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伴君长侧
红线岭,月老庙。
四周绕竹,三面环水,无路可走。
女子,美丽异常的女子,跪倒在月老庙前,足踝上绑着一根鲜红的细绳。
双剪水眸,半点胭脂唇。
花见则羞,月见则闭。
刚刚逃至月老庙的三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晴。
瓜皮径直走到女子身前,开口发问:“小姐这厢有礼,请问你是妖怪还是人?”
女子不答反问,启唇问道:“你们为何要来这里?这里是一条死路。”
“什么是死路?”瓜皮又问,“小姐能不能为我们指条活路?
“你的问题太多,”女子依旧跪倒在地,濙淡回答道“问题太多,就不会快乐。”
听完女子一番言语,夏硕眉头一皱,将瓜皮拉到身侧,正声说道:“小姐满口哑谜,胡言乱语,难道和那些凶徒是一路人?”
“他们?”女子一声冷笑,“他们算什么,蜗角争荣,流光一世,不过浮名而已。”
“那小姐为何来这荒郊野地?”
“我来祭狐。”
“阴间有狐?”
女子凄然一笑:“当然有狐,狐已归,君胡不归。”
瓜皮沉思良久,眉头紧皱:“这位小姐的话很深奥,讲道理,我没听懂。”
星辰也沉思良久,眉头紧皱:“讲道理,我也没听懂。”
“没懂也好,”女子语声淡然,“世上的人,想得越明白,活得就越不明白,你们只需要懂一件事就好。”
“什么事?”夏硕发问。
“你们都是狐的祭品。”
女子双眼如血,长袖一卷,月老庙四面蓦地升起股青烟。
“还挺香。”
......
醒来之时,三人已被捆绑于木粧之上,放眼四顾,月老庙前妖孽横行,蔚为壮观
“凶徒猖狂,”夏硕大怒,“放我下来!
旁看守的猪妖回答:“你的人生过于天真,不如叫我们自砍双手。”
“这位妖怪说得也有道理,”美少年瓜皮趁机开口“敢问仁兄可是猪妖?”
“这位小哥竟生得如此俊俏,”猪妖娇羞回答“奴家可不是仁兄,奴家是朵美丽的娇花,温柔无比的姑娘。”
“什么?”一旁的青年星辰大惊,“你还是头母猪!”
二位勿被皮相蒙骗,”夏硕依然情绪激动,“这些人根本不是妖!”
“夏兄,”瓜皮很疑惑,“你何以如此肯定?”
“对,夏硕,你何以如此肯定?要知道聪明过头,活得都不长久。”
熟悉的声音从月老庙中传来,只见本该身死的锰冲从庙中踱步而出,那名白袍狐妖也与他齐头并行,缓步走到受缚的三人面前。
“高手!”瓜皮一声惊呼,“你居然迷路到了这里!”
“你是天真,还是智障?”星辰提醒,“按照剧情来看,他才是幕后主谋!”
“不错,”锰冲嘴角一撇,“一切都是我一手设计的,伪造消息,诱杀鬼差,施计诈死,引你们来月老庙全部是早有预谋的圏套。”
“锰冲,我早该猜到是你!”夏硕怒斥,“若非我顾及同袍之情,一味信你,怎可能让你胡作非为,瞒天过海?”
锰冲淡淡一笑,说道:“你说得很对,你们这些人习惯了任侠使气,一诺千金,我就是利用了你们的弱点,所以才能一网成擒。说句实话,以你银燕子的绝顶轻功,我若不略施小计,还真有可能让你们逃出生天。”
“猪狗不如的小人,”夏硕牙关紧咬,恨恨道,“告诉我,你身为阴间官吏,荣受赏罚司恩典,为何要勾结贼子,谋害我阴间鬼差?”
“荣受赏罚司恩典?”锰冲尖声一笑,“你以为我真是赏罚司大理寺官员?大理寺能将你安插进鬼差之中,难道我的组织就不能将我安插进阴间吗?也不怕告诉你,我乃是妖界丝路会王水堂的玄金香主,诱杀鬼差,就是为了削弱阴间势力,逐步掌控阴间的地下信息网,如此大计,岂能毁于你们这些浪荡鬼差之手!”
“香主深谋远虑,算无遗策,不禁使我想起远在阳间的亲生父亲。恕属下直言,有那么一个感性的片刻,属下几乎爱上你。”一旁的狐妖趁机向锰冲表达敬仰之情,说完此话,他又果断掀起头上面具,露出一张赤发碧眼的异族脸孔。
原来这狐妖不是别人,正是长安西市中的西域贩马人。
“噢!王八蛋!”瓜皮大骂,“居然是你!”
