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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八十六章 仁者之剑


“杀鸡焉用牛刀?既然你想看我用剑,那我便借两把剑来让你看看好了。”

众修士原本正与这疯长的野草斗得厉害,各式术法轰得此处五光十色,雷鸣阵阵。

但在孟轲这一句话后,全场却突然安静了下来。

那些本在挣扎的修士齐刷刷停下了手,看向了安坐原地的孟轲。

这其中也包括了孟轲的一众亲传弟子。

孟轲略有薄名,但这薄名全在他的一张嘴,却从无别人见他出手过。

很多人都以为孟轲没有修为。

这其实并不罕见。

百家之中,也有不少人自觉天赋精力有限,不能鱼与熊掌兼得,故而为了专注于学问,而放弃了修行。

这类人并不会因为身无修为就遭到修行者的鄙视,反而因为这种艰难的取舍更容易受到他人的认可。而且能有此魄力之人,在学问一道上的建树通常也大多不小。

可听着孟轲此时的话,看着孟轲此时一脸平静的表情,这竟然让不少人心中升起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期盼。

也许这位脾气不太好的小老头其实是个隐藏的绝世高手?

不少人传音问起了那几个孟轲的亲传弟子。

万章被问得最多,但他却只是淡淡笑笑,什么话都没说。

孟轲到底是不是个隐藏很深的绝世高手的事情,别人不知道,他这个弟子也同样不知道。

不只是他,他们一众师兄弟恐怕没有任何一个人清楚。

事实上,在万章的了解中,孟轲一直是个没有任何修为之人。

哪有修士喝了不到斤把酒就会酩酊大醉,屡次三番睡在野外,还因为吹风屡屡染上风寒的?

万章此前并不擅长医术,但孟轲病的次数多了,他自然就慢慢的学会了。

这也是逼不得已之事。

孟轲出身一般,家中并无什么余财。虽说他弟子众多,但他对待门下弟子,不管贫富贵贱,通通一视同仁,束侑只按照最基本的一年两条腊肉收取。

这等学费自然是不能养家糊口的。事实上,孟轲也并不以束侑为生,他的主要收入来源其实是其家里的田地。

说出来很多人或许都不信,这个脾气很暴躁的小老头在种地上其实是一把好手。反正万章没见过比孟轲更了解庄稼习性的人。

万章以前经常觉得,孟轲其实入错了门。若是孟轲当初入的农家,此刻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不上不下。

但种地这种看天吃饭的活计又能挣几个钱?

即便孟轲精于种地,用同等的土地能够种出别多人多出一倍有余的粮食,可那些多出的粮食除了果腹之外,酿些浊酒便也所剩不多了。

连吃饭都只是勉强,孟轲又哪来的钱粮用作修行?

孟轲此前一直是这么觉得的,但是今天孟轲的表现却让他有些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

老师此刻的自信究竟从何而来?

万章忽然想起了讲学之前发生的事。

之前小老头提出讲学如期举行的时候,遭到了所有弟子的强烈反对。

小老头并不是第一次做出如此不理智的事情了。

但是以往这个老头很少一意孤行,几个弟子轮番劝劝,也就服软了。

可这一次,这个小老头却一反常态,无论谁来当这个说客,全都一律打回。谁说就教训谁。

众弟子没法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小老头做傻事。

难道老师真的有什么秘密后手?

可什么样的后手才能够抵挡得了一位疑似大罗金仙境的修士?

“借剑?”

敖青背着手,步调不变,微微挑了下眉毛,同时心里暗自思忖:“这便是这家伙的仰仗?到底借的是什么样的剑,才能给予他如此大的勇气?”

敖青在心中默默将修行界有名的用剑的人都过了一遍。但他想不到谁能与眼前的孟轲扯上关系。

一时想不到,敖青也就没再多想。

反正他没听过有谁仅凭一柄佩剑就妄图与他相抗衡。

他的大罗金仙境来得有些取巧,是继承了世代青龙留下的遗产。

可无论如何,他毕竟是个大罗金仙境。

特别是今天还是二月二,是他的主场日子。

不管这些人族埋下的暗手为何,哪怕就真的藏有不止一个大罗金仙境的修士,他也不惧。

这才是他今日以千金之躯却亲自犯险的真正依仗。

“我倒是有些好奇,孟先生借的到底是谁的剑?又要如何杀我?”

孟轲对此倒是很坦然:“我是找庄周先生借的剑。”

“庄周?”

