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你在教我做事?
好痛!阿娘,父亲,蹊儿好痛!
似是有无数影像闪过——
伏在榻下的小男孩儿目睹自幼陪伴自己的乳娘、婢子一个个倒在自己的面前,死不瞑目……
随后是妇人的声音,“蹊儿,快跑,不要回头,快跑啊!”。
他跑啊跑啊,脚皮都磨破了,却总是跑不到尽头……
他偷偷从死|人身上扒下衣服给自己穿上,遮住满身的伤痕……
他掩着口,看着跪在台上垂着头颅的祖父和父亲,大刀落下,血溅三尺……
他被灌下黑漆漆的药汁,扔进黑色的木屋,一边干呕一边拍打着门窗……
他被浓妆艳抹的男人用鞭子狠狠抽打……
他换上女子的衣装,站在高高的楼台起舞……
他的双手被束在绳索上,被马儿拖在地上,一路狂奔……
他亲手将匕首捅进了那人的心口……
他……杀人了!
赵言蹊猛地睁开眼睛,他杀人了,要赶紧逃!
他坐起身来,发现自己处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摸了摸额头,上面被缠了圈纱布。
隐约记得,自己遇到了恶人,然后又被救了。
好像,还见到了一个很漂亮的仙子。
沉思了片刻,他突然掀了下被子。
只着了件中衣,那自己的身份……
“喂,你醒啦。”青衣女子端着汤药走过来,“别看了,没脱。”
赵言蹊:……默默裹紧小被子。
玉竹见状:“都是女人害什么臊?”
赵言蹊松了口气,看来没有露馅。
“这是驱寒的药,有点烫,你晾会再喝。你刚受了伤,主子吩咐有什么事先不急着谈,等休息好了再说。”她将药置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赵言蹊打量了她几眼,点了点头。
“对了,这是从你身上掉出来的,沾了泥渍,主子让我处理干净拿来还给你。”玉竹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什递了过来。
赵言蹊连忙接过,那是块晶莹剔透的玉佩,上面并没有什么极具标志性的图案,只有几道看似普普通通的花纹,被他如视珍宝地护在掌心。
玉竹只当没看见他的动作,也不等他应话:“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门被关上,赵言蹊抬眸望去,外面的身影很快就离开了。
并没有上锁,看来对他挺放心。
他攥紧手中的玉佩,这是他的祖父留给他的,唯一一个能让他时刻记得自己身份的东西。
十六年前,祖父被判以谋逆之罪,赵氏一族被邺帝灭门,只有四岁的他逃了出来。
不料后来却被人伢子抓了去,被灌了漆树酒,毁了嗓子,在一个很恶心的男人手下,做了下等奴仆。
他忍辱负重十余年,终于在随商队入齐的途中找到了脱身的机会,杀了牵制他的人,男扮女装逃了出来,却没想到差点在阴沟里翻船。
多亏了那个小姑娘……
虽不知因何施救,但当时那种情况,他身上并没什么可图之利,也许是遇到了传闻中的善人吧。
他还是有点儿运气的,不是吗?
赵言蹊自嘲地笑了笑,躺回了榻上,举起玉佩。
阿娘说过,祖父披肝沥胆,碧血丹心,怎会作出谋逆之事?他不信,这十余年来,他一直没有放弃希望。
总有一天,他会查明真相,还祖父清白,还赵家清白。
玉竹跨出房门后与站在一侧的持刀之人交换了下眼神,提灯穿过走廊。
进入内室时,华昭正身着中衣,跽坐在妆台烛灯前,任由身后的墨兰擦拭青丝。
发委籍地,娇柔可怜。
这么可人的姑娘,该是好好地呵护着,陛下怎忍心让她流落他乡!
玉竹心中愤愤地抱着不平,挪步到少女身旁。
好在她有的是法子让主子高兴起来。
——
和亲队伍遇劫的事已上报,叶长钦听到侍从青桐接下来的消息,放下手中的药碗:“世子要来?”
青桐:“是的,陛下的旨意,属下已经吩咐人去准备了。”
“……也罢,”叶长钦揉了揉眉心,“曲亭山呢?有没有查到什么。”
“暂时没有,今日天色已晚,使君先让他们撤出来了。”顿了片刻,青桐轻声劝慰,“将军有病在身,还请早些歇息。”
说到这个,叶长钦突然想起截胡的事:“华昭公主可有动静?”
青桐摇头:“郎中看过之后道那姑娘并无大碍,小医女已将其外伤处理好,公主便没有问责。”
居然没有闹起来?一点儿也不像她。
叶长钦暗道。
他刚回房中便觉头痛难忍,脑袋昏昏沉沉的,主簿唤他也不应,正巧为那姑娘就诊的郎中过来了,青桐大抵是怕他出事,强行将人带到自己这里。
等他缓过神,人已经为他开好了药,而华昭那边只派了小医女过去。
郎中言辞间对自己的爱徒多有信任,但他还是不放心,拿到药方就让人去西厢房那边了。
“这个时候那姑娘应该是醒了,属下见公主身边的玉竹姑娘端了药进去,出来的时候没带药碗。”青桐告诉他。
叶长钦颔首表示知晓:“还不知那姑娘什么来历。”
“属下已经派人去查了,这两天就能出结果。”青桐说罢,又像是无奈地叹道,“想不到这位公主居然还有突发善心的时候。”
“善心?”叶长钦冷哼一声,想到他与凶徒对峙时被推那一下,别又是什么幺蛾子,“她若是真有善心,可不会不考虑一群人的死活,自己跑出去玩,连个婢子都不带。”
青桐深以为然,忽而想到什么,考虑到叶长钦现在的状态不宜劳神,故欲言又止。
叶长钦瞧了他一眼:“还有什么一并说了吧,我又不是弱不禁风的小娇郎。”
青桐闻言低下头:“那属下便直言了。有人在那个叫秋梨的婢子身上查到了附着在其衣料上的草灰,初步判定昨日傍晚纵火之人是秋梨。时间过于巧合,属下猜测应该是秋梨与公主提前商量好的掩护举措。”
“确实,”叶长钦盯着桌边蔫掉的花金樱子,“倒是个胆大的婢子。”
只可惜,死无对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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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秋梨是太后的人?!”玉竹喊完这句话,意识到不妥,连忙捂住自己的嘴。
墨兰显然也很吃惊,手上梳子不由用的重了些。
“嘶——”华昭按住被扯疼的头皮。
墨兰反应过来后立马跪下告罪,眼中的惊诧一分不减。
“无妨,你起吧。”华昭背对着两人挠了挠头。
墨兰:“是。”
玉竹没心思理会这个小插曲,“公主您刚才说秋梨曾怂恿您逃亲,所以您今日趁着炭火一事将计就计,借着她的掩护离开车队。可这是为何?太后为何会安排她做这样的事?”
