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欢喜团
国子监小学入学时间在辰时,祝程勉卯时差不多就被祝清和叫醒。
小孩睡得正香,从暖和的被窝里醒来时,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两团薄红,眼睛半闭,赖在被上不肯起床,最后还是祝清和给他穿鞋子,半抱着他来到厅堂的。
“昨儿个让他早点睡,非要出去和梅花嫂子家里的小儿玩灯槊,玩到夜半才肯回来,连自己今日要进学都忘得一干二净。”
陈欢笑吟吟地打趣,拿梳子给祝程勉梳头,将头发从中间分开绾两个小髻,扎上缎带。
小孩入学堂读书,得梳这样的发髻,叫做总角。
“阿娘,能不能不去学堂?我不想去。”
祝程勉仰头望着陈欢,瘪嘴可怜巴巴地说道,只差没流出几滴泪来证明自己是真的不想去上学。
不想诵书也不想写大字,读书在祝程勉的心中枯燥无趣,连蹲墙角数蚂蚁都比看斗大的字要来得有趣,还有国子监的伙食也不好。
“你想得倒挺美,赶紧去洗漱,今日我们一起送你进学,等会儿去吃早食先。”
祝清和真是哭笑不得,打断了他最后的痴心妄想,祝陈愿才不会帮着他说话,只会在一旁偷笑。
上元放灯第三日,白日出来的人不多,他们不过多时就到了范家馒头铺,卖馒头的是一对夫妻,两人长得都很有福气,圆脸胖乎乎的,逢人就笑。
“祝官人领着一家来吃早食啊,要吃点什么馒头?”
范娘子将沾满油渍的手在围布上擦干净,面带笑意询问几人。
范家馒头铺在安兴桥这条路上已经开了十来年,做馒头的手艺炉火纯青,要祝陈愿来说,他家没有哪种馒头是不好吃的。
“范大娘,羊肉、酸馅、薄皮、灌浆各来两个,再来四碗白粥。”
祝陈愿挑了四种最合她口味的,当面付了银钱后,一家子找了个空桌子坐下来。
馒头上得很快,早早便上蒸笼里蒸,只用从竹笼屉中取出便可,两盘热乎乎白胖胖的馒头挨在一起,诱得人只想伸手拿过一只掰开,露出里头的馅,流出汤汁来,再咬上一大口,将嘴巴塞得满满的。
“来,灌浆馒头给岁岁吃,多少年了,吃包子还是最喜欢吃这种。”
陈欢夹起灌浆馒头,里头全是汤汁,筷子一夹起就猛地往下坠,偏皮还不破,移到祝陈愿碗里时,皮连褶子一起晃动。
范家的灌浆馒头做得是一绝,皮薄肉馅嫩,汤汁多而甜鲜,要是祝陈愿想不好吃什么早食,就会来他家买上两个灌浆馒头,要是能再喝上一碗豆浆,一整个早上都会精神充沛。
吃灌浆馒头不能像吃其他馒头一般,塞到嘴里就咬上一大口,那样里头的汤汁流出来会烫伤舌头,吃得人头上冒汗嘴巴发麻,那就不是来吃早食的,而是受罪的。
要先拿筷子戳进皮里,只漏出个小洞来,洞口不能过大,不然得把馅都给倒出来。
她一手夹起馒头,一手握汤勺,祝陈愿将灌浆馒头里的汤汁倒进汤勺里,不多不少,正正好好一勺,次次来都是这般,分毫不差。
她不急着喝,稍微晾凉后,再慢慢品汤,汤汁里姜丁、蒜末的味道很淡,全都衬托出猪肉的肥美。
祝陈愿夹起完全瘪下去的灌浆馒头,一层薄薄的皮包裹里头的肉馅,她只取出肉馅,蘸上范大娘送来的香醋,她喜欢这般的吃法,多用肥肉剁成的馅,一口咬下去,会显得油腻,要是蘸醋吃反而能中和两者的味道,让人食欲大开。
最后再吃皮,灌浆馒头的馒头皮没有薄皮的菲薄,吃起来稍显厚实,但吸足汤汁后,皮就不再单薄无味。
除灌浆馒头外,羊肉的味美,薄皮的则皮薄馅大,酸馅的里头酸菜腌的地道,馒头带点酸却不酸得呛人。
一顿早食吃得几人浑身发热,直到出来冷风吹到身上,才都带上风帽,往朱雀街上的国子监赶去。
一路上祝程勉背着小巧的书箱,里头装的是他写的大字和笔墨纸砚。离学堂越近,他脑袋耷拉得越厉害,好似不是去上学,而是去受刑。
“勉哥儿,学堂里有人捉弄你?抑或是先生挞罚你了?”
