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福来楼遇贵人
九月。
离开小勃律的庹荻一路向北流浪,经过碎叶城时找到了一支回长安的商队。他跟随商队一路向东而行,路径弓月城外的伊丽河的时候,商队糟了匪患,混乱中庹荻逃过一劫。离了商队的庹荻最后在伊宁边上的一个破旧的客栈里面做了杂役。
十月的北庭很美,伊犁河水波粼粼,泛起金色的光芒,这里牛羊遍地,土地肥沃,和允城外截然不同。
暮色苍茫,落日熔金。
庹荻蹲坐在草地上,望着夕阳下披上一层薄薄的金色丝绸的天山。那座高高的雪山的那一面是安西都护府——繁华的龟兹镇。不知道兽族的部队有没有打到哪里去,安西都护府可千万不要沦陷,允城苦守三月就是为了给安西都护府足够的时间整理防线。
安西都护府以南是一片大沙漠,只要守好龟兹镇以及后面的焉耆镇,则关内无碍。若是这两处重兵把守的城池告破,兽族的大军就能长驱直入,一连挺进两千八百多里直扑玉门关。若真如此,安西沦陷,北庭独木难支,陇右道就要脱离大周国土,成为无主之地。
这片硕大的地方,这广袤土地上的人都要沦为兽族的战利品。
不知是否是因为秋天的风,还是碎叶城的雨,总之入秋以来,庹荻就变得伤感。思乡,思国,不思人。他已经没有可以想念的人了。值得他想念的人都留在了允城的废墟下。
天色渐暗,今日无旅人。客栈的老板是个脾气暴躁的人,他喜欢喝酒,没有旅人的时候,他就会独自坐在院外喝酒。老板娘很漂亮,身姿妖娆,丰满迷人,而且人很心善,当时就是老板娘将他留下,给了口饭吃。
客栈名字很土气——福来楼。老板娘说,这是来福了的意思。
客栈门前那块写着“福来楼”三个大字的幌子随风飘动,几里外的路上,有一行人正疲惫的赶着马。
灰布包裹的马车并不大,车辕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正在挥鞭赶马。马车四周多有刀剑斧钺砍凿的痕迹,看上去仿佛刚从战场上逃出来。
庹荻看见有那辆马车,回头跟楼上正在晾晒衣物的老板娘喊道:“老板娘,有旅客来了,看上去像是关内逃难的人。”
老板娘停下手中需要晾晒的衣物,定睛一看,脸上瞬间露出了花儿。她赶紧一边招呼着后厨偷懒的厨子开火,一边整理自己身上的衣物向楼下赶来,路过院子的时候还不忘骂上两句喝的醉醺醺的老板。
她在关外多年,一双眼睛精得很,那架马车在破旧,她也看出来驾马车的人不是普通人。身材魁梧,锦绣华服,腰佩宝刀,目光如炬,这样的人只是个赶马的车夫,那车上坐着的人身份也就不言而喻。
看着一脸死鱼模样的庹荻,老板娘没好气的呵斥道:“快过来站好准备接客,等会拦下马车,你就上去牵马,将马屁牵到旁边的牛棚里,然后去河边割些新鲜的草好生喂养一顿。明白没?”
庹荻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老板娘见着他木纳的样子,神情微怒。这次她像是真生气了。
在她眼中,庹荻现在的模样像个得了瘟病的病人,毫无精气神,呆愣木纳好似有些天生缺陷。她倒不是歧视有缺陷的人,只是庹荻这样被客人看见,就像有人欠了他钱一样,让人见了心里不舒服。于是她呵斥道:“你给老娘打起精神来,两三个月没有遇上这样的大客户了,要是这单生意没做成,老娘将你泡河里去喂鱼。”
庹荻的父亲大小也算个军官,他也算得上是将门子弟,虽然从小就举家牵到了安西都护府,可生活上依旧是过着被别人伺候的日子,从未伺候过别人,他心中自然是不愿做杂役,奈何人有三急,为了吃喝,无奈之下只能学着做。洗碗抹桌椅,喂牛赶羊大半月,对于这些东西他实在是提不起精神,加上每晚不是思乡就是缅怀,情绪也不高,让他像老板娘那样露出职业假笑属实是难为他了。
老板娘气呼呼地掐了他一爪,见他被掐痛了脸上也依旧还是木纳的神情,懒得再管他。
马车到了店门前。
车辕上驾车的男子扯住缰绳,问道:“店家,可还有房间?”
“有的,有的,客官里面请。”说着老板娘就扭着屁股准备上去牵马。
驾车男子倒是不急,仰头示意老板娘不慌,他接着问道:“店中住的都是些什么人?”
