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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章:仗义每是屠狗辈 负心多是读书人


众人惊骇,除了侯霖三人外其余都还是头一次见到秦舞阳出手,之前一直以为这个寡言少语的魁梧汉子即便身手过人也是普通武夫的程度,可这一指捏碎赵安喉结的狠劲和力度足矣让这些动不动拔刀扬武的莽汉生出一身冷汗了。

        荣孟起这才拍了拍长襟自言自语道:“起身不过是怕被血污脏了衣裳。”

        侯霖看着赵安尸体道:“还一尉长,我就给小丛峰的二当家了,各位如果有怨言不服者,现在可明说,不要心生不满,有想退出者,也可现在离去,我绝不阻拦,过了今日,再想脱身,就不似今日好说话了。”

        众人还惊魂未定,赵安尸体在前,无人敢此时冒出头来,秦舞阳旁若无人捞起那身翎甲抱走。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打今日起我们就算是官军了,军令如山四个字,各位现在没有体会,我不怕日后跳出人来给各位立威,赵安是他自己咎由自取,明日我会下发各位大汉军律,有什么不懂的大可以找我,找荣尉长也可以。”

        看着满脸惊恐的众人还没回过神,侯霖又补充道:“以后也没什么当家之说了,还望各位切记。”

        郑霄云拍了拍两只手不停摩挲的千胥,后者呆滞了转过头,看到郑霄云已经抬起赵安尸首的两腿才反应过来,为了避嫌连随身佩刀都随手一掷,上前搭手把赵安尸体抬起准备埋掉。

        侯霖拦住,冷眼望向众人道:“将赵安尸首悬于营前,以儆效尤。各位回去做准备吧,明日开拔天水郡。”

        “诺!”

        严虎率先反应过来,低头抱拳道,其余人纷纷效仿,虽然觉得别扭,可比起整个喉咙中间凹下,两边突出的赵安来说,可是自在的多。

        众人散去,唯有荣孟起还留在原地,侯霖深呼吸一口,露出个笑脸问道:“怎么样?还行?”

        荣孟起斜了他一眼,又盘腿坐在沙地上轻声道:“尚可。”

        侯霖屈膝跪坐在荣孟起身旁,犹豫片刻问道:“秦舞阳是?”

        “是我让他这般行事的,料到这些人中必有傲气者会跳出来,今日你若让步三分,明天他们便会在进一寸,想要让这帮心狠手辣的贼匪对你马首是瞻,必须见血。”

        “难为他了。”侯霖叹了口气,这么多天接触下来,他怎会不清楚秦舞阳的淡薄性子,以他自己的想法,肯定不想揽事。

        荣孟起最见不得侯霖这副惺惺作态,冷哼一声道:“人生在世,汪洋扁舟,何事能顺心意?何人又能称心?你我如此,秦舞阳亦然。”

        侯霖嘿嘿一笑,擦了擦头上的汗珠,看到营中王彦章穿着那身尉长甲胄扛着银尖枪被十几个险关峰的弟兄环拥打闹,有种恍若隔世的游离感。

        他不过是学士府里最低等的寒门子弟,去年的这时候长安满街柳絮飘扬,锦衣穿梭,可与他却毫无瓜葛。

        他的世界也就那一方草庐大小,他的抱负也就那几本青卷铺展便能道尽。

        “自我出了长安后,一直在逃避,入函谷关时躲那镇守天下第一雄关的于大将军,入了凉州又在战场里仓惶逃窜,安稳日子没几天又带着几百个难民跑进了群虎山,其实我现在活着连自己都不相信。”

        侯霖蹉跎长叹,这些话他不敢对郑霄云说,怡亲王对他的重望就是郑霄云看他时的希冀目光,至于对秦舞阳说,恐怕只能落得一个白眼。

        “低谷连绵处,峭壑起山川,你做的已经很好了,活着才有希望,才有明天,天下如弈,你我都是棋子,只管做好自己,足矣。”

        侯霖闻言苦笑长吁道:“那谁是执棋人呢?”

        荣孟起摇了摇头,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落日余晖,马车全都装卸完毕,不少觉得新鲜的群虎山弟兄都穿上了军甲,你看我,我看你,随即大笑起来,没想到自己也成了前些日子嘴里骂个不停的朝廷走狗。

        “你有没有特别彷徨的时候?”

        侯霖说完就觉得是白问,心志坚定如他,何曾露出半点疲态?

        出乎侯霖意料的是荣孟了点头,开口道:“第一次赶赴西陲边塞,看着一个黑羌武士倒在我剑下时,只觉得快意恩仇,我荣家以保境杀敌为终生之任,从小习武练字聆听先生教诲也是些男儿拔剑起,杀寇保家国的大忠大义之词。”

        “直到有一次我看着一个倒在我面前的黑羌汉子怀里抱着一袋麦谷往回爬时,我才恍悟,他们也有国,也有家,也有妻儿老小,也是血肉之躯。”

        荣孟起说到这顿了顿,袖中短剑露出半寸寒芒,在沙地上胡乱刻画,侯霖看着他手上动作,静静倾听。

        他笑了笑继续道:“那时我就很彷徨,觉得自己和视人命为草芥的刽子手没什么区别,都是杀人罢了。很久我才想明白,有些时候做事,不论好坏,只看结果。不论正邪,只看成败。”

        他收起袖中寒刃,郑重的望着侯霖略微出神的眸子,一字一言道:“我杀了他们,大汉的百姓就免遭屠刀,他们杀了我,族中老幼就能衣食无忧。他们是错,我又何尝不是?”

