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6

炆灿闻言便和他一起追了进去。上渊努力竖起耳朵，可声音越来越小，没一会完全听不见了。他四处找不到，追到一半忽然脚步停了下来。炆灿以为找到了，四处看了一圈，奇怪道：“什么都没有啊……”

        他没理会炆灿，而是在一棵百年巨木下慢慢蹲了下来——

        怎么形容这个场景呢？

        明明是很寻常的深山景色，却缺了一块。不是说树被砍了一块，而是一副完整的拼图，有一块三指见方的景，被挖掉了！取而代之的，却是流动的溪水！一棵生长完整的巨木，躯干上却有一小块没头没尾的溪水在流淌，多么奇怪的景象！

        上渊从没见过这奇景，好似一个完整的空间，被人打乱了一样。他觉得不可思议，随手捡起地上的石子，向树上的那小块溪水扔了过去——

        身后传来水花的声音，上渊闻声立刻转过头。他明明朝正前方扔出的石子，却投掷在了身后的溪水里，他连忙跑到小溪旁查看。果然，巨木身上缺失的三指见方的躯干，在小溪中间找到了。

        他瞠目结舌，边摇头边惊叹，一转眼却看炆灿面色如纸，两眼直勾勾地看着那棵树上的溪水，手脚发软，蓦地跌坐到了地上。

        她浑身战栗：“是他……是他来了……”

        上渊扶了她一把，问：“是谁？你认识？”

        海螺那头的西姮急得不行：“怎么了？怎么又不说话了？”

        上渊这才想起他好半天没和西姮回话了，便把这里发现的奇景一一和她说明。海螺那头寂静无声，好半天都没听到西姮说话。上渊以为巨木太高、海螺不灵了，叫了她好几次也无人应答。他正着急，那头传来会津的声音：“姑姑已经赶到你那里去了……”

        上渊闻言，心里说不出来的奇怪，心道师傅为什么忽然要亲自出马。他再看看身边炆灿浑身发抖的样子，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问会津道：“莫非会这种诡异法术的人，师傅认识？”

        会津本来不打算说的，但是如今上渊正面遇到，不说不行。

        “这是空间折叠术，可以像玩裁纸一样随意摆弄三界内的空间，这种法术，三界只有一个人会。”会津顿了一下，说，“就是你师哥，重晏。”

        上渊大骇，他万万没想到能在这种地方见到大师哥重晏，登时浑身汗毛直立。

        不等他多想，片刻的功夫，西姮便到了。

        她赶到了树林里，也不问上渊或者炆灿一句，自顾自地在树林里找了很久。这树林树木繁茂郁郁葱葱，每棵都是参天巨木遮天蔽日，西姮几乎翻遍了每个角落，找了很久才终于确定，除了他们三个，没有别人。

        她靠在树上，像是满心期待却又失望后的脱力。她的裙摆上还有未干的茶渍，应该是匆忙出行打翻了茶杯、溅到了衣服上。

        上渊不语，默默走到她身边，掏出帕子想递给她。西姮双眼失焦，根本没看到他，上渊便自顾自弯腰给她擦裙摆。西姮这才低头看到他，问：“你没见到他？”

        上渊手下一顿，没有抬头：“我什么也没见着，找过来的时候已经空无一人了。”

        西姮低头不语，像是失落至极。炆灿将将从惊吓中缓过劲来，见到西姮赶来，便一头扑进她怀里哭：“他回来了！姑姑，他回来了……”

        西姮随便安抚了她两下，她在上渊和炆灿之间来回看了一次，说着“你们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说罢便回去了，一眨眼便不见了踪影。上渊被一个人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脏了的帕子。

        晚上，他和炆灿赶到了菱花镇，在镇子的客栈打尖，趁炆灿睡着，他连夜赶回轩辕山，把会津从床上拎起来。

        他拿着烛台去照会津的脸，近乎怼到了他鼻子底下：“今天你无论如何要把重晏这个人的事说给我听。再顾左右而言其它，我就去厨房找香油和柴火，把你连人带被子一起烤了，菜名都想好了——碳烤麒麟，怎么样？”