祝陈愿凑到他耳朵边上,悄声问他,不然她也想不出为何不愿意去学堂,明明之前刚入学时都还好好的。
祝程勉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手背在后头,摇头晃脑的,才开口,“学堂里的大师傅手艺太差劲了,我不想吃他的菜,鱼里总有腥味,菜炒得焦黄,阿姐,要不你午食来给我送饭吧。”
他之前从未说过,只是散学后回来吃的饭会多。
几人还以为他受了委屈却不开口,没成想就是嫌人家烧菜不好吃,惹得祝清和弹了他的额头一下,“你想也别想,怎得别人都能吃得下,你就挑三拣四,要不我让你阿姐别做饭,省得平白惯得你这也不吃那也不吃。”
祝清和从来不惯姐弟两的毛病,他爱子女,却不溺爱,更认同《春秋左传》里的教子方法,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骄奢淫泆,所自邪也。
他不想教的孩子骄奢淫逸,纵容得他不知天高地厚,所以他只要稍微板起脸来,祝程勉就跟见着了猫的老鼠一般,乖乖闭上嘴巴,默不作声地往前走。
祝程勉说完才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大师傅虽然手艺差劲,但为人和善,总喜欢给他多打些菜,他每每都得强忍着难受吃完,要是大师傅能跟阿姐学学手艺就好了。
再抬头看向前面时,那门口站着冲他笑得可不就是大师傅吗?祝程勉头一次体会到说人小话后被抓包的心虚,脸上红得发烫。
“大师傅好。”他嗫喏着,快速作揖,只想绕过他,径直往学堂里赶去。
“你的话我一路跟在后头都听见了,你说得对,我是得好好练练我的手艺,你总说你阿姐手艺难得,这是你阿姐?”
大师傅姓米,米师傅体格粗壮,手臂强壮有劲,面黑无须,按理说这样的人瞧着就让人心生胆怯,可他却长了副和善的面相,与身材十分违和。
“大师傅好,我是他阿姐,这孩子总喜欢乱说话,你老可别跟他一般计较,勉哥儿,还不赶紧跟大师傅赔不是。”
祝陈愿赶紧表态,与祝清和几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在说别人不足时,正主就跟在后头呢。
拍祝程勉的面,让他道歉,祝程勉红着脸跟大师傅道歉。
米师傅反而爽朗一笑,并不在意,他的厨艺时好时差,总被人诟病,要不是前头的大师傅被选去官府做饭,也轮不到他赶鸭子上架。
“我并非这个意思,只是想着勉哥儿总说他阿姐手艺好,也给我尝过你做的饭菜,正巧今日也碰见了小娘子,若是无事的话,能不能请教一番小娘子呢?”
米师傅姿态放得很低,他真是太想有好厨艺,做点好吃的馒头抑或是蒸饼给孩子们吃,可他在这方面一窍只开了半窍,旁人又不愿意多教他一点,生怕教坏了徒弟,饿死了师傅。
好不容易碰上个有一手好厨艺的人,米师傅只能厚着脸皮,说出这番话来。他才不会选个什么日子的,正好碰上了,那就择日不如撞日。
“自是可以。”
祝陈愿大方应下,她很乐意,对于厨艺她并不藏私,太婆教导她时也总说,即使把厨艺教给旁人也无妨,每个人做出来的东西,口感都是有差别的,没有独一无二的。
但是他要是学会了,那么世上就多了很多人,又能尝到口味不同的饭菜,这是好事。
米师傅很惊喜,眼睛睁得很大,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地,想要上前,却又停下步伐,最后只是连连道谢,他顺嘴一问,还以为眼前的小娘子会拒绝,却没有想到人家答应了无理的请求。
祝陈愿跟父母告别后,跟在大师傅后头进到国子监小学的大门里,她跟祝程勉走的不是一条路,只能叮嘱几句就分开。
小学特别大,走几步就能看见亭子、花架,敞开的屋子,来回走动的小孩以及先生。
米师傅与她保持距离,压低声音到只有祝陈愿能听见,“属实是麻烦你了,要不是这里的工钱低廉,也不愁找不到手艺像样的师傅来烧饭给孩子吃。”
不像旁边的太学,肯给的银子多,那里厨子手艺好,做出来的馒头还冠以太学馒头的称号,可不像他,尽被大家笑话。
米师傅抹了一把脸,自嘲地笑笑,推开旁边厨房的大门,里头烧火、和面、洗菜的都停下手头的活计,盯着进来的大师傅和后头的小娘子,默不作声。
“咳咳,这是我请来今日指点我下厨的小娘子,别看她年纪小,会得东西可多了,我厚着脸皮邀她来指点的,你们可别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米师傅话虽带笑意,可面向众人的脸庞却面色沉沉,隐有威胁之意,可在这里做活的哪个不知道他的脾性,倒也不怕他,只是也不会说些什么难听话。
“米师傅,今日要烧的是什么菜?”
