西北出了乱子!窝阔台的孙子,叶密立的海都乘我大军南征,西北空虚,纠集西北诸王,在塔那思河边结盟,认为圣上施行“汉法”,践踏了太祖遗训。诸大叛王集结铁骑二十余万,以海都为首,越过了阿尔泰山,直逼旧都和林。”
伯颜皱眉道:“海都足智多谋,善于用兵,乃是圣上的劲敌。圣上如今犹豫难决,让人传话说:‘朕两度攻打,两度无功而返。眼看伯颜此次成功,海都又来生事。若为南方沼泽之地,丢了北方大好基业,好比得了羊,丢了牛,得不偿失。’是以命我与宋廷议和,划江而治。”
阿术道:“宋人连番惨败,军无战心,正是用兵之时!若与宋人议和,让他们缓过气来,来日攻打难上十倍。海都兵马虽众,但西北诸王其心不一,依我看,只须精兵数万,足可遏其锋芒,又何必调动南征的兵马呢?”
伯颜苦笑道:“阿术,我与你念头一样!如今我前往大都,设法说服圣上。我不在军中,你代行主帅之责。”他顿了顿,又道,“梁萧。”梁萧应声而起,伯颜道,“我命你为水陆兵马大总管,辅佐阿术,统领大军。”梁萧应了,伯颜又叮嘱一番,遣散众将,连夜赶往大都。
是夜梁萧扎营瓜州,营盘方定,闻报郭守敬求见。他大喜过望,出帐迎接。二人久别重逢,握手寒暄一阵,郭守敬笑道:“梁大人,郭某此次特来辞行。” 梁萧问道:“要回大都?”郭守敬道:“如今大军驻扎不前,我也不用再建水站,加上今年黄河水又涨得厉害,大有泛滥之势,圣上召我北还,拟议疏河泄洪。”
梁萧叹道:“干戈未平,水患又起,这天下真是纷扰不息啊!”郭守敬也叹:“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天下的纷扰,总是无穷无尽!”二人各怀心事,捧茶默然。阿雪呆在一边,见两人的神色忽转沉重,心中奇怪:“刚才还有说有笑,怎么又不高兴了?”
郭守敬又说:“梁将军,郭某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梁萧道:“郭大人无须客气。”郭守敬扶案而起,叹道:“将军一身经天纬地之才,用于征战杀戮,不觉得可惜了么?”梁萧听得一愣。郭守敬望了望阿雪,欲言又止。梁萧摆手道:“此间并无外人,郭大人有话直说。”
郭守敬点了点头,正色道:“梁将军非同俗流,郭某也就不妨直言了。”他站起身来,负手走了几步,望着帐外晴空,“圣上承父祖霸业,雄心勃勃,欲要包举四海、创立百世不易之功。梁将军韬略过人,战必胜,攻必克,可是常言说得好:‘自古无千年之国。’就算大元一统,又挨得过多少年光阴呢?”他转过头来,目光如炬,“试问数百年后,煌煌史册,又以将军为何人呢?将军百年之后,留与后世以何物呢?”
梁萧不料他说出这番话来,心中奇怪,说道:“常言道:‘人死万事空。’身后事哪儿管得了?”郭守敬摇头说:“此言不妥。世间虽无千年之国,却有存留千年的东西,只看将军有没有这个兴趣?”梁萧心头一动,脱口道:“莫非朝廷要重修历法?”
郭守敬拍手笑道:“梁将军料事如神!自祖冲之制《大明历》以来,历经千年,未有多少改进。缘由有二:一则测量地域不广,二则数术上有不可逾越的难关。如今天下一统在望,大元疆域之广,必当远超汉唐。圣上有心于各地设立天文台,观测日月,重修一部新历。”他说到这里,但见梁萧侧耳倾听,知他动心,微微笑道,“将军数术之精独步当今,若能与郭某携手完成新历,当为天下黎民之幸,足可遗惠百世之人!”
梁萧向日被困于“天圆地方洞”,便有推创新历,压倒前人的念头,只是这种大事,不是一人之力可以成功。数年来他迭经变故,这念头从未断过,反而一日比一日强烈,听郭守敬一说,不由激动起来,起身走了十来步,忽又黯然叹气:“可惜我军务缠身呢!”
郭守敬笑道:“这个不急!郭某想过了,此次测量北至钦察汗国,西至伊儿汗国,东至高丽,南至琼州。琼州隶属大宋,大宋未灭,此事无从谈起。这次返回大都,我会向圣上推举将军主持太史局,监修历法,只不过,届时将军放得下手中赫赫兵权、滔天富贵么?”梁萧淡淡说:“与编修历法相比,打仗算什么,富贵又算什么?”
郭守敬拍手大笑,说道:“郭某果然没看错,梁将军正是我道中人!”梁萧道:“军事告一段落,我就去大都会合大人。”郭守敬伸出手掌,笑道:“一言为定!”梁萧一笑,也伸出手掌,两人击掌三次,相对大笑。
到了晚饭时分,阿雪整治了六样小菜,一壶果酒。梁萧与郭守敬把盏纵论,分外投机。说到兴起处,梁萧说道:“若要改进《大明历》,须得在这五处下功夫:一为太阳盈缩;二为月行疾迟;三为黄赤道差,求二者度率积差;五为白道交周……”他谈得兴起,郭守敬听得眉花眼笑。两人各以手指蘸取酒水,在桌上涂画天文算法,描绘天文仪器,说到入神处,竟然忘了吃喝。阿雪忍不住出声提醒,二人方才作罢。
用过酒饭,两人兴致仍浓,联床夜话,一宿未眠。到得次日,郭守敬告辞北还,梁萧前往相送。他望着郭守敬人马背影,心中惆怅不已:“郭大人心愿得偿,一举脱出军伍,潜心整治水利、修订历法,但我还得与这些宋军纠缠厮杀,真是叫人气闷。唉,只愿这一战之后,千秋万代,永无战争,容我与郭大人创建历法,图画山川,治理百艺,经营农桑,缔造出一个古今未有的煌煌盛世。”他与郭守敬一夕长谈,眼界陡开,所谋更为远大。但此时天下未定,天文历法、水利机械俱是空谈,惆怅之余,又觉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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