        会津可怜兮兮地说：“这菜听着就不好吃……”

        上渊晃了晃手指：“好不好吃得吃过才知道。”作势便要点燃被子。会津连忙求饶：“好了好了我说！我说！”

        上渊一屁股坐下来，正好坐到他脚上，差点没把他脚压折了。上渊一肚子气：“我真受不了你们这些人，一把年纪话都不会好好说，要急死我吗？”

        会津挠头：“你要我说什么啊，重晏，姑姑的大徒弟，厉害得不得了的神君，擅长空间折叠术。一千多年前无故叛离师门，疑似和祖师伯传今的死有关，至今下落不明。这些你都知道了啊，你还想听什么？”

        上渊几乎咬碎了后槽牙，他想问什么？他想问的多了去了，他一闭上眼脑子就是白天西姮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还没离开的时候，和师傅感情好吗？”

        会津答：“好啊，当然好啊。他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在极东之地横冲直撞，是姑姑把他从沼泽里捡回来，教他读书写字习武，他们是彼此的至亲至信至爱，正因为如此，他叛逃师门、甚至有人说他杀害了传今祖师伯的时候，姑姑无论如何不相信，亲自下山找了他好几次。”

        回忆像是一道闸门，一旦打开往事便如洪水袭来。会津想起轩辕山辉煌的曾经、彼此依赖的师徒，再对比如今冷落的门庭，难怪西姮会受不了。

        他又想起了一件事：“多年前姑姑最后一次出门找他，终于见到了他本尊，他却对姑姑说，‘皎洁皓白抷中月，照不进我无间门’——”

        上渊一头雾水地打断他：“什么月、什么门……话说清楚点，听不懂。”

        会津解释说：“抷中月，是姑姑的独门绝技。传说天地初开后月亮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姑姑正在和其他四位创世神喝酒。姑姑边赏月边惋惜，她说三界以后渐渐有了浊气，如此皎洁无暇的月色美景，竟然只有他们几个创世神看见，实在可惜。所以待月亮悬于中天之时，姑姑便把它的倒影保存在了她的酒杯里，偶尔才将它重新挂在夜空中。那可是鸿蒙初开时月亮的第一次面世，后来见过这一神迹的人无一不感慨月之精华、天地之灵气的。”

        上渊连连点头，原来如此。他又问：“那个什么门又是啥？”

        会津惆怅：“重晏是三界唯一会空间折叠的妖魔，他给自己造了一个空间，用来冥思苦想、修行练武，只有他自己能进出。以前还在轩辕山的时候他管那个空间的门叫‘欢喜门‘，离开之后改了，改为’无间门‘。”

        上渊没太懂：“欢喜我明白，那无间是什么意思？”

        会津神色凝重，半晌才说：“无间，是地狱的名字，是最苦最难的地狱。”

        上渊默然，他一直以为，是重晏主动背叛了师门，所以才不理会西姮的寻找。可既然是他主动，那为何将自己独有的居所称之为地狱？从心有欢喜世间到身入无间地狱，其中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会津长长地叹了口气，又重复了一遍：“皎洁皓白抷中月，照不进我无间门。你细品品这其中的意味，姑姑听到了这句话，真是伤心透顶，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找过他。我因为他这样伤姑姑的心，有段时间对他也是又气又恼，但是后来有次姑姑喝醉了，倒在荷花池里，嘴里一直念着‘无间……无间……我救你出无间……’，我也就不再气恼了。毕竟，连姑姑都如此信任他、依然想救赎他，我又有什么资格置喙呢？”

        上渊默默听他说话，不置一词，想了好久话题一转：“那二师哥呢？他又是做什么消失不见了？”

        会津道：“他啊，他就简单了。你二师哥，叫闾阖子建，性格沉稳沉默寡言。他其实没做错什么事，当年重晏去风神谷出了事、被劈了天雷，三界都指责姑姑教导无方。闾阖子建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他当即立誓要为轩辕山清理门户，一定要捉住重晏，给风神谷、给三界一个交代，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上渊更糊涂了：“没毛病啊，听着像是个正直的人。”

