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兄弟。
熹光七年秋,枢密使裴澈率大军踏平西戎王庭,西戎王率残部北逃。
自此,天山以南,葱岭以东,昆仑山以北之地皆纳入桓朝版图之内,裴澈之名更是传遍九州大地……
永州城外的寂心庵里,楼以禾身着缁衣,闭目跪坐在蒲团上,一边诵经一边敲击木鱼。禅房里只有她一人,可往日里令她感到心安的寂静却在此刻不断地扰乱着她的心神。
数日前,她下山采买茶盐之物,路过一说书摊子前,时隔两年之久的人名便在那一刻倏然出现。
“裴澈”二字仿如旱天雷一般在她的耳畔炸裂开,裹挟着那些早已被埋入她心底的往事汹涌而来……
手中之物尽数落地,她倚在墙角,蹙眉捧心,难受到喘不过气来,她想要快些出城,却慌不择路,入了一条更为繁华的街道。
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她走五步便能听见一声“西戎大败”,走十步便能听见一句“裴将军用兵如神”……
人人都在称颂裴澈的功绩,可楼以禾什么都听不进去,她只是湿红着眸子,如行尸般走在大街上,想起裴澈告诉她孩子没了的那一刻,想起裴澈将休书递给她的那一天!
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楼以禾睁眼回身,便得知庵主命人来请她速去大殿。
长廊之上,楼以禾一边走,一边问:“小师父可知所为何事?”
小尼姑摇了摇头,回道:“不知,但听闻来人显贵,庵外停的是八抬大轿!”
2
十二月里的永州已经开始飘雪,楼以禾撑着纸伞缓缓拾阶而上,不知为何,她的心莫名其妙地慌乱起来。
她站在檐下收了伞,转身要进殿时,殿中人也已听见声响抬眼看了过来,四目相对之时,楼以禾怔立在原地,只觉四肢僵直,血液直流。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生出了幻象,否则,她怎么会在这样一个薄情的男子眼中,看到毫不掩饰的愧疚、的思念以及那失而复得的狂喜?
裴澈朝她快步走了过来,就在他要将她拥入怀中时,楼以禾终于回过神来,往后退了一步,让他生生扑了空。
“施主认错人了。”楼以禾神色淡淡地看着眸闪痛意的裴澈说道,随后她便转身快步朝外走去。
风雪那样大,一道一道像冰刀子般刮过她的脸颊,可她一步都不敢停下,因为,她怕自己一旦停住,便再也生不出逃开的勇气。
尽管如此,可一个女子的脚程岂能敌得过常年行军的武将,不过片刻,修长挺直的手便从后往前环住了她那纤细的腰身,轻轻一带,人便落入裴澈怀中。
“禾儿,给我一个机会,听一听我的解释可好?”温温的唇轻贴在她的耳际,裴澈小心翼翼地向她求道。
楼以禾含泪抬眸,望着远山朔白,弯着唇角缓声回:“好啊!你将我们的孩儿还给我,我便听你的解释。”
身后寂然无声,楼以禾轻眨眼眸,木然道:“你既无死而复生之力,我便无意听你的解释。世人皆知,楼以禾已于熹光五年坠崖身亡,希望你也能牢牢记住此事,日后莫要再来寻人!”
说完,楼以禾便趁裴澈恍神之际,用手肘狠狠地向后击打,挣脱了他的桎梏。
她迎着飞雪快步往前走去,可没走出多远,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惊呼:“裴大人!”
她的理智告诉她不要回头,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停了下来,于是,她一转身便看见裴澈用手按着心口,痛到半跪在了雪地里。
有血自他的指缝间渗了出来。
楼以禾看着那刺目的殷红才意识到,其实,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他的脸色便如冬雪般苍白,丝毫没有横扫大漠归来后意气风发的勋臣模样,反倒像个重伤在身的孱弱公子。
两人隔着漫天雪帘对视,他见她终究为他驻足,那双盈着水雾的眼闪出了光彩,可也只是一瞬而已,因为他随后便阖眸倒了下去。
山间回荡着暮鼓之声,楼以禾无力地跪坐在雪地里,看着被众人簇拥着扶往禅房的人影,垂泪遥想起了熹光二年。
倘若那时她便知自己会与他沦落至这般不堪的结局,她便是死在那冷榻上也不会答应嫁给他为妻的!
