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11
他刚踏入这山中隧道,心里便冒出一股异样的感觉——他好像,来过这里。
脚下踩着最普通的山间小道,一手扶着石壁、一手举着火把,小心翼翼地往里走。副将劝他不要好奇、休息一阵便可上路,理智告诉崇晏他的确应该这样。可是他忍不住,山洞伸出似乎有个熟悉无比的声音在召唤他,他必须去看一看。
这山洞中如死一般寂静、走了一路一丝风也无。他顺着唯一的山路一直走啊走,但却怎么也走不到尽头。不知过了多久,他停下来,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来时的路,后面跟着他的副将再次劝道:“大人,我们回去吧,这里什么也没有啊。”
他心中正犹豫,手下蓦地传来异样的触感,好像有什么东西,他心下怪异,连忙把手中火把凑过去查看——是壁画。他摸到的正好一只手,一只纤细如葱根的手。他大骇,这分明是横波的手,他们曾经十指相扣过无数次,他绝不可能认错。
他不由地往后站了两步,举高了火把仰头一看——是个身着霓裳羽衣仙娥,长着横波的脸。
他忍不住屏住了呼吸,这石像中的仙娥比横波更加妩媚慵懒,眉眼间恣意且娇憨,明明是一模一样的五官,她却比横波更加仪态万千。他正看得出神,身后同来的两个副将都被石像上的仙娥迷倒,已然看丢了魂。他们没见过横波,就算见过,恐怕一时也很难将这两个气质天壤之别的人联系到一起。
他心中疑窦丛生,拿着火把照亮其它地方看,只见那仙娥挽了一个到她腰间的男童的手,正低头与他说话。这石雕栩栩如生,衣服上每个褶皱、身体上每条纹理都如此生动,入木三分,雕刻之人必定技艺高超、又对石像上的仙娥无比亲昵熟稔,才能将她雕刻得如此惟妙惟肖生动婉转。石像皎若秋月倾国倾城,可那男童的脸却被毁去了,看不清面容。崇晏拿着火把四下照了照,跑了许久查看,这宽阔不知边界的石壁上竟然刻满了画像,全部都是这仙娥与那男童的日常生活,有教他读书认字的,有教他习武打坐的。那男童在她的悉心照料下渐渐长大、变成了一个少年模样,只是全部面目尽毁。
他忍不住伸手摸着那少年面目全非的脸,指尖颤抖,战栗着呢喃道:“你是谁……谁刻了你……谁又毁了你……”
他怔忡着,前方忽地传来石子跌落的声音,他心里一惊,连忙拿火把去照,前方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如同疯魔了一般,什么都顾不上,拼着力气追了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在追什么,却控制不住脚步。耳边除了风声,似乎还响起石头与骨头相撞的铿锵声,一下又一下,他似乎隔着时空看到有人满脸绝望地砸烂少年的脸。
你是谁?
他看见,有人在雕刻石像,下一秒同一个人在毁掉刻好的石像。他出声想阻止他,可是那人根本听不到,他徒手一下又一下把石像的脸毁了,手上、石头上鲜血淋漓。
崇晏看到,那人踉跄着脚步,一路砸过去,所有的浮雕都被他毁了脸,他根本无力阻拦。那人满手都是鲜血,口中不知呢喃着什么,似乎饱受折磨痛苦不堪。他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女神像,然后将所有少年的面目都毁了。崇晏跟着他沿着山洞不知走了多久,毁了不知几千几万幅浮雕。
不,不要碰他们。
地上的碎石掺着鲜血,隔了这么久的岁月,血迹都变成了暗沉色,他依然能感受到那毁像之人的痛楚与不甘。眼前的景象模糊不堪,他朦胧中仿佛看见那人扑通跪在最后一个巨大石像的脚边。他背对着他,他只能看到他肩膀耸动,哭到力竭。崇晏忍不住问出声——
你在等谁?
崇晏一抬头,面前就只有一座两人高的女神石像,是横波的面庞。
他忍不住落泪,是你带我来见她吗?
没人回答他,只有这座隐隐泛着光华、顾盼神飞的女神像在这里。
那人哭得不能自已。崇晏如鲠在喉,他的爱人,那个初见时在空中如飞燕般轻盈落入他心里的女子,那个不会说话眼中却有万千星辰的女子,那个出身不好却从未有一刻自轻自贱永远自强不息的女子,那个如神祗般高洁的女子。
你也爱上她了吗?
