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夜晚，风有些凉，清扬将窗子轻轻合上。
回到床边，看着床上熟睡的小无忧，将她身上的被子向上提了提，突然摸到了被子里什么硬邦邦的东西。
她掀开被子摸去，只见她手边有个木偶，应该是她睡前一直拿着玩的。
她将木偶拿了出来，本想放去床柜上，可就在烛火下看清的一瞬间，只觉得呼吸一滞，这个木偶人……
穿着一身太监服，戴着太监帽，身材纤瘦，眉目如画。
她的记忆瞬间就被带回到那个水深火热的岁月里，那个时候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悸动的情愫萌生发芽，战战兢兢却又甜甜蜜蜜。
他亲手雕刻这个木偶送她，不管他本意是不是试探，她当时是真的满心欢喜。
而后在每一个惴惴不安的夜里，她都会紧紧握着这个木偶，仿佛通过这个木偶，她就能从他身上汲取到力量和安全感。
可是后来怎么了呢？
一次又一次的利用和欺骗，蚕食掉所有美好。
他爱江山没有错，可是却轻贱了他们的感情，于是她无比的恨，张牙舞爪地同样用阴谋和手段报复他。
到如今，也分不清谁对谁错了。
“我送给无忧的。”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将出神的她吓得一抖。
她转头看向他，脸上还带着陷入回忆时微微木然的神色。
她快速挪开目光，将手中的木偶继续放到了床柜上，没有说话，起身走向窗边。
周蕴坐到床边，伸手拂了拂小无忧额角上的碎发，动作轻柔，嘴角不自觉地浮出怜爱的笑意。
“皇上出宫几日了？”她坐在窗边的圆桌旁，随意地倒了一杯茶。
她极少称呼他为“皇上”，此时这样叫，似乎只是为了强调他的身份。
“无所谓几日。”他平淡地说道。
无所谓？怎么可能无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她不知道他在耗着什么，或者在谋划着什么。
但她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端起面前有些微凉的茶喝了一口。
周蕴缓缓起身，走了过来，在桌旁站定，十分自然地端起她刚刚饮过的茶杯，继续喝了起来。
她抬头，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他放下茶杯，抬眼看向她，桌上的烛光在他眼中幽幽跳跃，眸底却是一片凄凉之色：“早朝晏罢，安邦定国……世人尽享天伦之乐，偏偏我没有。”
他一边嘴角微微翘起，难过地看着她：“你知道三年前，我有多恨你吗？”
她目光落在桌面上，没有说话。
“到了第二年，我竟然渐渐理解你了。”
他身子沉下来，慢慢逼近她的面庞，一双黑眸深深地看着她：“第三年，竟只剩下想念，发疯的想……”
她抬起头，身体有些僵硬，看着他一点点逼近，不断放大的清俊五官。
心脏竟在这一刻感到有些疼，像是被冰棱慢慢地穿透，生涩而冰冷的痛感。
直到他的面容贴的极近，近到下一秒就会触到，他才停住，近在咫尺地凝视着她。
她看到，他的星眸黑白分明，可此时那青白的眼珠正慢慢充.血，一点点变得红润，犹如一片绚烂蔓延的蔷薇。
而她也似乎受到某种情绪的感染，眼眶也不自觉地酸疼起来，胸口变得异常压抑。
突然，他压了下来，一阵铺天盖地的窒息感……
她本能地用手推打他，却立刻被他钳住了手腕，他更加用力地亲吻。
她无计可施，整个人也像个木偶一样定住了，他的动作竟也随之缓和下来。
他慢慢闭上眼睛，一段泪水在眼角滑落，绵绵柔柔的吻，像夕阳照进湖水中，无时无刻不在的缱绻与缠绵。
烛火寂静，红泪无声地垂落。
他终于放开了她的唇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嘴角忽地苦笑了一下：“我原本以为你只是对我心狠，想不到你对自己也这么狠，明明心中有我，却还能头也不回地走掉。”
她双眼微微泛红，垂下目光不看他，呆了半晌，突然奋力挣脱开他双手的束缚，慌忙地走出了房间。
第二日清晨。
清扬一踏进后厨的门，便看到宽阔的黄梨木餐桌旁，无忧正窝在周蕴的怀里。
他耐心地一勺勺吹着粥喂她。
“无忧，下来，自己吃饭。”她走到餐桌的另一边，远远地坐下。
小无忧鼓着腮，慢悠悠地说道：“爹爹说，他喂我，我就能多吃点。”
清扬没说话，只冷着脸，目光威严地看着她。
无忧歪了歪脑袋，被看得不自在。
得益于清扬素来管教严厉，她立刻从周蕴身上滑了下来，乖乖地坐到另一边，将饭碗拉到自己面前。
清扬便自顾自地盛了一碗粥，低头无声地喝了起来。
“爹爹，我们什么时候去呀？”小无忧奶声奶气地扭头问道。
“快了。”周蕴宠溺地往她的碗里夹了一块酱肉。
清扬抬头看向无忧：“去哪？”
无忧一脸甜笑：“去宫里。”
她面色一僵，眉心深深地皱了起来：“不许去。”
无忧粉扑扑的小脸一沉，没主意地转头看向周蕴。
周蕴抚了抚她的小脑袋，莞尔一笑：“你告诉娘亲，以后会经常回来看她的。”
“当！”清扬重重放下粥碗，愤然地瞪向他。
他却毫不在意，春风满面，一双笑眼微微弯着，得意洋洋地看着她。
“无忧，你过来。”她冷面看向无忧。
无忧瞪着两个水汪汪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她，她知道娘亲这个样子是生气了，可她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二话不说，走过去扯过无忧的手臂，低身一举将她抱在了怀里，向门外走去。