3
熹光二年元月里的一日,裴澈奉诏入宫。
他原以为桓绍召自己前来是为了商谈军国大事,却不料一入勤政殿,高坐在龙椅上的人便开口道:“若是朕没记错,子湛比朕小两岁,过了这年,也有二十三了,是时候成家了。”
裴澈闻言怔立在原地,良久才回过神来,垂眸缓答:“是啊!陛下若不提起,臣都忘了,自己已无家近十年了……”
裴氏一族在裴澈十三岁时牵扯入了一场通敌的大案之中。
裴澈的父祖在狱中以死明志,先帝有所惊,却碍于多方考虑未还裴氏清白,只是免了余下之人的死刑。女子罚没为官奴,男子则流放边疆充军。
一夜之间,裴澈从清贵无忧的世家公子沦为任人打骂的流犯。
离开长安那日,裴澈回望巍峨高墙暗暗发誓,只要他没有死在塞外寒天以及那西戎弯刀之下,他便一定要回来,堂堂正正地还父祖一个公道!
桓绍虽是嫡出的皇子,但因先帝不喜皇后,连带着也不将桓绍放在心上,听了两句宠妃的枕边风便将十五岁的桓绍送去了边疆。
美其名曰“历练”,实则是想借刀杀人,为宠爱的儿子扫去一个继位的障碍罢了。
两个身怀愤懑的少年就那样在飞沙走石、狼烟四起的死境中不期而遇,从最初的惺惺相惜到后来的并肩作战,他们经历过无数次生死困局,所幸的是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
最后他为他夺回了本该属于他的至尊之位,而他则还给他应有的清白公道。
“子湛可有意中人?”桓绍的声音将裴澈从回忆之中拉了回来。
裴澈摇了摇头,弯着嘴角颇为无奈地笑道:“臣早年无心情事,如今诸事繁杂更无暇顾及,不如陛下将这枢密使的差事交予旁人,如此,臣才能分出一二心思来考虑成家一事。”
“那可不成,枢密使掌全国军政,朕只信子湛一人。既然子湛心中无所念,不如由朕来赐婚如何?”
“陛下可是觉得臣这张皮相尚有几分颜色,要将臣推出去亲睦新旧臣僚?”裴澈弯着唇角玩笑道。
桓绍闻言不禁白了他一眼,答道:“朕若是这般想,刚登基时便要将你送出去了,何必等到今日!
“也就你敢这般,若是旁人,朕早就命人拖出去打上三十大板了。好了,言归正传,朕问你,你近来行事可有受阻?”
裴澈闻言眸光一闪,而后老老实实地答道:
“当年那场通敌的案子牵连甚广,那些旧臣或多或少都干过捧高踩低、落井下石之事,他们担心臣会携私怨报复他们,所以颇有抱团相抗之意,确实生出些许不便之处。”
桓绍一脸了然地看着裴澈缓声问:“那子湛可有携怨报复之心?”
裴澈笑了笑,开口答道:“实不相瞒,十三岁的裴澈确有此心,总想着有朝一日要让那些人也尝一尝抄家流放的滋味。
“但历经这些年的生死磨难之后,臣可以学着看开一些,不去计较那些小仇小怨。”
桓绍颇为感慨地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朕有一个法子可解子湛的困局。”
4
在勤政殿通往浣衣局的宫道上,裴澈一边走,一边回想着方才桓绍对他说的话。
“你祖父曾经为你与济阳楼氏定过一门娃娃亲,裴家出事之时,楼家为明哲保身不仅作壁上观还退了亲事。
“先帝驾崩的前一年,楼家被卷入党争之中,全族败落,与你有过亲事的那位楼家小姐被罚没宫中,沦为了一介浣衣的婢女。”
“陛下想让臣娶那女子?”