逃难关外的人小心些也是在所难免,老板娘停止了准备去牵马的动作,笑盈盈地说道:“都是几个常年走镖的镖人,熟着呢,都是些讲规矩的老人,客官大可放心,我们不是黑店,店里也都是正经人,要是有不讲规矩的人我也不敢留他们过夜不是。”
说完,老板娘挺了挺腰,胸前的凸起更显饱满。双目含春的望着驾车男子。
驾车男子:“可有好食,净水?”
老板娘丝毫不嫌对方啰嗦,耐心地笑着说道:“有,早上刚宰了一头牛,牛骨还在锅里炖着,酱牛肉也有,水是干净的,凉茶也还有许多。我这店虽然小,东西倒是不缺,客观尽管放心便是。店里美酒都是上好的关内酒,您呀等会洗个热水澡,洗去这一路风尘让身子清爽清爽。关外风沙大,不比关内,你们关内人不洗澡不习惯。洗好后好好吃上一顿美味,喝点烈酒暖暖身子。关外天寒,尤其是夜里,寒气钻骨的冷,喝酒能驱寒。”
老板娘向前又挪了两步,接着说:“过了我这家店呀,再往前,到下一家店儿可就要走一两百里路咯。客官您要知道关外不比关内,这两地之间少有人家,而且呀,夜里狼多,且不说安全不安全,就是夜里的刺骨寒风也让人难受,这样的环境下露宿野外对身子骨可不好。”
驾车男子略微犹豫,回头对着马车内问道:“老爷,您看···”
稍等片刻后,马车内传来一阵浑厚的声音:“就这里,一路奔来,我们不累,马也受不了。”
驾车男子立刻回应:“诺。”
听见这声诺,老板娘面上笑容更甚,一般只有中原官家府里的下人才这样回应。不管他们现在的马车多破烂,银两定是不会缺。这些中原的富人就算逃难也会带够黄白之物。
见驾车男子冲她点头,老板娘笑的嘴角都合不拢,赶紧回身叫庹荻。
“你小子还不快快过来给客官的马牵去伺候着,记得好生喂些上等马料。”
庹荻心中鄙夷,什么上等马料,刚刚还叫我割些河边水草来喂。这些赶远路的马得喂干草,耐饿,不易拉稀。让他喂河边沾水的鲜草,目的不言而喻。老板娘想让马儿第二天拉肚子,这样这一车客官就得被迫多留住两天。
这些不过是关外人欺负关内人常用的手段,在关外长大的庹荻那有不知这些的道理。老板娘没说给马喂巴豆已经是很良心了。有很多关外开客栈的老板若是见了不谙世事的客人,给马下药,使得赶路的客人寸步难行,然后用高价将客栈的劣等马卖给那些旅客。这样的黑心店家再关外多的很。
庹荻慢悠悠地牵马,老板娘扭着风韵腰姿来到马车一旁,等候着马车上的人下来。
牵马缰时,庹荻正好抬头看见马车上下来的那人。
他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英俊潇洒,气宇轩昂,眉宇间有一股难以隐藏的傲气。庹荻见他精神抖擞,丝毫不像是赶路的人,他的脸上看不见一丝疲惫,说明这人修为极高。
男子下车时,庹荻还瞅见了一样东西,那件东西让他暗淡数月的眼神多了一抹希望的光。
随着男子下马车的还有一人。她的出现一下让老板娘这个阅人无数的湖都难掩眼神中的惊讶。
她与寻常旅客可不相同。看不见她的样貌,因为她脸上带着一张黑色铁皮面具;除了这黑色面具,她的全身还披了一套塑身的黑色铠甲;头上戴着一顶黑色铁盔;除了盔上有一株火红的羽毛,她这一身下来再也不见任何其他颜色。塑身的盔甲显出她女性的身材,这是唯一能够辨别她身份的特征。黑漆漆的铁片严密包裹下,只能知道她是一个比较消瘦的女人,除此之外,年龄、样貌等都无从得知。
英俊的男子:“店家不必惊讶,她是我的护卫。出门在外匪患不断,身边带个护卫比较保险,她的这身盔甲更多只是起个震慑作用。”关外人不太懂,在关内一般人有些刀枪等武器不会有事,官府也不会追究,可盔甲却不同。普通人家藏有一套就足以定罪,能有一套盔甲,还能每日穿着,还不会被官府通缉,那盔甲主人家世必定显贵。男子自不会给她说这些。
他伸出手轻轻拂过马车上的刀剑痕迹,无奈地摇头叹息道:“世道不太平,一路上少不了打家劫舍之人。”
