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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捷针还阳


倒地女子约莫二十几岁,身着粗布短褐,身量较高,骨架偏大,并且体格健硕,看样子是做惯体力活的,不知为何会当街失去意识。

        “这下真有人晕倒了!”

        “怎么回事?那谁啊?”

        围观群众吃惊,纷纷后退,自动让出一块白地。

        素问正想提醒上前搀扶的两个医馆伙计,不清楚昏迷原因,不能随便将人挪动,唐崇先一步上前,将他们制止,对广白道:“去把孔大夫叫来。”

        广白飞奔进馆,唐崇又让两个伙计维持秩序,把看客圈子赶得再大一些,留出足够的空间,自己半跪在地,俯下身去,进行检查。

        素问也甩开胡桃,凑了上来。看到女子猛咳一声,吐出一口血沫,才料想是受伤所致。

        唐崇从怀中摸出一卷皮革制成的物事,展开后,内中原来嵌着一套金针。

        他略一抬眼,似是要找伙计,素问福至心灵,连忙伸出手帮他拿着皮子。

        她看着唐崇接连抽出几根金针,刺入女子人中、合谷、涌泉、少商等穴位,并以指掐肩井穴,如此过去片刻,那女子眼皮半睁,眼球转动,竟有缓缓复苏之意。

        这个时候,一位清癯老者跟在广白后面,健步如飞地从医馆门内走出,想必就是那孔大夫。且孔大夫又带了一个伙计,手里端着“复生散”,也就是此前顾婉儿买过的那种伤药。

        两医协作,一个扳着女子下巴,一个以黄酒将药送下,随后让人把她抬了进去。

        唐崇将金针收起,却已是沾了一手的血。

        他说了声“进来”,素问和胡桃连忙跟随,迈进门槛之前,听到身后有人在说:“啧啧,给她用了这等好药,但我看那婆娘的样子,便救回来,只怕也付不起钱吧。”

        另一个人说:“你懂什么,那周氏医馆行事向来如此,就是不知他家往后还能坚持多久。”

        短褐女子被放置在后院充作病房的一间厢房里。

        医馆众人对突发急救显然都不陌生,忙而不乱,颇有章法。唐崇净了手,又抓起女子双手,刺过十宣,此后孔大夫亦不含糊,刷刷几笔,开了方子,让伙计去煎夺命汤来。

        一通忙活之后,唐崇把该做的都做了,想起素问还站在厢房门口,便出来寻她。

        孔大夫也笑眯眯走过来,先仔细打量一番:“哦哟,女大十八变,真是见一次一个样,上次你父亲带你过来,在我印象里才刚这么高。”他用粗粝沧桑的手比划了一下。

        孔大夫全名孔龄之,在周氏医馆干了小半辈子,比周邦贤还早生个十来年,两人私交甚好。虽然医名没那么响亮,多少也是被后者盖住了,说他没两把刷子,那是不可能的。

        孔龄之和蔼地问:“问娘,方才如何救治这女子,你能看懂多少?”

        素问一下压力山大,感觉面前活脱脱站了一老一少两个教授。

        她边想边道:“我看那个女子似乎脑后枕骨处受伤,或是因气机逆乱,引起气厥假死……”

        孔龄之背手听着,不打断,但也不置可否。

        接下来,他连环提问,一会儿问她唐崇刚刚选用的是哪些针,分别刺了哪些穴位,一会儿问她复生散里有哪些药,各起什么用,又问如果让她来急救,还有什么办法……

        虽然孔龄之语气十分随和,不知为何,素问感觉比同时面对周太爷和唐崇两个人时压力还要大。或许是因为她和这位老先生说话时,得不到任何提示性的反馈——对了也不提,错了也不提,他就只是耐心十足、稳如泰山地听你陈述,却让人心里越来越没底。

        等素问都讲完了,他沉吟良久:“如果让你来开夺命汤,方子怎么写?想好了再说。”

        不加这最后一句还好,加了未免让人咯噔:什么?难道我前面都错漏百出?

        于是素问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因为分心和紧张,到最后报了个“人参”,就在那卡壳了。

        天,简直丢人。

        孔龄之却终于呵呵一笑:“不错不错,答得比我想得要好。只是立方还要再学学。”

        然后他指了指唐崇:“刚刚他用的那个,叫作捷针还阳法。”1

        素问应道:“是,我记住了。”

        等孔龄之走开,去药房催药,唐崇才道:“不用放在心上。孔大夫不是故意刁难你。”

        他想了想,补充了一句:“他一向对谁都是那样的。”

        素问正面上窘迫,闻言惊讶抬头:这是在安慰我吗?他竟看出来了?

        “那我刚刚说的,有没有哪里出错?”