“楼家时运不济,若是未败,当与今日阻碍你的那些家族一样,你若能不计前嫌娶了楼以禾,那些老谋深算之人自当看懂你的意思,不会再像如今这般满心戒备。”
桓绍见他有所迟疑,复又开口道:“你放心,那楼以禾是个才貌双全的妙人儿,皇后与其乃昔日官学同窗,也赞其心性高洁坚韧,与其父不同。
“朕不迫你,你先去瞧一瞧人再给朕答复。”
脚步停了下来,“浣衣局”三个字赫然出现在裴澈眼前,引路的太监进去唤了一声,不多时,管事嬷嬷便来到了裴澈面前。
当她得知裴澈是来找楼以禾时,神色一滞,额间冒出了冷汗,而后他便听见她道:
“回禀裴大人,那楼以禾身娇体弱,落雪那日在外洗了半个时辰的衣裳便晕了过去,这几日高烧不退,正在房里躺着。”
嬷嬷请裴澈先在大堂上稍作休息,容她命人将那屋子收拾干净再请裴澈进去,可裴澈瞧她眼神有异,不待她继续说话便绕过她径自走了过去。
数九寒天的时节,榻上的人儿仅盖着一张破旧的薄被,一双纤足还被人故意扯了出来,裸在外头受凉。
裴澈看着眼前这个憔悴不堪的女子,仿佛看见当年自己的娘亲与幼妹沦为官奴不久便相继病逝时的模样,久久未起波澜的心突然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裴澈将楼以禾抱起时,她已现出昏死之态,秀颀的颈与纤瘦的臂皆无力地垂悬在半空中,彷如风中弱柳一般,令他生出不小的怜惜之意。
“方才嬷嬷可说让人好生照料着,可本官瞧着,若是再晚来两日,这人便要被一方草席卷着送去乱葬岗了!”言罢,肃凛着脸的裴澈便抱着楼以禾快步朝太医院走去。
引路的太监意味深长地看了那嬷嬷一眼,开口道:“当初我奉皇后娘娘之命来给你传话时,可是实打实地说过要你照顾些那楼家小姐。
“只可惜你没有将我的话听进去,反而纵容那些善妒之人欺负她,如今事已至此,嬷嬷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年近四十的妇人闻言双腿一软便跪坐在了地上,懊悔垂泪,只可惜时已晚矣,因为从裴澈看见楼以禾的那一刻起,她这管事儿的差事就算是到头了!
三日后,转危为安的楼以禾倚在软枕上兀自出神,方才她看了放在枕边多时的书信,男子的字傲骨劲瘦,犹如寒松霜竹般挺逸有力。
裴澈一字一句地将来龙去脉说清,却丝毫不提当年楼家退婚一事,以免惹她不安,甚至直言如若她委实不愿,他亦不会强人所难。
她乃一介罪臣之女,本已是终生为婢之身,可命运却如此垂怜,是以纵然明知入则为棋,又有何人舍得言拒?
于是,在熹光二年的春日到来之际,楼以禾冠上了裴姓,也安了旧臣的心。
5
数月之后,皇后平安诞下嫡长子,桓绍龙心大悦,于宫中设宴欢庆。
席位依着官位品级次第排开,枢密使乃从一品,裴澈与楼以禾自是坐在前头。
这是楼以禾初次以“裴夫人”的身份出席宫宴,因她那段罚没宫中的经历,旁人不免对她好奇,灼灼目光由四方投射而来,像是要将她淹没其中。
楼以禾以为自己将不安隐藏得很好,却不料裴澈早已觉察,不过片刻,男子的手便自广袖下悄悄地游移过来,而后用修挺的指一笔一划地在她的掌心写下“莫怕”二字。
她惊讶地转头看他,可他却端然而坐,目视前方歌舞,仿佛从未做过那拨动心弦之事。
楼以禾缓缓转过头,以袖掩面进了一杯酒,在那无人可见的一瞬里,有嫣然之色划过她的唇角。
待楼以禾平静下来,她渐渐发现,那些目光之中虽有探究之色,但更多的其实是羡意。
因为按照正常的升迁之序,一个人就算出身世家,一路通达,也要在而立之年方有可能跻身一品之列。是年她不过二十,便因夫势得了郡夫人的诰命。
若是老夫少妻,旁人或许还能自我安慰一番,可她的夫君偏又年少有为,还生就了一张引人掷果盈车的好相貌,天时地利人和皆让她占了个齐全,岂有不令人生羡之理?