毕竟是湖,老板娘稍有惊讶之后,面上又洋溢起了她惯有的笑容,说道:“是呀是呀,世道不太平,我们这些客栈生意也是一日不如一日,都怪那些匪人,不寻好,非要祸害旅人,害得我这店都快开不下去了。”
老板娘一边碎碎念,一边引三人进入客栈。
庹荻将马车迁到牛棚边,取代马身上套的皮带子,马车停在一旁,他牵马栓在牛棚里。没有听老板娘的去河边割有生水的草,而是按照军中喂军马的方式给马好好喂了一顿,他取出干草还有黑豆子,混合着磨细了喂给马匹。
马要吃东西,人自然也要吃。但是他们进了房间后,就再没有出来过。无奈之下,老板娘只好亲自将准备好的食物给它们端去房间。
到看不出老板娘有什么不乐意的地方,她为此还特意换了身儿干净的衣裳。然而风韵犹存的老板娘是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连门都没让她进。驾车男子接过食物就将她关在了门外。
回到楼下坐着的老板娘气呼呼的喝了一碗凉茶,骂骂咧咧地抱怨关内人眼瞎,不懂怜香惜玉。在她心情不好之时,又正好瞅见了刚刚给马喂完草料进来的庹荻。他依旧还是一副毫无变化的表情。看着他的木纳,老板娘就气不打一处出,伸手逮着他揪住耳朵,抱怨道:“要不是当初老娘看你生的好看,面如白玉,老娘也不会救你,早知道你成天板着个死鱼脸,像谁欠你钱似的,就不该收留你。就连笑都不会笑一个,真该让那群马匪给你剁了,省得老娘成天看你这张臭嘴脸来气。”
直到庹荻耳朵被揪红了,她才松开了手。叹息一声,说道:“我怎么这么命苦,后厨养的厨子是个憨货,男人是个成天什么事都不做的酒鬼,难得捡了个白面小相公,还是个不会笑的呆子。可怜我这美若天仙的样貌无人欣赏。”
她眼含春水含情脉脉地慢慢望向呆呆站在一旁的庹荻,见他还是一副毫无表情的脸,一点没变,她眼中春情瞬间淹没在怒火中。
“滚滚滚,看着你就来气,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偏生张了一张祸害的脸。”
庹荻对她的话无动于衷,见她叫他走,那他就真走了,走进了后院属于他的那间堆满干柴的房间。
夜深了,客栈外的草原上狼群的叫声此起彼伏。
那间堆满柴草的屋子里,庹荻躺在杂草上一直未曾闭眼。他一直在想,如何才能避开其他人去见那屋子里今日来的几人。
这夜同样没睡的不止庹荻,还有很多,比如:一直醉醺醺的老板,此刻看不出一点醉意;平日里憨头憨脑的厨子现在两眼放光,表情严肃,丝毫不像一个智力有问题的残障人士;老板娘倒是和平日没什么两样。除了他们,还有两个人——他们就是前两天就住进这家店的镖人。
这几人围在厨房,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商量着什么秘密。
他们自然不是半夜无事聚拢到一起讲鬼故事,打发无聊的夜;但看他们手中操持的刀剑也不像是打发时间用的玩具。
老板娘:“没能进他们的房间,不知道他们在房间里做什么。”
老板:“看样子三人的修为都不低。”
“管他修为高低,下了药,都一样。”厨子伸手做出一个劈砍的动作,“手起刀落,修为在厉害被抹了脖子也是一样,难不成他们脖子还能有我的刀硬。”
其中一个镖人说道:“老板,你一个玄灵境中境的高手难道还怕他们?”
老板眉头紧皱:“看不透。”
老板娘:“小心使得万年船,等会六子再给房间放点迷烟。”
“万一他们没有吃老板娘你送的东西,今晚这单还做吗?”
几人一时间都被这个问题问到了,陷入了沉默。稍过了一会,老板娘说道:“我先去探探虚实,总不可能不睡觉吧。等他们睡了,六子再去放迷烟。”
商量好后,几人离开。
就在老板娘走出厨房之时,庹荻也迎面走来过来。庹荻的出现让老板娘以及她身后的众人一时间都愣住了,表情都有些僵硬。
反观庹荻却淡定自若:“今晚入住的三个客人让我来取两坛酒过去。”
说完庹荻就绕过围在厨房门口的众人,钻进厨房的酒窖里面去了。
一个标人说道:“怎么办,会不会被他听见了?”