一听到这个名字,旁观的众人纷纷露出了恍然的神色。

一位道家子弟更是喜笑颜开道:“原来有庄子他老人家压阵。”

庄周之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偌大人族,道家为尊。而道家之中,又以老庄为尊。

敖青脚下也停滞了不到一息时间。

人族之中,能被他记在心上的人不多。而这位庄周,便是其中一位。

庄周的修为是个迷,没有谁清楚。

但对方表现出来的神通,却足以让所有人为之侧目。

庄周凭借一篇逍遥游,朝游北海暮苍梧,绝对是人间最自由的人。

也因为这种神通,几乎不可能有人能够抓得住庄周,而一个抓不住的对手,又如何与之对敌?反之,庄周却可以凭借逍遥游随时出现在你面前,在你吃饭睡觉甚至行敦伦之事时向你展开袭击。

只凭这一手,庄周要是行刺客之事,那无疑是天地间最可怕的刺客。

而除了这篇逍遥游之外,庄周还有一记梦蝶之法,名声在外。

曾有一只夏虫听道尊讲道,幸有所得,成为大修行者,距离登仙不过一步之遥。它不满于庄周在文章中贬低自己的种族,便去找庄周理论。

两人见面后却没有动手,至于两人说了什么,外人也不甚清楚。

反正那夏虫听了庄周一番话后,便面带迷茫之色离开了,就此也销声匿迹。

而等过了约百年时间,这只夏虫再次出现时,却变成了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甚至因此突破瓶颈,褪去凡身,打破了生死桎梏。

这只曾经的夏虫,如今的蝶仙出关后便留在了庄周身边。再加上那只鲲鹏。

庄周出现,就意味着至少三位仙人境修士的出现。

特别是那只鲲鹏,作为洪荒异种,它之威能,即便不是大罗金仙,恐怕也相去不远。

如果说真的是庄周埋伏在一旁,那孟轲的有恃无恐便得到了解释。但敖青又怎么都觉得不对,庄周、强则强矣,但性子却古怪,向来我行我素,极少理会人间事,今天又怎么会一反常态?

敖青片刻失神后,又立刻归守本心。

不管来者是何人,即便是真的庄周来了,那又如何?

庄周可怕,难道他这个大罗金仙就是吃素的。

他微微一笑:“哦?恕在下孤陋寡闻,未曾听过庄周先生也用剑?”

孟轲点头道:“庄周先生曾有说剑一文。”

一听“说剑”二字,敖青心中立刻便闪现出了关于这一文中提到的三把剑。

天子剑。诸侯剑。庶人剑。

而几乎立刻的,他便低头将视线转向了脚下。

就在一处相对安静的角落,有一执剑兵家修士,蓬头突髻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

那兵家修士本来正与被敖青催发的草木纠缠,待敖青望向他后,他似乎感应到了一般,也抬起了头,与敖青对上了眼。

从那眼神中,敖青没有发现任何的恐慌或紧张的情绪。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敖青便对之出了手。

宁杀错,莫放过。

他不出手则矣,一出手便是携风雷之势。

一道绿光脱手而出,直中那疑似庶人剑的兵家修士气海,同时敖青手中掐诀,催动灵气,那道绿光瞬间炸裂,于那修士体内瞬间长成一株一丈高的古怪树木。

此木样貌古怪,没有树叶,周身满是皴裂鳞片,苍然虬劲,宛若一老朽垂死之龙。

那兵家修士整个身体被这古怪树木撑住,如同衣架上的衣物,动弹不得。

敖青心中这才稍定。

他刚才祭出的这枚种子,乃是他的杀手锏之一。

这是一种寄生树木,尤其嗜好吸食血液灵气。一旦被其寄生,哪怕生命力强悍如真龙,也会被切断生命力。

是以这种树木在龙族内部又被称为斩龙台,专门用来惩罚那些犯了族规的族人。

不管这个兵家修士究竟是何身份,一旦被斩龙台寄生,十成实力至少去了一半,而且会随着斩龙台的吞噬变得越加虚弱。

斩龙台汲取到灵气十足的血液,立刻旺盛生长起来,将那兵家修士整个身体撑得四分五裂,血肉模糊,白生生的骨头也都裸露在外。

而就在这时,那男儿身的兵家修士却突然发出了女声:“姓敖的,你赶快放了我!”