桓绍的族妹成芳郡主曾对裴澈有意,也曾请托桓绍代为转达心意,奈何却被裴澈当场婉拒。
自那时起,她心中便憋着一口气,想看一看究竟要什么样的女子才配得上与他并肩而立,只可惜她千算万算也没有料到,最后站在他身边的竟是一个罪臣之女。
她心中积压多时的怒意在见到楼以禾的那一刻陡然升起,于是在酒宴过半之时,她当众向桓绍提议,将那些喧闹的歌舞撤下,由重臣家眷展示才艺助兴。
待桓绍应下之后,她才悠然开口道:“听闻裴夫人自幼师从瑶琴名家,能将一曲《凤凰台上忆吹箫》弹出天籁之音,不知今日能否借天恩一饱耳福?”
浣衣局那是个什么地方,一日之中有十来个时辰都要将手浸在水中,倘若到了冬日,那水便如寒冰一般,冷到刺进骨子里。
楼以禾的一双手早已被冻出了毛病,虽然平日里看似与常人无异,但若持重物过久或频繁拨弄琴弦,指骨便会生出难言的刺痛之感。
桓绍听了这话方才想起那档子陈年旧事,他知道这妹妹心里不甘,想要让楼以禾当众出丑,可君无戏言,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成婚以来,楼以禾还未见过裴澈生气的模样,原来他不高兴的时候便会抿唇,唇角平直,无一丝弧度。
在她还沉浸在这一新发现里时,耳畔突然传来裴澈的声音:“待会儿我便装出酒醉的模样向陛下告辞,陛下定会应允,我们早早回府便是,不必理会成芳郡主的刁难。”
楼以禾闻言心头一暖,抬眸与他对视,回道:“多谢夫君爱护之心,但禾儿的手疾并没有夫君想象得那般严重,虽不复当年灵巧,但也不至于连首曲子都弹不下来。”
裴澈阻止未果,只能由着楼以禾上台,待楼以禾一曲奏毕,成芳郡主脸色铁青地坐在席间,耳畔传来众人由衷的赞叹之声,气得她恨不得当场拂袖而走。
晚间,楼以禾双手疼到难以入眠,她见裴澈双目紧闭,以为他已熟睡,便想下床取药,谁知她刚掀开被子,身旁的人便睁开了眼。
纤瘦微颤的手搭在裴澈的掌心,他虽肃着脸一言不发,上药的动作却十分轻柔。
“夫君莫要生气了,禾儿不会再这般逞能了。”楼以禾小心翼翼地看着裴澈。
“为何一定要上去弹那一曲,给自己平添病痛?”
楼以禾沉默了片刻后,语气黯然地解释道:“禾儿已无家世傍身,给不了夫君任何助力,倘若连这点小事儿都没有办法应承下来,真不知自己还能为夫君做些什么。”
闻言,裴澈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半晌之后,他低首垂眸,继续给她上药,一边涂一边道:
“禾儿不必如此妄自菲薄,你愿意成为裴夫人便已帮了我一个大忙,余下的你都不用为我操心。
“日后若是有人欺你,你便如实告诉我,她欺你三分,我定还她丈夫九分,纵使闹到御前,腿软的怕也只会是他们!”
裴澈这话说得像个孩子,可楼以禾心里却很欢喜,那一霎,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个贪婪的念头。
或许自己对于他而言,不只是一枚用来安抚旧臣的棋子,或许,埋藏在自己心中多年,那无人可知的爱意有可能得到同等的回报。
6
楼以禾从小便知道祖父为自己定了一门亲事,只不过她常年随外放的父亲在江南生活,从未见过旁人口中善骑射、美容止的裴家公子。
十岁那年,她随父回了长安,却不料在二人即将会面的前夕,裴家遭了大难。
她的父祖自知裴家是为人所害,奈何力不从心,为免累及族人,只能毁了那一纸婚约。
因为心中有愧,裴澈被押送出长安那日,楼以禾的祖父亲自带她去送,只可惜出门前因琐事耽搁了片刻,待她赶到时,只瞧见一个清减消瘦的少年背影负枷远去。
小小年纪本不知愁,可那一霎,她的心中竟莫名地生出了一丝怅然之感。
及笄那年,楼以禾随母亲前往平宁府探望舅父王徽。平宁府乃边塞重镇,风物人情自与长安大不相同。