厨子:“管他听没听见,让我先宰了他。”
老板娘稍顿了一会,思考了片刻,伸手拦住想要动手的厨子,说道:“六子,等一等。万一他说的是真的,那间客房的客人现在都还醒着,我们不好轻易动手;若是假的,我们到可以用他去试试虚实。”
老板疑惑地问道:“若是他去告密呢?”
老板娘瞥了他一眼:“他又不认识这行人,为什么要告密,就算真是去告密,对方会信第一次见面的一个客栈小杂役,我们或许还能利用他们的疑惑将他们分开来,一个一个对付。”
老板娘刚说完,庹荻就从酒窖中抱着两大坛子酒走出来。
他正要离去,被老板娘突然叫住。
“你这两坛子酒不是好酒,比老娘下午送过去的酒差了许多,抱这两坛过去定会被客官骂。”嘴上一边说着,老板娘一边走过去伸手接过庹荻怀里抱的酒。放下之后,她又叹息一声,埋怨道:“不会做事的榆木脑袋,你这呆瓜在这等着,我去取两坛好酒。”
老板娘一边走向酒窖,一边吩咐厨子:“六子,腌制的酱牛肉切两盘,等会一并送过去。”
厨子会意,他翻身过去切出两块酱牛肉,分切成薄片装做两盘。不过在装盘的时候他下了些不一样的料。这些“料”混在少量胡椒粉中,均匀洒在酱牛肉表面。牛肉切好,老板娘抱的酒也到了。牛肉都加了特别的东西,酒自然也少不了。
关外的夜很冷,十月北庭都护府的夜晚更是格外的寒冷。
今夜无月,黑漆漆的夜空乌云密布,寒冷的微风轻轻吹拂着这片广袤的土地。寒冷的微风中,庹荻端着两坛子酒和两盘酱牛肉,敲响了客人的房间门。
咚咚咚三下之后,门内传来了一阵严厉的语气声。
“谁,做什么?”
庹荻轻轻咳嗽一声,然后用标准的官话说道:“客观,您点的酒到了。”
“什么酒,我们没点酒,没其他事不要来敲门。”门内那人声音显得有些不耐烦,听他的声音应该是驾马车的车夫。
庹荻并未因为他语气中表示的不满而离开,他再次开口说道:“这是给王爷准备的酒。”这一次他的声音很小,但他可以确定对方一定能听见。
果不其然,马夫打开了房门,但还未等庹荻跨出脚,就被对方一把揪住衣领拉进了房间。
被突然拽进房间的庹荻仍是一如即往的木讷,他毫不在意眼前目露凶光的马夫,反到是将目光平静地望向他身后盘膝而坐的男子。
男子好像感觉到他的目光,缓缓睁开眼睛,迎上庹荻的目光,语气平静地问道:“你是谁?”
“安西都护府第三军弓弩营什长庹荻。”
庹荻平静地说出了自己的身份,引起的反响却不平静。盘膝而坐的男人震惊,车夫的手慢慢松开了庹荻,身穿黑色盔甲的护卫情绪也有明显的变化,尽管她身披黑甲,庹荻仍然能从她微微颤抖的甲片看出她情绪很激动。
坐在地上的男人站起身来到庹荻面前。
庹荻立刻放下手中端着的酒肉,双手抱拳,单膝下跪,说道:“安西第三军弓弩营什长庹荻叩见岭南王。”他的声音很小,却能听出克制的哽咽,他的情绪再不似先前那般平静。
岭南王赶紧伸手将他扶起:“快起来,说说允城如何了?本王路上听闻兽族十万大军围困允城三月之久,现在情况纠结如何?还有你为何会在这里?”
庹荻默然的眼神,一连数月都毫无变化,在过去他的眼中满是悲伤和绝望,现在终于有了几分少年人的柔软,泪水从他眼眶掉落。
当第一滴泪滴落的时候,他用袖口擦去,赶紧说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这家店是一家黑店,我刚刚听见他们在后厨密谋谋财害命的勾当,他们计划今夜就要对你们动手,赶紧先离开此地。”
车夫怒斥道:“岂有此理,他们这样做简直目无王法。”
庹荻无奈地嗤笑一声:“关外哪里还有王法可言,草菅人命,杀人夺货的事常有。这里本就地广人稀,兽族又时常入侵,在这块广袤无际的土地上,绝对的实力才是王法。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只能任人宰割,这就是关外。”
庹荻再次叹息一声:“不说这些,我已经给你们的马喂了精细饲料,奔走一日不成问题,先离开这里。”
一声娇滴滴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你们哪里也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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