随着兵家修士的言语,他的身体忽然发生了变化,变成了一只色彩斑斓的巨鸟。

鸿前,麟后,蛇首,鱼尾,龙纹,龟身,燕颔,鸡喙,骈翼。

首载德,顶揭义,背负仁,心抱忠,翼夹信,足履正。

敖青愕然。

这哪是什么兵家修士,分明是一只血统纯正的凤凰。

敖青不但认识这只凤凰,还很熟悉。

因为这只凤凰名为凰九,正是他最大的竞争对手。

敖青转头看向孟轲,孟轲笑意盈盈,手持水囊,遥遥敬了他一下。

敖青哪里还不知道,自己这是上了眼前这个人族的当。

对方肯定是提前知道了凰九伪装成人族的模样混了进来,这才以言语相激,逼自己悍然出手。

而现在的局面也确实让敖青陡然变得被动起来。

他这一出手,没有击杀人族不说,反倒伤到了凰九,一旦处理不好,这不旦立不了威,反而会成为一个巨大的笑柄。

那凤凰见敖青沉默不语,顿时急了,扑腾着血肉模糊的双翼。

“你发什么呆,赶紧放了我,难不成你要联合人族杀我?”

敖青忽然抬起了头,嘴角露出了一抹冷笑。

这只傻鸟的话倒是提醒了他。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一旦他放了凰九,那只能证明他落入了人族的圈套,只会让他为妖族耻笑。

那些暗测测观望这一切的妖族,一定不会放过这个落井下石的机会。

那他今天这个完美的加冕仪式便不可能再完美。

为这一天,他不知道筹备了有多久。要再找到同样的时机,不知还要等待多久。

他绝不能接受这样的失败!

而眼下,除了可笑地接受失败之外,还有另一种方式。

他抬起了手掌,狠狠抓向了凰九。

一只巨型龙爪的虚影破空而出,直接抓住了凰九。

凰九好像预感到了不对,瞪大了双眼,刚想尖叫:“敖青,你……”

她没能说完后面的话。

巨大的龙爪合拢,将她的整个身体碾为了一团粘稠的血肉。

敖青松开手掌,任由那团粘稠的血肉掉落地面。

他摇头感叹道:“凰九啊凰九,想不到你竟然伙同人族来杀我。这确实是一招妙手。只可惜,在真正的力量面前,你所有的阴谋诡计都显得那么滑稽而可笑。”

敖青知道,自己的这番话并不具备什么可信度。

但他并不在意。

成王败寇。

历史将由胜利者书写。

只要他赢下今天,那他便是妖族命中注定的王。

没有人会为了一滩不会动的烂肉而去忤逆一位睿智强大的王。

说起来,他倒有些感谢人族给他提供这样的机会。

凰九这只被宠坏的傻鸟虽然脑子不太行,但修为却不算弱,如果换做平时,他想要击杀对方,恐怕要费些手段。

他现在能如此干净利落地除掉对方,占了个出其不意。

恐怕这只傻鸟到死,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何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杀她。

嫌弃地甩了下手,敖青再次看向孟轲,微笑道:

“孟先生,你的这柄庶人剑似乎不太锋利?”

眼前发生的一切让不少人看傻了眼,但孟轲对此却并无任何异色,没有得意,也没有失意。

他同样笑了起来:“庄周先生,听到了吗?”

敖青瞬间崩紧全部心神,准备迎接接下来的两剑。

但他什么都没等到。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看着孟轲又喝了一口酒之后,敖青眯起了双眼。

“你在诈我?”

孟轲擦了擦嘴:“不好意思,我也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好骗。”

敖青冷笑,一步朝着孟轲迈出。

他本来想要一点点玩死孟轲。但现在他觉得,迟则生变,还是早点杀死孟轲的好。

可就在他一步来到孟轲面前,对着孟轲伸出手,准备如同捏死凰九一样捏死对方的时候,那正与草木缠斗的众人中,忽然冲出四道身影,各自携着璀璨光焰,朝着敖青袭来。

敖青似是不觉。

但在那四道身影就要逼近他的时候,他忽然叹了口气。

气息所致,草木生发。

而与此同时,那四道身影也各被一株斩龙台撑裂,失去了灵气支持的他们无法发动攻击,尽数掉落地上。

斩龙台大口汲取着血液,黝黑的树干里仿佛透出了血腥的红。

在痛苦的扭动中,四道身影也如那只凤凰一般,现出了真身。

土黄色的四脚蛇,光彩耀眼的红色锦鲤,头顶峥嵘的黑蛇,金色的四爪龙族。

那金色四爪龙族实力最强,面对斩龙台的吞噬,还能勉强维持意志说话。

他面露狰狞之色,对着敖青低吼道:“你什么时候种下的斩龙台?”

敖青转过身,怜悯地看着那金色龙族:“如果没有足够的依仗,我又怎么敢与你们一起出来做事?”

