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无仞在手心成刃
时隔近月,叶甚与阮誉再度来到了圭州的纳言广场。
再惊世骇俗的事,民众关注的热情往往也是来得快去得快,过去这段时间,自然向别的事转移了过去,已几乎看不到提及刘家村的了。
取而代之的,不乏关于天璇教的争议,实事求是的控诉有之,无中生有的编排亦有之,少不得一番唇枪舌战。
叶甚一脸见怪不怪,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那些话术,哪些是“那个自己”推波助澜下的言论,她一眼便知。
倒是阮誉认真看过去,若有所思:“甚甚可觉得有些奇怪?一路下来,之前在江陵、澧川和刑州的纳言广场,我们总见到这些类似的话,就像是……在针对和放大天璇教的过错。”
叶甚心道多亏了自己不辞劳苦拼命干涉,单就这几城的舆论程度,对比记忆里连续屠了各城纳言广场的程度,其实已经轻微太多了。开口只能干笑两声:“不誉又不是没亲眼所见,害群之马哪哪都有,加上天璇教树大招风,自当不缺浑水摸鱼的抹黑者。再者,纳言广场发言自由,无须署名,你都不知道这堆舆论背后发声的,是人还是鬼,看看就得了,何必深究。”
——幕后操控者,确实是鬼,是画皮鬼。
——是曾经的她,是现存的另一个她。
“那这些,你信吗?”阮誉手指的方向,是一整块纳言石,上头贴满了“天璇教太师”的“罪状”。
叶甚偏头看过去。
『只有在下觉得,天璇教每任太师背后必有黑幕吗?不像太傅和太保通过选拔继承,殊不知从何处冒出这么个“天选之人”来。说其中不存在不可告人的交易,呵,难以服众。』
『非阁下一人所想。依在下拙见,连本国皇室都难得能坚守能者居上的传统,天璇教这般藏着掖着,很难不令人生疑。』
『不仅如此,传闻太师鲜少出山,并未听说其为苍生做过什么实事,恕难理解这种虚无的尊崇意义何在。难保私下不是好逸恶劳之徒,是否确如传闻所言的不近女色,孰能知晓?』
『太师又如何,终究还是人,安有男人不近女色?要么,好的是男色,要么,即为那方面无能……据内部可靠消息,太师似有不举之症。』
看到此处,叶甚一口水呛在喉咙里,剧烈咳嗽起来。
她缓过气后赶忙挪开视线,不想继续看着烧眼睛,在本尊面前重温这些昔日再眼熟不过的话,实在叫始作俑者头皮发麻,简直浑身汗毛都散发出尴尬,面色古怪地问:“你不是不在意这些的吗?”
“我并不在意这些本身,但稍微有点在意甚甚你怎么看的。”阮誉神态自若,暗自压下心底不愿承认的希冀。
“我当然信它个鬼。”
“若是在你我相识之前呢?”
“有何区别?我不信这些,和认不认识你无关。”
“想不到甚甚这么信任我。”阮誉失笑。
“那是自然。”叶甚毫不顾忌地答道,“我有多信我自己,就有多信你。”
什么信任,只不过源于一切负面的源头根本就是自己。
仞,刃也。身为画皮鬼叶无仞的自己,手中虽无刃,但何尝不是使人心成刃的刀柄。
这话本来是句大实话,叶甚心里这么想,便如此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完全没意识到缺了内情,表露出的意思显得既暧昧,又沉重。
只可惜,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阮誉被这番坦白话语猝不及防直击心底,狼狈捡起溃不成军碎了一地的心思后,看着毫无自觉的身边人,雀跃过后,又忍不住自惭形秽。
他分明得到了自己最想听到的答案。
可他却觉得自己担不起这样的答案。
撇开那些“叶无仞”发散传播至此、真假参半的舆论造势,纳言广场也仍然不乏围绕城中近来天璇教相关的讨论,看样子像是修士除祟时发生了什么大事。
两人研读到闭场,总算在一堆乱七八糟说好听是辩论说难听是掐架的话中,大致捋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起因是城北的乱坟岗意外出现了群尸暴动。
附近的天璇教修士纷纷赶赴而去,集众人之力,好不容易施展开启了镇魂阵,将发狂的尸群尽数镇住。
眼见只差最后一步就能终结这场灾祸,却不知修士内部发生什么冲突,阵法未完就突然大打出手,内讧一起,尸群再度失控,险些波及到附近民众。
好在率先开打的那名修士见事态不妙,及时和另一名修士联手,引爆了镇魂阵,将尸群炸成飞灰,堪堪控制住了差点不可收拾的场面。
然后人家不仅一文钱也没多要,还把事先预收的钱袋留了下来,光顾着继续打方才没来得及打完的架,拉拉扯扯御剑打回了天璇教。
留下傻眼的围观人群,一时众说纷纭。
侧重于过程的一方认为,无论出了何种矛盾,大难临头应当分清孰轻孰重,天璇教修士这般行事,实在恣意妄为,玩忽职守,不可取。
侧重于结果的一方则认为,最终成功镇压群尸的是天璇教修士,外人看热闹自然不懂过程中的门道,无论如何人家为民消灾,还分文未收,可取。
说到分文不取,又分为两派吵了起来。
持褒义的一方猜测内部争执恰源于这分文不取,称赞天璇教替天行道却不为牟利,持贬义的一方又猜测好端端的群尸怎会暴动,没准正因天璇教修士招惹所致,意在贼喊捉贼。