在门口恰好碰到扶着肚子走来的玉葵，一见她神色不对，立刻拦住她：“怎么了？”
她将无忧向上托了托：“你说，孩子不听话，得怎么办？”
玉葵诧异地看着她。
反倒怀中的小人委委屈屈，悲悲戚戚地答了一句：“背诗。”
二楼的房间内，传出时断时续的稚嫩童音：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两个小时后，小无忧嘴角越来越沉，终于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少小，离家，老大回……”
她坐在一旁，此时也不禁心软了：“娘亲问你，还去不去宫里？”
“想去。”
“接着背……”
她终于情绪崩溃，放声大哭起来。
清扬重重叹了口气：“那宫里都是妖魔鬼怪，专吃小孩……”
“哪个是妖魔鬼怪？”身后一声门响，周蕴走了进来。
“爹爹……”无忧哭得声泪俱下，见到周蕴立刻张开小手索取拥抱。
周蕴心疼地将她抱在怀里，用袖口细心擦着眼泪：“乖，无忧不哭……明日我们就出发。”
清扬扭头瞠目瞪着他，眉头拧成了死结。
他却装作看不见，抱着无忧向外走去：“走，看爹爹给你买什么了……”
清扬瞪着他的背影，气得面色潮红。
又是一个清爽的夜晚。
清扬搂着无忧躺在床上，她轻轻伏在无忧软绵绵的胸口上，轻声道：“宝宝，娘亲真的没有骗你，宫里一点都不好玩，特别危险。”
无忧纤短的双臂搂着她的脖子，奶声道：“爹爹会保护我的。”
她抬起头眼巴巴地看无忧：“那你就舍得娘亲？你走了，娘亲会哭死。”
无忧转动黑葡萄一样圆溜溜的眼珠，想了一会，用胖乎乎的手指费力地比出一个“三”，信誓旦旦地说道：“那我就去三天，我给娘亲带小糖人吃。”
“不要！”
“那我就去一天，娘亲……”无忧像是在说一个秘密，抱紧了她的脖子，悄声悄语地在她耳边告诉她：“无忧好喜欢爹爹……”
闻言，清扬脸上的表情凝固住。
她好喜欢爹爹，她好喜欢他……
无忧从会说话就开始缠着她问，爹爹去哪了？甚至问她五郎是不是爹爹，她没办法，只好告诉她爹爹死了。
这几日以来，无忧的一张张笑颜都映在她眼里，无忧是真的开心，那种欢乐是她有心无力的。
一种亏欠感涌上心头，她的心像针扎似的疼了起来。
夜深人静，月光盈室。
清扬半梦半醒间，忽然感到自己的被子被拉动，她立刻警醒，转头看去。
昏暗中，一个人影站在她的床边。
她惊坐起，刚想叫，一只温热的手瞬时捂住了她的嘴。
他轻轻地“嘘”了一声：“别吵醒无忧。”
在她怔愣时，他的身体已经毫不见外地上了床。
“你干什么？”她压抑着声音叫道。
他却一路挤过来，直到与她的身体紧紧贴在了一起。
他的腿重重压住她的腿，手臂揽上她的肩膀，昏暗中，两个人一同倒在床榻上。
她瞪着他：“干什么？”
他则慢条斯理道：“明日就要走了，跟你道个别。”
“你这道别方式真是特别。”
他轻轻笑了，头微微抬起，越过她看向无忧，只见那小小的轮廓睡得沉沉稳稳，他抬手替她压了压被子。
他正回身形，并没有回到原来的位置，而是凑她的耳畔，整张脸都沉在她肩头的堆发里，深深呼吸了一下，声音透着沉闷：
“无忧到了宫里，妖魔鬼怪横行，专吃小孩，你忍心不去保护她？”
她没动，也不说话。
他收起腿，不再压制着她，手臂也渐渐放轻，只是温存地拥着她。
房间内安静了下来，呼吸无声，只听见窗外清风拂过浅浅的诉鸣。
许久许久，他慢慢撑起上身，在暗淡的月光中垂视着她的面容轮廓，用一种极其郑重的语气缓缓说道：
“清扬，我理解你，你做的一切我都理解了。你要的自由我给你，我以一国之君的名义，许你来去自由……”
他长长提起一口气，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继续道：“也请你给我一次机会，如果下一次你还想离开我，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勉强。”
他摸索到她的手，十指相扣，牢牢地握住。
她心弦惊颤，意外发现他的掌心有些湿凉，甚至指尖微微发着抖。
原来，坐拥天下，傲睨万物的皇帝，也会紧张。
但她坚信自己一定会甩开他的手，然后痛斥从前的种种。
可是在这一瞬间，她竟有些记不清从前那些怨怼和偏执了，反而两个人琴瑟和鸣的画面更清晰。
她想要甩开他的手，再远远地推开他，可为什么身体这么不争气，根本做不到。
“我以一国之君的名义，许你来去自由……”
“如果下一次你还想离开我，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勉强。”
她无法否认，自己心软了，心动了。
第二日晌午，荟萃楼门前停着一辆宽大富丽的驷马马车，车旁侍卫林立。
马车旁，清扬拉着玉葵的手：“等你诞下宝宝后，我们皇城见。”
此时的她无需再带着纱笠，久违的灿烂阳光撒了她一脸。
玉葵微笑点头：“姐姐，照顾好自己和无忧……”
在玉葵夫妇的送别目光中，马车稳稳地启程了，远远还能听见里面传来无忧清脆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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