        会津无奈：“他就是太正直了，就一直在外面捉人，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上渊：“……”

        上渊扶额，这也太轴了。

        上渊问：“师傅就没有让他回来冷静冷静吗？”

        会津说：“让了啊，说了无数次，他都不听，只说一定要还姑姑清白。姑姑召他多次无果，也就随他了。”

        上渊默默无语，他心想西姮散漫随性、炆灿懒惰，这整座轩辕山的执着属性可能全都点在闾阖子建一个人身上了吧。

        夜深了，会津打了个呵欠，见他没有别的问题了又钻回了被子里：“你问完了？问完就出去吧，我要睡觉了，记得把门给我关上。”

        若有所思的上渊关上门、吹了蜡烛，脑子里一整晚都是一片空白。

        他不知去哪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又或者就应该什么都不想。他不想回客栈，也不想回他在轩辕山的房间，他在山腰的庭院里来回踱步，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到了槐花树下面——

        他哪里也不想去，索性像小时候那样，蹲到树下。

        他刚被抱回轩辕山的时候，特别胆小。西姮把他化成小男孩的模样、给他穿衣服，他很不习惯，趁西姮一个没留神，又变回了小奶狗。轩辕山到处都有结界，他几次碰壁都跑不出去，最后跑到了这棵千年老槐花树下，用爪子刨了个洞钻了进去。

        西姮急得到处找他，最后在树下发现了他水汪汪的大眼睛。她伸手想抱他出来，他却一口狠狠地咬在她手上。他那时候太小，只有几颗乳牙，他用尽吃奶的力气咬她，西姮既不挣扎也不打他，很平静地让他咬。过了好久他松了口，才发现她手心已经流血了。

        他不想咬她了，觉得好没意思，但也不想出洞，西姮拿羊奶诱惑他他也不为之所动。后来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他全身毛发被雨淋得湿哒哒的。他又冷又饿，最后实在撑不住，小心翼翼跑了出来，却发现西姮也坐在地上，全身湿透地陪着他。

        再后来他就成了她的小徒弟。

        那天的小雨他记了整整三百年。

        他以前一直以为她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地仙，他心想没关系，他会努力修练、光耀门楣的；她还整天酗酒、喝醉不理人，他也觉得没关系，他会装傻充愣每天去烦她；不开心也好，闷闷不乐也好，大家在一起，就是最好的。

        可是在他之前，西姮不仅仅是那样厉害的远古女神，她还曾经有过那么重视、那么厉害的另外两个徒弟。

        相较之下，他的三百年岁月，短得如同白驹过隙一般。

        他在树下枯坐一整夜，天快亮了才回菱花镇。没心没肺、什么都不知道的炆灿睡得呼呼的，上渊苦笑，有的时候还真是有点羡慕这只傻傻的鸟。

        天亮了他们去吃早饭，炆灿对着他的黑眼圈大呼小叫：“你昨晚去做贼了嘛？”

        上渊翻了个白眼：“是啊，去偷你的内衣了。”

        炆灿哇哇大叫，大声嚷嚷什么采花贼、世风日下云云。客栈大堂里其他客人对他指指点点，上渊若无其事地环视了一圈，拱手道：“这是我弟弟，喜欢扮女装，他的衣服都是我新买给我媳妇儿的，我就是拿回来而已。”

        众人作恍然大悟状，又把愤怒的目光投向了炆灿，小二瞠目结舌地给他们倒茶，目不转睛地盯着炆灿的脖子，还不小心把热水倒在了桌子上。

        小二连忙擦干净了桌子，边陪笑边往后堂走，嘴里还念叨着“真像女的”、“怎么就生了个男儿身呢”。炆灿气得了七窍生烟，拍桌怒吼：“我就是女的！”

        上渊一把搂住她的肩膀，痛心疾首道：“爹娘都觉得把你生作男儿身很对不起你，但这也不是你偷你嫂子礼物的理由啊！”

        众人纷纷点头，点评了一句“贵圈真乱”，心满意足地吃早饭去了。

        炆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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