此时叶无仞的计划尚开始不久,天璇教口碑纵趋于下滑,千年来建立的信徒根基一时半会还是动摇不了的。结果就是两派势均力敌唇枪舌剑,吵得叶甚与阮誉作为两位不明真相的看客看了半天,才看明白这帮人到底在吵个什么事。
叶甚眉头紧锁,托腮想起重生前的记忆。
圭州,城北乱坟岗,群尸暴动。
此事她印象不可谓不深。
当年她即使远在邺京,但民间出了这么大的事故,自然会通过纳言司整理的各地小报传到她那去。
可是当时的情况和现在截然不同。
群尸暴动,说是严重的天灾人祸毫不为过,圭州城内的天璇教修士除祟不假,却也不忘趁此机会大捞了一笔。过后民众心定下来,难免愈想愈不对劲,比起现在的众说纷纭,当时绝大多数人直接倒向了“贼喊捉贼”的猜测。
真相是什么固然不知,可如果当真是贼喊捉贼的话,那事态可就严重了。
显然,当时的自己要什么真相,她要的就是事态严重,愈严重才愈好呢。
她连夜觐见,诚心告求,说服父皇下了道谕旨,免去圭州一年的赋税,而后私下悄悄派亲信前往圭州,在民间如何煽风点火让民众愈发信以为真,已经没必要去细细回忆了。
这是她作为二皇女叶无仞打的一场漂亮的开山之仗。
却是她作为叶甚本人唯恐被自己打的一记响亮耳光。
实际上,她刻意拖延逗留在这片地带的时间,并将圭州留到最后,就是暗中算准了重生前发生这次事故的时间,想借收集证据的名头,插手改变。
可她万万没想到,为什么这事会提前发生?
而且感觉发生的方向似乎也歪得够呛……
不幸中的万幸,歪的即便不如她想象中的如意,大约也不至于像当年发展的糟糕——也可能是压根没有比当年更糟糕的情况了罢。
然而意外永远比她感觉来得更频繁。
叶甚拖着阮誉火急火燎地走出纳言广场,正要前往乱坟岗打听下具体情况,广场口那名场倌认出两人,咦了一声:“你们怎么还在这?”
叶甚登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我们为什么不能在这?”
场倌下面说的话将她兜头泼了个清醒:“当时和你们同行的那两位,不就是几天前群尸暴动的时候打架的修士?你们没一道回去?”
叶甚:“……”
内心狂草的她一路脚底生风奔去了乱坟岗。
老天,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卫霁师姐果然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诚然,这里的“打”只能是指她不打别人。
尽管距离那场风波已过去几日,城北乱坟岗入眼依旧是狼藉一片,在场活物除了叶甚和阮誉,仅有寒鸦三两只。
本来此处埋葬着大量的无名尸体,由于群尸暴动,新鲜点还未腐坏的尸体全如那雨后春笋从土里蹦跶了出来,那些随意被埋在一处的陈年尸骸,也难免跟着一起被翻出,森森白骨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地,在昏晦的日光下径直晾着,甚是冰冷骇人。
“错不了,是二师姐和大师兄。”叶甚蹲下身,凑近细看石头上纵横交错的剑痕,指甲在剑痕边缘轻轻划过,刮下丁点红褐色的粉末,揉搓两下又嗅了嗅,“剑痕看似毫无规律,却依稀可辨平行剑痕成对出现,正是我师尊自创剑法的标志性招式‘杨柳与君同’,加上剑痕边缘还有干涸的血迹,绝对是他们以血为媒引爆镇魂阵留下的。”
阮誉环顾一圈,微微蹙眉道:“尸身虽毁,尸气犹在,依我看这四周残存的气息,当时暴动的尸群数量多达近百。尉迟鸿就不必说了,卫霁性子虽好斗些,但并非不知轻重之辈,在要紧关头出了岔子,向自己人发难,定有隐情。”
尸气?叶甚眼睛一亮,拍了下脑袋:“我怎么忘了这茬?只要借助此处浓重的尸气,我们根本不用费力气向谁打听,就能知道发生过什么。”
“如何借助?”
叶甚见他神色不解,恍然意识到这法子是在那本救了她又坑死她的《曲线救鬼指南》里记载的,想必是坑爹前辈自个儿研究出来的秘法,遂解释为“那老头教的”。
视觉、听觉、味觉、触觉和感觉这五感,说是说活人才有,可确切来说,是活人才有五感并能化作意识。死尸虽无感觉,但其实只要五官尚在四肢健全,剩下四感仍是在的,不过脑子已死形不成意识罢了。比如活人看到镇魂阵被引爆,会害怕,会躲避,而对于死尸来说固然看到了,也仅会当作一个纯粹的画面,意识不到存在的危险。
倘若活人能连通死尸的四感,便能看到、听到、闻到和触碰到尸身上发生的事情,尸体不会说话,但使用此法无需尸体说话,甚至无需尸体,通过调整仙脉中的仙力走向,使自身气息与尸气气味相投,就能与死尸感同身受,从而挖掘之前的隐情。
乍看是方便且有效,可惜叶甚百年修炼间发现,此法着实太不实用。
一大弊端在于连通的成功率极低,不足十一,找那么多同时在场还死了的人谈何容易?
另一弊端则更棘手,这法子对使用者控制仙力的精细度要求还极高,连叶甚反复尝试了若干次,也只在修炼末期好不容易成功过一次。
阴阳同饮露,沆瀣一气通。
此法名为,沆瀣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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