        “吾父说过,数百行当,唯独商贾最是快活纯粹,只讲一个利字,得失衡量,绝不他言,利多则盈,利少则避。当时我想不通,只想匡正人间正气,求得流芳百世,做那浩然与天巍峨比肩的圣人。等到我想明白了,荣家却被扣上了私通黑羌的叛国罪名,肩上没有浮然正气,反而扛上了百条同族人命。”

        侯霖双手抱住后脑勺,直直躺在沙地上,看着如火灼烧的的晚霞流云,随口道:“据我所知,九州内没有梅姓世家,梅忍怀是何许人也?”

        荣孟起眼睛眯成一条缝,直视灿灿余晖道:“寒门毒士。”

        “哦?”

        “今日我们穿城而过,你可看见苍城东门内那一无檐高楼?”

        侯霖一个鲤鱼打挺起身,点了点头。

        荣孟起冷笑道:“可知梅忍怀正是陇右郡人士,可为何青云平步后不踏苍城半步?”

        侯霖再摇头,看着本来俊逸脱尘的荣孟起如毒蛇吐信样冷笑,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对于青楼名倌养士之说,你知道多少?”

        侯霖神情古怪,点了点头。这一风俗传自画楼勾栏十里长街的江南处,不少家境贫寒的寒门书生卖艺于青楼歌舞艺妓,诗词歌赋为其扬传艳名,当然也有风骨傲然者不愿自坠名声,即使三餐不饱也绝不身陷他人眼中的销金窟,自己眼中的风尘场。

        “梅忍怀一个村落秀才,短短十载便坐上了封疆大吏,可如此激奋天下士子心的事情为何没大宣天下?还不是他心中有鬼更有愧。”

        荣孟起语调顿挫,平定心中怒气后徐徐道:“十年前苍城安尘楼里有一名号称歌舞双绝的名妓,艳名远播,风姿无双。有的是闻名者一掷千金求春宵。可说来好笑,这女子虽是风尘客,却从不作贱自己,婉笑拒绝,之后有人出蚌珠十粒,仍被拒绝。”

        “天底下多的是想要拿金银钱财砸的女子心花怒放,随即一脱再脱最后献身的男人,更有甚者携西域百年难得一见的玉翡翠只要这名妓陪他一晚,连一直在旁笑看叠金起价的安尘楼楼主都瞧的眼红,劝她就此从了,可就这么一件无价珍宝,还是没能让这女子委全。”

        “一个是苍城内名声大作的高台莺花,另一个不过是囊中羞涩抱着两张干饼进城赴考的穷酸儒生,偏偏天意弄人,让这两人遇到。”

        侯霖嘿嘿一笑道:“你去茶馆里说书也饿不死。”

        荣孟起冷眼瞥了一下,侯霖马上紧闭上嘴,做了个告罪手势。

        “就在那苍城东门的高楼里,落魄不得志的梅忍怀做了一首诗,被这女子看中,差人请他入了安尘楼里做了一名清伶题士,这女子怜他有才,几乎将梅忍怀作的每一首诗词歌赋都重金买下,否则哪还有今日的凉州刺史,朝廷栋梁?”

        “梅忍怀一举中第后为这女子写下一首艳诗:‘红尘九千丈,雪梨姿无双。翩影舞楼阙,天下拜裙旁。’”

        荣孟起说到这感慨笑道:“连千两黄金,无价翡翠都不能打动的女子,居然为了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梅忍怀一首诗就轻解罗裳,之后更是不惜拿出多年积攒的金银为这个她交付身心的书生铺出一条青云大路。青楼女子,不论年轻的时候如何挥霍金银,都不乏为其买单者,可人老珠黄后呢?这女子可是将下半生都托付给了他啊!”

        侯霖沉默不语,心有戚然。

        “梅忍怀入了官场后,怕被闲言碎语扯了他的宏大仕途,与这名妓交往越发少了,后更是与这名妓断绝一切往来。已经在凉州庙堂崭露头角的梅忍怀封了安尘楼,当时无一家青楼牌坊敢收留这名女子。”

        “最后她一身梨衣素白从第一次见到梅忍怀的那塔楼纵身一跃,白梨凋零,痴心作尘,香消玉殒。而梅忍怀封了那塔楼至今,也在未踏入苍城半步。”

        侯霖一声喟叹:“仗义每是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荣孟起站起身,鄙夷道:“你不也是?”

        侯霖一怔,反应过来后方才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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