        “自然都对,不然孔大夫怎会褒扬。至于夺魂汤,用人参、附片、生姜、灸甘草速煎半碗,剂量可以拿孔大夫的方子来参考。”2

        她本来确实有点沮丧,这时忽然醒悟过来:不愧人老成精,这是熟练玩弄心理战术啊!

        经过这番安慰,才让素问感觉自己社会性复活了,然后……只持续到了傍晚。

        因为那个受伤的患者情况稳定后,唐崇还没忘了一件事——找广白秋后算账。

        “胡闹!”医馆的厢耳房里,唐崇冷冷训斥他,“白天谁教你自作主张,耍那些心眼的?”

        广白低着头,像只小鸡崽似的,唯唯诺诺不敢出声。

        胡桃躲在素问身后,也是一样大气不敢出。

        素问却不能太不仗义,耷拉个脑袋开口:“唐大哥别生气,我教的。”

        之前她教唆广白带伙计作弄两个无赖,虽然人中白确实是入药的东西,但急救是一回事,搞怪是另一回事,对人家这种目下无尘的性格来说,定会觉得行事荒唐,这也不是没预料到。

        吱呀一声,却是孔龄之慈眉善目地推门进来:“行了行了,有什么好生气,少说两句吧。”

        当着唐崇的面,他朝广白和素问挤了挤眼:“你当咱们不想整治那些泼皮一番呢?”

        素问心里发笑,连忙忍住了,摆正脸色。

        本来不就是这个道理?有些事半大小子去做,叫搞恶作剧,这些医馆大夫来做,就叫斯文扫地。广白这明明是干了大家心里都痛快、又不好意思笑出声的事呢。

        再说,广白形容得夸张,其实唐崇何曾打过他?

        最后在孔大夫给的台阶下,就是训斥一番,罚晚上不许吃饭。

        素问私下塞给胡桃四十个铜板,让她跟广白偷偷去临街夜市买吃的,唐崇也只作不知了。

        这一天感觉发生了许多事,晚上回到家中,素问困极,直欲倒头就睡。

        胡桃服侍她洗漱,脸上却绷得紧紧的,几次欲言又止,似是有什么心事。

        素问奇怪,摸了摸她脑门:“你怎么了?今天累着了?”

        被她一摸,胡桃终于下决心似地:“小姐,你不觉得,他们太不把你当回事了吗?”

        “啊?”素问愣了愣,“谁们?”

        她睁大眼,望天回想,除了被孔龄之老大夫唬了一下子,其他也没遇到什么。医馆的其他人,不管学徒还是伙计,跟她都不熟呢,也没说几句话呀?

        胡桃结结实实叹了口气,她就知道小姐在这方面毫无心机:这还不算问题吗?

        实则,在胡桃看来,以前老爷周邦贤是医馆的东家,现在他去了,这铺子自然是落在周老太爷和小姐身上。而且按周老太爷的性子,将来多半会把它给小姐当陪嫁——也就是说,小姐至少算半个东家,没毛病吧?

        就问在外头,谁家的学徒、伙计乃至掌柜,看见东家不是毕恭毕敬的?

        可今天这些人,看见小姐去了,一个个爱答不理,焉知眼里还有没有周家人?

        尤其是白天广白说的话,就那句理直气壮的“嫉妒咱家铺子生意好呗”,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胡桃可在心里记着呢。

        要是唐崇、孔龄之或者哪个伙计这么说,也没问题,因为他们本就是医馆的人,可广白只是唐家一个小厮,他有什么立场叫“咱家”铺子?

        这是不是表示,在广白心里,已经认定这医馆要改姓唐了?

        好,如果说广白一个小厮的想法不足为道,但他说的那么顺口,可见不是头一天这样了,难道唐少爷就没制止过?是不是因为唐少爷自身也是这么想的?

        再退一步,如果他是打算娶小姐过门,然后自己当东家,这也算说得过去,可现在小姐既然未必乐意这门婚事,什么都没定下来呢,那唐少爷怎么能这么急着伸手?

        胡桃越想越担心,忍不住抓着素问的手,一条一条给她掰开了讲清楚。

        恨不得耳提面命,让她立刻认清人心难测,千万别被骑到头上去。

        素问听罢,仿佛看到了一条小忠犬,忍不住又呼噜呼噜她的发顶。

        胡桃顿脚:“小姐!你可别不当回事。要不是咱们今天到铺子里亲眼看过,还不知道里面有这么多事端呢。你要是不想管事,那自然就罢了,上头怎么还有个老太爷操持。但如今你既然选了这条路,那就得把铺子抓在手里,不能让他们看轻了去!”

        素问笑道:“我知道了,这不是有你给我当军师呢,我有什么好担心?以后谁是东家,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就是了。现在倒是先去睡吧。”

        胡桃噗嗤乐了:“我看我就是个瞎操心的狗头军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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