那一日,楼以禾正在长街上挑选异域小物,几个纨绔在一旁纵马嬉闹,其中一匹马为骤然响起的锣鼓声所惊,肆意冲撞百姓,最后竟朝楼以禾直奔而来。
就在楼以禾以为自己要命丧疾蹄之下的那一刻,有人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拉出了险境。
救她的是一位身着将官服的清隽男子,楼以禾的心还在狂跳,却不忘朝恩人抱拳行礼。
男子显然知道她是女扮男装,却颇为体贴地为她遮掩道:“多礼了,举手之劳而已。”
楼以禾想知道男子的姓名以便日后报恩,可男子闻言只道“不必”,随后便转身离去。
不知为何,男子高挺的背影忽然与记忆中那个瘦削的人影重叠在一起,反复出现在楼以禾的梦里。为了印证自己的想法,楼以禾自平宁府太守,也就是王徽那里看到了军籍册。
返回长安前夜,楼以禾借道别之名,入了王徽的书房。
“楼家于裴家有愧,祖父临终前仍念及此事,如今既知他身在平宁府,还请舅父于方便之时照料一二。”
她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听起来皆是为了父祖在求,却不料对面的长者早已洞察一切,只是唏嘘他们二人姻缘浅薄,为免戳破情思徒惹她感伤而强作不知而已。
“禾儿难得开口求人,舅父岂有不应之理?”因此,裴澈得以在平宁府度过了极为平顺的两年时光。
7
熹光四年夏,桓朝与西戎停战和谈。楼以禾此时已有六个月的身孕,为了安胎她足不出户,只是隐约听闻西戎有意和亲,要将班雅公主嫁入桓朝。
桓绍接见西戎使团那日,楼以禾也随着裴澈的车驾入了宫,只不过,裴澈去的前朝,她入的是后宫。
款待使团的夜宴未开,身负诰命的贵夫人皆在皇后宫中作陪。
百无聊赖之际,有人开口道:“听闻西戎的班雅公主十六岁便能领兵作战,且还生就了一张绝世容颜,不知传言可有夸大之嫌?”
自古以来,美人便从来都不是独属于男子的谈资,此言一出,厅上顿时热闹起来。
皇后见状,便开口道:“既然各位夫人都这般急切,那本宫就派人去前朝瞧上一瞧。”
一炷香后,众人便自归来的女官口中得知传闻不虚。只不过,女官说完这话后并未退下,颇为纠结地开口道:“臣在殿上还听说了一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可是军机要密?”皇后问道。
“并非密事。”
“既然如此,但说无妨。”
女官抿了抿唇,开口道:“西戎想与我朝和亲不假,但班雅公主心有所属,不愿嫁给宗王为妃。”和亲历来是由两国宗亲结合,不愿嫁给宗王,难不成还想成皇妃。
皇后闻言脸色煞白,静默半晌后开口问:“那她想嫁何人?”
“臣亲耳听见那使臣说,班雅公主心悦之人乃……”女官抬眸看了看楼以禾,继续道,“曾在战场上与之多次交手的枢密使大人!”
闻言,楼以禾手中的杯盏随之应声而落,名贵的青瓷碎了一地,就如同她此刻的心一般。
片刻之后,在那喧闹的哗然之中,楼以禾听见有人朝女官发问。
“西戎使臣之请可得上允?”
女官万分尴尬地看了楼以禾一眼,而后默然地低下了头。
那一刻,挂在楼以禾眼角的泪倏然垂落,打破了她心底最后一丝冀望。
其实,她这一丝冀望连生出的必要都没有,毕竟,在两国军力不相上下的情况下,倘若一个臣妻之位便能换来边疆的长久安稳,根本不会有人心疼她这枚微不足道的旧棋。
裴澈与班雅公主成婚那日,恰是楼以禾临盆之日。只可惜,数月以来的郁结令她气虚体弱,牵累孩子一出娘胎便没了气。
将军夫人丧子当日,邻国的和亲公主,被将军敲锣打鼓迎入府
楼以禾因此自责不已,逐渐变得疯癫无常。高傲的西戎公主岂能与一疯妇共事一夫?于是,裴澈将楼以禾送往京郊的荒僻别苑,数月之后楼以禾失足坠崖的消息传遍长安。
8
桓朝的枢密使位同宰执,这样的大人物在庵里旧伤复发,高烧昏迷岂是寻常小事?