“因为那个老妖妇想谋害本宫。”华昭嘴角泛着一丝冷笑。
玉竹茫然:“啊?公主与太后有仇吗?”
华昭抠着指甲:“只怕是她记恨本宫幼时曾偷偷从她宫里窃了几个本子,恼羞成怒了。”
墨兰:……这能信?
“原来是这样,太后也太小气了,怎么能这样对您,跟杀了她的娃一样。”玉竹愤愤然,“幸亏叶将军找到您,否则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墨兰:……
华昭紧接着道:“是啊,本宫本想给那个秋梨一个教训,先让她李代桃僵,然后突然出现吓死她,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实施她就死了。”
墨兰:的确是您的作风。
“现在想想,她说什么天高任鸟飞,完全就是骗人的,我都快被蚊子咬死了!”华昭心有余悸。
所以您还真想过要逃亲?
“公主受苦了,”玉竹心疼地说,“好在那贱婢已经遭到报应了,齐国的寇匪真是给力!”
墨兰的关注点显然不一样:“您怎么知道她是太后的人?”
华昭眨巴眨巴眼:“猜的啊。”
啊这……
房顶人影趔趄一下。
“不然你想她一个小小的婢女,若是没什么倚仗,哪来的胆子做这种事。”小姑娘说得有条有理。
话是这么说,可您也不能一锤定音,随便找个人安罪名吧,还一口一个老妖妇。
虽然秋梨所为的确让人生疑。
墨兰轻咳一声:“公主没事便好,只是您说这些是想让我们提防一下周围的人?”
华昭笑:“算是。”
同时也是在给外面那些亲迎一个合理的解释。
“哼!我看今天公主救下的那个姑娘就有够我们提防的。”青衣侍女撇嘴。
墨兰蹙眉:“玉竹!”
华昭倒没有介意:“此话怎讲?”
“公主您想啊,荒山野岭的,她一个姑娘家,怎会无缘无故跑到那种地方,谁知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
玉竹刚说完,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家主子也这么干过,吐了吐舌头,“公主自然是不一样的,婢子不是在说您。”
墨兰:越描越黑……
小姑娘不以为然:“金陵清和会不是要开始了,许是哪家去往行商走失的家奴呢。”
“公主所言有理,婢子看她服饰确实像是奴仆。”墨兰接话。
玉竹正要再说什么,被墨兰打断了:“天色已晚,公主该休息了。”
玉竹这才不情不愿道:“那好吧,婢子在外面守夜,公主晚安。”
青衣女子退下后,华昭青丝已半干,墨兰双手按抚小姑娘头部两侧,许是见小姑娘今日心情尚佳,她开口说了一句平时绝不可能会说出口的话:“主子对玉竹未免太过纵容了些。”
华昭舒服地眯起眸子:“玉竹天性活泼,又没接受过宫里教导,偶尔出格才是正常的。”
“婢子明白,就怕她惹出什么麻烦。”
“你在教我做事?”
“婢子不敢。”墨兰慌忙屈膝,是她僭越了。
“嗤——这么怕我做什么?”华昭将手中芸帙放下,“又不会吃了你。”
墨兰俯首不言,周围一片静谧,空气中的气息似是被凝固了。
看墨兰变回老样子,华昭自觉讨了个没趣,嘟嘴踢了踢小腿。
一碰就缩,墨兰这胆小的性格什么时候能改一下?
“今天就到这里,已经很晚了,你收拾完便去歇息吧。”
“是。”
将困顿的小姑娘安置在榻上,墨兰放下烟纱帷帐。
她心中稍微有些不安,这两日发生了不少事,不光是公主的出逃,还有亲迎被劫,真真是夺命的刺|激体验,但她们不约而同地对此只字未提。
两者之间太过巧合了。
墨兰不知道玉竹怎么想的,但她隐约觉得,曲亭山一难与她们这位小祖宗脱不了干系。
——罢了,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呢?她也只是个命不由己的侍女。
添完香,拿起主子方才看的书册,墨兰差点摔倒,这是……美人绘籍!
这玩意儿哪里来的?
想想也只有玉竹那不知羞的妮子敢替主子搜罗了。
但见纸上笔墨丹青,出神入化。画中美人有男有女,千姿百态,各有神韵,直看得人脸红心跳,不知小姑娘如何翻得那么淡定自然。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墨兰伸出哆哆嗦嗦的双手,匆匆合上,默念了两遍色即是空,将其塞进暗匣,接着抱起搭在画屏上的衣物。
她悄悄退出房门,消失在一片夜色中。
黑暗中,小姑娘阖了眸,翻过身,睫毛微颤,脸蛋露出浅浅的酒窝。
青烟缭绕,碾转氤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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