“当然是我,”贩马人脸上满满的都是骄做,“除了个混迹市集的贩马之人,谁还能把姻缘钗的消息散布得如此之快,对于这次的行动,我只能给自己满分。”
“人生真是太无常了,”星辰忧伤地表示,“我只想找个枪而已,没想到竟遇到一个诡计多端的组织,牵扯到两界战争。”
“诡计多端是神机妙算的近义词,”锰冲仰天长笑,高声问道,“三位还有问题吗?”
“有。”美少年瓜皮回答。
“问。”锰冲道。
“能放了我们吗?”瓜皮问
“你是天真,还是智障?”星辰眼眶已经潮湿,“或者你有常人难及的幽默感?”
“装疯卖傻,胡言乱语,”锰冲沉声道,“你们还是去死吧,带上你们的天真与无邪。
锰冲话音一落,作势拔刀,但恰在此时,月老庙中又传来一阵幽幽的女声。
“七十二个,足有七十二个了。”
人随声来,声伴影动,美丽的女子从月老庙中翩然飘出,她衣袂带风,足不沾地,就如那河岸旁不经风雨的蒹葭。
“人间仙子啊,”瓜皮轻収,“体迅飞凫,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钟馗雪山下的沐曦女神,想来也不过如此吧。”
“你认识钟馗?”星辰接腔:“但我想善意地提醒你,这位人间仙子就是把我们迷昏的人,所以她也是锰冲的同伙。”
“理论上是这样,但是星辰你仔细看看,锰冲的表情比我们还奇怪。
“咦?”星辰很疑惑,“不是他的人?难道是剧情反转大火拼?
“咦?”锰冲比星辰更加疑惑,“难道不是你们的同伙?”
“凭良心讲,我很希望是。”星辰很坦白,“但我的同伙只有瓜皮,我们先前已经被夏硕一网打尽如今又被你们一网打尽,我看继续下去,可能会被这个姑娘一网打尽。”
“莫非是真的狐仙大人?!”
瓜皮迫不及待地说出自己的推测,引得在场之人片哔然。众假妖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交流说法的真实性。
但女子却对他们毫不在意,仿佛所有的生灵都如寒冰样透明,她只是缓慢行到空地中心,轻捋耳边被风吹乱的发,淡淡开口道:“你们都要死。”
“我已经看开了,”瓜皮白眼一翻,“反正没人准备让我活着。”
但锰冲显然没有星辰这么豁达,只见他手按刀柄,双目血红,闷声吼道:“姑娘,不要装神弄鬼,妖界狐仙修炼百年无人问津,你突然出现,究竟所为何事?”
“为了祭狐,”女子凄然一笑,“你们以前所杀之人加上今天在场的人,正好是七十二地煞之数,因果循环,以血祭狐,乃是天意。”
“谁是狐?”
“我就是狐。”
女子刚说到“是”字,锰冲却已忽然发难,原来他故意问话,是为抗乱女子心神,他好趁机拔出无坚不摧的天下第一快刀。
锰冲拔刀了!”瓜皮大喊,“星辰!快看天下第快刀!”
女子眉头一皱,长袖一挥
大理寺第一高手,
卒。
“果然没人见过他拔刀,”星辰叹道,“以后也不会有人看到了。”
锰冲身边的贩马人见香主毙命,立即说道:“这位姑娘如天仙下凡,不禁使我想到远在阳间的亲生母亲,我对母亲只有尊重,没有敌意,所以后会有期,江湖再见!”
说完转身便跑,健步如飞。
女子面无表情,只是往空中轻轻一跃,身形化作一只灵巧青狐,众人只见半空中华光一闪,包括贩马人在内的一十九名匪类,竟齐齐倒地,顷刻命。
青狐又在空中盘桓数周,这才悠然落地,变回那出尘的女子。
“多谢女侠!”瓜瓜皮高喊,“祝你早日白日飞升,得道升仙!”
“多谢女侠!”星辰也高喊,“祝你身体康健,万事如意!”
夏硕没有开口,他只是看着女子的脸,眼中光芒闪烁,心中思绪万千,而女子此时也转过头来,轻収声,对着木桩上绑缚的三人说:“其实你们都是好人。”
“这位女侠分析得太有道理了,”星辰兴高采烈地叫道,“真是不容易,想不到还遇到了大团圆结局这位女侠,能不能先为我们松绑?”