他站在酷似横波的女神石像面前,看到女神石像脚底有行字:生灵有所栖,凡人有所依,广厦庇寒士,明月朗照之。
他长叹声,他的横波、他的妻子,不是猫妖,原来是个心系天下苍生的神祗。
他在神像前伏跪许久,终于出去时失魂落魄。将领们等了他好久终于等到他出来,如释重负,连忙七手八脚地迎上去。崇晏却恍若未闻,他一抬手,满脸都是干涸的泪痕。副帅担心道:“大人,您去哪儿了?我们找了您许久啊。”
他怔怔地低头看那个被风化得不像样子的石碑,上面“不别山”三个字勉强可辨。他抬头看向黑漆漆的洞口,好像几辈子的时光被吞噬其中了。他无力地摆摆手:“我没事。大家休息够了吧?拔营吧!”众人点头称是。
他们连赶了十多天的路,路上越来越萧条,本是春耕的季节,田里却荒无人烟,一株秧苗、一个农民都没有。他骑在马上、看着官道两侧,树皮都被啃光了,不免想到横波提到过的云膏、观音饼,没想到居然都是真的。
他阵阵心寒,西南叛乱多他是知道的,他以为这里民风彪悍、会处处遇到抵抗的乱贼,没想到这里饿殍遍野、所见皆是凄惨不堪的情状。他在西南许久,终于找到了师兄李丛兆的踪迹。师兄率暴民藏匿于山坳中,先前来平叛的军队已经将那几座山重重围堵起来、只待他们缴械投降。崇晏不忍心,找了几个嗓门大的,对着山坳日夜喊话,希望师兄至少能和他见一面。
他等了好多天,山坳里都没有回应。大军就这么耗着,京城中每天两封信如期而至:一封是朝廷的,每一封都催他早日平乱、早日凯旋,言辞越来越凌厉;另一封则是横波写的家书、告诉他家中事宜。
她的字娟秀飘逸,一字一句都是千里传来的情谊,他每个字都念了无数遍。他在这穷乡僻壤,只有她的信能带给他温情,夜里四下无人的时候,他忍不住把她的信贴在心口,暖暖的。
某天晚上他正要入梦和横波相会,帐中忽然有东西闯进来,他以为有什么野兽、一把执了剑,又提了灯小心查看,没想到不是畜生,居然是他师兄李丛兆。他正抱了桌上摆放的糕点、吃得正欢呢。
崇晏一下子放下心来,叹道:“你啊,还是以前的老样子。”
他一把收好剑扔在一边,坐到狼吞虎咽的李丛兆身边。他盘腿坐着,还贴心地倒了一杯茶水过去。师兄就着茶水把满口的糕点吞下去:“妈呀差点噎死我。”
崇晏顺着他的胸口拍了两下:“你早点离开这里、早点和我回去向朝廷请罪,就不用受罪了。”
李丛兆摇头:“我在这里见了这么多,怎么还会回去?”
崇晏蹙眉:“师兄,我们师承同门、从小一起长大,到底为了什么要这样你死我活?!”
李丛兆指着外面漆黑的天:“因为天无明日!”他的眼神如鹰般犀利,“师弟,你在京城、在朝堂、在闺阁里,自然没法想象这西南边陲的惨状。我晾了你这么多天,你总该能体会到这里有多艰苦了吧?西南十城,已经好几年都收不上粮食了,哪来的暴民?”
崇晏可能想不到:“那苏家多年来向朝廷要银要粮要兵马,说要剿匪,是为了什么?”
李丛兆:“问你自己啊,你这样聪明,想不出来吗?听说前年苏氏剿匪大获成功,直接向兵部呈交了三千颗暴民的头颅,你说,他哪来的人头?”
崇晏惊骇地说不出话来,脑子里只有四个字——
杀良冒功。
趁着黑夜,师兄连夜就走了,临走前他深深地看着崇晏说:“皇帝陛下疑心重,多年来骄奢淫逸、沉迷修道之术,身边尽是阿谀奉承的奸佞之徒。你、你好自为之吧!我不会再来找你了!”
崇晏也道:“下次再见你,我也不会放过你,一定亲手抓住你。”语罢,李丛兆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了。
师兄走后,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望着天花板久久不能入眠,一会儿想着他父母和兄长,一会儿想着苏氏这些年“剿匪”的功绩。横竖不能闭眼,他索性把枕头下横波寄的家信翻出来看,这些信他看了无数遍,怎么都看不腻。最新的一封信,她写“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日日盼君归”,甚至还在信笺中夹了一朵风干的荼蘼花。他在枕间将那风干的花置于鼻下,似乎还能闻到隐约的香气。
他暗自欣喜,闭上眼品尝她从千里之外带给他的淡淡香气。
荼蘼……荼蘼……
他蓦地睁开眼、嚯地坐起身,明明天气炎热,此刻却感觉背后有阵阵凉意窜上后脊梁——
开到荼蘼花事了……
荼蘼是二十四花君中最后一位,荼蘼花开后就没有花了,是末尾、终结之意,横波不可能不知道,他们在此之前也并没有用荼蘼花传达过情谊,而她在此时给他寄荼蘼花,是想说什么?
或者说,是想警告他什么……
(https://www.ddbqglxt.cc/chapter/31180648_14448754.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ddbqglxt.cc。顶点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m.ddbqglxt.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