祝陈愿面对大家好奇的目光,也不发怵,举止大方任人打量,露出得体的笑容来,嗓音清脆不尖利。
让人一瞧便信服三分。
“不是菜,就是做馒头。”
说到这,米师傅也颇为不好意思,不管是太学还是国子监,日常供应的就是馒头,各种馅的,笋丝、鱼肉、羊肉、蟹黄等,又或是炊饼,汤饼,正经的饭菜有,却很少,一是人手欠缺,二是米师傅不会烧,难得烧几次鱼和菜,都还不如馒头来得好吃。
祝陈愿暗自在心里想到,怪不得没看见什么菜,只瞧到了面袋子。
她到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让米师傅先揉面让她看看,米师傅手劲大,揉面恨不得用上全身的力气,只为了让面变得光滑。
祝陈愿只瞧动作,就知道他揉得过头了,这样面即使发酵好了,也不会好吃,一口咬下去,面皮厚实到难以下咽。
“米师傅,揉面得用技巧,要不轻不重,不能下死劲去揉它”,祝陈愿一边说,一边给米师傅示范,她往里头加水,烫面,上手揉制,从力道说到手法,光滑的面团也就此成型。
不止大师傅听得一愣一愣的,旁边的全都竖起耳朵听,睁大眼睛看,不敢落下一个步骤。
“面团要取得少,皮擀的得薄,馅调得要好,怕出错就先做少点的,等熟能生巧后,再做大量的。”
祝陈愿要是教起东西来,细致又不藏私,一遍遍矫正大家的动作,直到大家都学会最基本的技巧,剩下的就是多做。
闲着无事,祝陈愿索性帮着他们包馒头,她动作快,擀好的面皮加上一点馅,手指灵活而飞快,馒头上的十六个褶子分毫不差。
“小娘子的手可真巧,你家食店在哪条街上,我一定得去尝尝。”
“我也是,小娘子,你要是能常到国子监走走就好了,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半点不藏私的呢!”
众人此起彼伏地夸赞直接淹没了祝陈愿。
…
“勉哥儿,你说今日的馒头真的是你阿姐做的?”
旁边的小胖墩茅十八声音充满质疑,祝程勉高挺起胸脯,一副十分神气的样子,“那是自然,不是我吹,我阿姐的手艺自是无人能比的,我之前不也给你尝过,好吃吧!”
茅十八想起那些美味的糕点,使劲点头,瞬间想到要是那些馒头被旁人抢先吃完,那他不就吃不到好吃的馒头,这可不行。
他赶紧拉起祝程勉的手往前跑,边跑还边说,“勉哥儿,我们再不跑快点,馒头就要被别人给吃完了。”
等他们两个气喘吁吁跑到吃饭的地方,祝程勉左右环顾也没有看见他阿姐的身影,只好和茅十八一起领了四个馒头。
祝程勉刚坐下就听旁边的小孩说,“今日的馒头怕是换了人来包的,好吃得紧。”
“要是每天都是这种味道的,天天吃我都愿意!”
祝程勉在心里暗自窃喜,这么好吃的馒头是我阿姐做的,我回去一定要告诉她。
茅十八是个顶会吃的小孩,他家境富裕,吃过不少的好东西,眼下却对着一个馒头流口水。
好的馒头皮,得要光滑而软弹,他戳了戳,发现真是这样,高兴地咧开嘴,露出一口好牙。
茅十八喜欢豪迈点的吃法,抓住馒头将它从中间撕开,里头的肉馅掉在碗里,他凑进去闻闻,不是米师傅做的那种发酸的馅,是鹌鹑肉做的。
他深吸一口气,好香的味道,怕味道全都溜走,赶紧夹起细馅,往嘴里塞,鼓起嘴巴嚼,这次根本不用费多少力气,细馅在口中化开,满满的鹌鹑味,鲜得他直眯起眼睛。
趁嘴中味道还没有散去,赶紧吃下整张皮,还没咽下去就问祝程勉,“你阿姐在哪里开的食店,我能去吃吗?”