于是,暮色四合时分,永州太守便出现在楼以禾的面前,她原以为太守大人是来捕她的,却不料他竟毕恭毕敬地请她往大殿一行。
寂心庵落成已有五十余年,从未有过三品以上的官员踏足于此,谁能料到就在熹光七年的这一个寻常秋日里,白日进了一位枢密,暮时入了一位天子。
尽管如此,可楼以禾的目光并未落在桓绍身上,因为大殿之上还有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
她难以置信地怔立在原地,最终在桓绍肯定的目光中知晓,原来她十月怀胎,吃尽苦楚诞下的那个孩子并未离开。
在桓绍对楼以禾解释原委的同时,尚在昏迷的裴澈也陷在旧日迷梦之中无法自拔,因为,那些梦里藏着他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裴澈十六岁那年在桓绍的安排之下返回长安刺探消息,为了便宜行事,他扮作难民混迹于大街小巷。
一连七日,他都看见一户人家在城隍庙旁施米赈济,直到第八日时,他才无意中自旁人口中得知,不远处那位身着锦衣的娇小姐便是曾与他有过婚约的楼以禾。
就在他出神之时,突然有一袋米出现在他的眼帘,待他缓缓抬眸,一张静美如宝相的脸便撞进了他的眼底。
楼以禾随母亲施米多年,知道有些人沦为难民之前也是富贵之身,而这样的人往往宁可挨饿也不愿拉下面子接受赈济。
彼时裴澈虽布衣褴褛,蓬头垢面,但少时良好的家教让他即使身处陋巷也始终腰板挺直,让人一眼便瞧出他的不同。
离开长安那日,裴澈头悬星夜,蹄踏流皎,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响着楼以禾赠予他这陌生少年的勉励。
“人生一世,浮沉与共,逢难不颓,遇辱不弃,屈伸自如,青山复来!”
裴澈心中的芥蒂在她开口的那一瞬间猝然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颗为之剧烈跳动的年轻的心。
9
“当年,西戎使团入京之前,朕与裴澈便自谍人口中得知了他们的计策。
“真正的班雅公主其实早已病故,只不过西戎人施异术将她的脸留了下来。西戎王打算让假的班雅公主嫁给裴澈,伺机毒杀,这样便可除去西戎的心腹之患。
“按照西戎风俗,远嫁的女儿需要在次年带着夫婿返回娘家一同祭祀天地,假装病弱的裴澈由此得知西戎王庭的所在之处,这才有了此后的大胜局面。
“裴澈起初不愿用这将计就计之策,因为它会伤害到你。他跪在朕的面前说,他不想和班雅公主成亲,他可以领兵出关,十年、二十年地打,总有一日会将西戎人赶出那片土地。
“可话说完,他自己都沉默了,十年、二十年的战争要耗费多少银钱粮草,又要让多少离子散,那样的代价太过沉重,没有人可以负担得起。”
殿外夜色深染,楼以禾泪眼婆娑地看着正在怀中沉睡的稚嫩脸庞,低低地问:“那这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原来孩子出生的时候情况确实危急,需要送往别处救治。裴澈本欲告知她真相,可开口之时却发现门外有西戎细作,为免他们生出斩草除根的念头,他只能那样骗她。
他知道她装疯卖傻想要离开,便借着班雅公主开口的时候将她送去别苑。
那里没有西戎耳目,他本有机会向她解释一切,可谁知在他开口前夕,她竟用钱买通看管的下人,假死脱身,一度令他陷入无尽的悔恨之中。
终
桓绍离开寂心庵前去见了裴澈一面。
“朕听大夫说,你这伤口并非由外力推碰所致,而是你自己用内力崩裂的?”
裴澈闻言即刻掩唇轻咳不置可否。
桓绍深谙他的腹黑,不再继续追问,只道:“朕为了让她早日原谅你,扯了一个谎。”
裴澈听完桓绍的耳语,脸色一白,冷着脸问:“陛下这谎可不高明,日后臣若活过头了,要拿什么来圆?”
“倘若子湛用十年还不能解开她的心结,换她一个原谅,那朕也无话可说了。”
裴澈闻言觉得有理,于是便照着桓绍的这个计策骗了楼以禾十年。因此,熹光十七年后,裴大人又开始了一场长途漫漫的追妻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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