那金色巨龙闻言忽然放弃了挣扎:“你早就料到我们会反水?”

敖青摇了摇头:“我没有想到你们会反水,只是习惯使然。不做点措施预防一下,我心里就不踏实。不过我到真的有些好奇,人族到底给了你们什么好处,你们居然真的联起手来骗了我。”

金色巨龙只是闭上了眼睛:“杀了我吧。”

敖青没有动手。

这些跳梁小丑的惨状更能体现他这位新王的睿智与强大,且让他们受着吧。

“孟先生,不知你可否解我的这个疑惑?”敖青转过身,再次看向一直喝酒的小老头。

那酒囊似乎空了,小老头低着头,眯着眼,通过酒囊口往里瞧着。

“不过就是龙门罢了。你给了他们一个名字去争。我们可没你这么小气,给了足足五个名额。”

“五个名额?”

饶是敖青也不得不承认人族的大手笔。

不过他随后便笑道:“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镡,以豪杰士为夹。这才四个。那第五个人呢?”

确认了酒囊已经彻底空掉之后,孟轲失望地说道:“我也不知道,它今天没来。应该是怕了你吧。现在估计也不会来了。”

敖青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孟先生,三把剑,你已出了两剑,庶人之剑,诸侯之剑,我都见了。说老实话,若不是你自大,选在了今日二月初二,真不一定谁输谁赢。我知道,现在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看着这里。我也不愿坏了大家的雅兴。那最后也是最强的一剑,天子剑,你也一起出了吧。”

孟轲却摇了摇头。

“孟先生这是何意?”

“我与庄周先生道不同不相为谋,那第三剑天子剑,我学不会。就算勉强借到了,也伤不到你。”

敖青看着孟轲,失望地叹了口气:“我乘兴而来,本想与先生坐而论道,成就一段佳话,却不想,原来竟是要败兴而归了。”

孟轲却再次摇了摇头:“这倒未必。”

敖青一挑眉,不忧反喜:“孟先生还有何厉害手段?尽管放手施为。”

“我虽借不来庄周先生的天子剑,但我自己却有一首歌,想请在座诸位听上一听。”

孟轲忽然扔掉了手中的酒囊,以手轻扣身前桌案,打着节拍,轻声哼唱起来。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唱腔也很是一般,抑扬顿挫的节奏,更是随心。

不知是否是喝大了,舌头僵硬住了,没有人能听懂他的唱词。

敖青屏息凝神,准备应对孟轲的攻击。但却依旧没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他也没有察觉到任何的异常。

就在他思索孟轲究竟在搞什么名堂时,忽然间,他感觉到身边都安静了下来。

紧接着,身边所有的人都忽然消失了,任他如何去看去听,杳无踪迹。

唯有孟轲那刺耳的歌声一直响于他的耳畔。

但很快,孟轲的歌声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阵更为年轻更为清亮的声音。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敖青循声看去,沧江的边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些人影。

一群年轻漂亮的女子在河边浣洗衣物,而在其不远处,有几个年轻男子对着她们在唱歌。

正当敖青欲过去一探究竟。

一辆牛车忽然凭空出现在他身侧,缓缓驶进了田野里。

到了田边,农夫下了牛车,为牛换上了铁制耕犁,然后一扬鞭子,驱赶着那身上沾满泥水的水牛下了地。

画面不停切换。

渔夫打渔。

铁匠打铁。

樵夫砍柴。

屠夫杀猪。

女子采桑过后又纺织。

商贾挑着扁担,沿街叫卖。

菜市前,身着官服的人在处理纠纷。

校场上,将士手握武器操练着,声势整天。

宫殿之上,满朝官员在为着究竟要降多少税而唇枪舌战着。

敖青一开始还颇有耐心的看着,可看了一会儿,便觉无趣,忽然大声道:“孟先生,你的手段呢?还没开始吗?”

孟轲那似醉非醉的声音适时响起。

“这便是我的剑。”

“仁者之剑。”

而随着孟轲的声音落下,那些原本正忙着各自手中事物的人忽然一齐向着敖青看来。

农夫,渔夫,铁匠,樵夫,屠夫,织女,将士,乃至满朝文武。

那些目光坚定而冰冷,就仿佛在看着一个死人。

明明只是一些弱小的没有任何修为的人族的注视,但敖青却莫名地感受到了恐惧。

而随着他心神的一个震颤,那些无形的目光好像瞬间化作了实质的锋锐东西。

敖青忽觉一痛。

他低头一看,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已是千疮百孔。

他想要说话,但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

“亦是天下人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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