“食店开着可不就是让人去吃的,你等明儿,我就带你去我阿姐的食店吃一顿,不过你得自己付银钱,我阿姐下厨很辛苦的,不能吃白食!”
祝程勉最后一句话说得很重,想来店里吃白食,那是不可能的!就连他都是要干活来抵饭钱的。
茅十八连连点头,双下巴和脸颊上的肉都在抖,他捏着自己的肚子上的肉,只好在心里默默地说,委屈你了,明日就带你去吃顿好的。
安慰完自己的肚子,吃下还剩的包子,他转头又去拿了几个。
直看得祝程勉目瞪口呆,拍拍自己的胸脯,还好还好,没有说让他不付银钱就过来吃饭,不然一桌子的菜都不够他一人吃的。
…
而厨房里米师傅吃着自己包的馒头,只差老泪纵横,难得有一回,他做出来的馒头面是松软而可口的,不是那种发硬到他自己都吃不下去的味道。
“小娘子,不能让你白费力气教我怎么把馒头做得更好,一点小小的诚意,还请你收下。”
米师傅擦干净手上的油脂,递过来一包银子,想要塞到祝陈愿的手里,却被她给拒绝了,她又不是为了这个才过来指教的。
只是想看看勉哥儿吃饭的地方怎么样,想让米师傅的手艺变得能吃得下去而已。
“米师傅,真的不用了,厨艺可不是我今天过来教上几遍,就能够会的,我呢也帮不了你很多,要是你真想学怎么做好馒头的话,去安兴桥那边的范家馒头铺,他家最近在收徒弟,你要是得空去问问。”
祝陈愿给他指了条明路,再次婉拒了那包银子,刚准备溜走,就又被米师傅给叫住,“小娘子的好意我可不敢忘,这样,你食店里肯定是要买菜蔬或是买鱼的,你以后要是想买鱼了,就去曹家巷边上的米家鱼店,是我家大哥开的,我跟他说一声,只要你去,就给算得便宜点。”
米师傅和旁人一样,喜欢称呼自己的儿子为大哥。
他停了会儿,压低声音,“便是你做菜想要白鱼青虾又或是新鲜的江瑶,他都有门路给你弄来。”
之前她还想拒绝的,不过听到后头的几样食材,祝陈愿倒是重新审视眼前的男子,怪不得能凭这手艺在国子监当上大师傅。
祝陈愿接受了这份好意,再三推辞后,才走出国子监大门,午食的馒头她没吃,包了一上午的馒头饿得肚里发慌。
国子监旁边有一家专卖点心的,里头的欢喜团、豆团和麻团做得都不错,祝陈愿干脆买了三份。
欢喜团颜色好看,鸡蛋大小般,橙亮的鲜橘皮搓的细碎点缀在上头,祝陈愿做糕点的手艺比起做菜来要稍差一些。
好比这欢喜团,得要买江米来,上热锅给炒成蓬松的米花才成,还得熬上半锅浓稠的糖浆来,全都浇在米花上,最好连着锅底剩下的,也都不能放过,搅匀,趁热手蘸水搓成圆球。
豆团就是取豆沙、糖、面粉全都搅和在一起,再用油炸来定型。麻团得先用糯米粉和面,往里头塞馅,得是甜的才行,团成圆球,滚一圈芝麻才能下锅炸。
别看祝陈愿对每种糕点的做法都一清二楚,可她手艺还是不如专做一样的,所以这些糕点她只喜欢买着吃,并不喜欢自己费力气去做。
在街上吃东西并不雅观,尤其还是要吃糕点,她找了家茶坊,让伙计上了壶冲泡好的茶,坐在那里吃点心。
欢喜团里头是发硬的糖浆,得咬得用力一些,祝陈愿咬下来一小口,并不嚼,只是含着,等表皮的糖浆在口腔中慢慢瓦解,舌尖能触到里头酥脆的米花,再嚼,甜的糖浆碰到味道清淡的米花,好似甜的减弱,清淡的发甜,不过分甜。
橘皮的清爽在后头才能吃出来,明明在外头,却好似包裹在欢喜团里头,后味十足。
再喝一小口茶,茶汤清苦,正好冲刷嘴里头的甜味,好让吃第二口时,不会跟残留的味道重叠而发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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