“不能,”女子看看脚踝上的红绳,戚然说道,“只有杀了你们,我才能破月老的红线阵,我才能逃出红线岭,我才能去找他。”
“女侠!手下留情!”瓜皮喊道,“找人和杀人没有因果关系,你告诉我想要找谁,长安城从怡春楼到朱雀门,从卖地瓜的到弹棉花的,人人都认识我瓜皮二爷!”
“我要去找叔夜。”
“树叶?”瓜皮一脸惆怅,“怡春楼有个弹琵琶的姑娘叫菜花,会不会有点儿联系?”
“你找不到他的,”女子朱唇微启,“我身上有和他的烟缘线,只有我找得到。”
“你也找不到的。”
始终沉默的夏硕此时终于开口,只见他略一施力,便从木桩上一跃而下,原来他早已解开身上的绳索,只是他手段高明,所以没有人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青娘,”夏硕定定地看着女子,低声开口道,“我故意中他们的圈套,故意来这避无可避的绝地,就是想等你出现,给你一个交代。”
“你是谁?”女子问夏硕,“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我本姓嵇,”夏硕回答,“祖上避乱逃生,所以改姓了夏。”
“姓嵇,你是叔夜的什么人?”
“我是他的后人。”
“后人?叔夜呢?他为何不来找我,他答应过我的待他了断尘绿,就与我远赴仙山,抚琴观鹤,再不过问世间琐事。”
“先祖嵇康已死,为晋朝文皇帝司马昭所杀。”
“他不会死,你骗我!”女子朱唇轻颤,双目紧闭,眉峰蹙成一道黛色的山峦。
夏硕苦笑一声,画声道:“青娘,大梦该醒了,不只是先祖嵇康已死,连晋也早都亡了,你在这山中痴等,又怎知世上早已沧海桑田?”
“既是人间已变,你又为何来找我?”女子声线渐变,已带有一丝哽咽。
“先祖遗训,嵇氏后人,须找到名为青娘的女子,告诉她并非嵇叔夜轻诺食言,而是红尘多变,他身不由己,走不出君王的江山。”
夏硕说完,只见女子已呆呆怔在原地,被风吹落的竹叶在半空中盘旋数圈,散落在她瘦削的双肩之上。良久之后,她才轻声问道:“如今的人间,是什么年岁。”
“物换星移,云烟过眼,此间已是21世纪。”
“21世纪?离叔夜辞世有多少年了?”
“千年之久,距先祖与你分别,已是整整三千五百年。”
“三千五百年?”女子长袖轻卷,看着月华如练,“我已经等了三千五百年?”
“绝无虚言,”夏硕对女子说完,转头对着瓜皮和星辰歉意一笑,说道,“这两位鬼差是我请来的证人,我说的话,他们都可以证明。
“现在是21世纪,在过两年是东京世界杯。”瓜皮和星辰被绑得像两只死狗,只好在木桩上点头称是,顺便心中暗骂,“王八蛋,你的演技真是天下无敌,要不是打不过你,今天一定给你作伪证!”
“三千五百年,为了一句诺言,我等了三千五百年,你们嵇家的人,找了我三千五百年。”
女子素手交叠,双眸看向被夜风吹皱的春水,沉漫在数百年前的回忆里,追忆着与那孤高男子的第一次相见...
......
她初遇他的时候,是只未成人形的青狐。
他初遇她的时候,是个才华横溢,却又籍籍无名的少年。
那日,他坐在杏树下抚琴,轻弹着嵇氏四弄中的《长侧》,而她就躲在青石后看着他,看着这个杏花满头、目光澄澈的少年。他真是与众不同的,眼光中没有半分俗人的虚伪与狡黠,所以她也并未着急逃开,反而绕着他的身侧跑了数圈。
他却视而不见,依旧按弦抚琴,静看天边云卷云舒。
她一时恼了,犯了野性,想逗逗这个身如玉山的美少年,于是纵身一跃,跳进他怀中,用长尾去扫他轮廓柔软的脸。
他不恼,也不去赶她,只是云淡风轻地一笑。
“小东西,你也要听琴吗?”他说。
“小东西?”她心里暗笑,这少年只当她是寻常野狐,哪知她在山中吐纳修行,已有近百岁的寿数。
“我为你奏完这曲《长侧》吧。”
少年长笑一声,素手翻弦,拨出高山流水之音。
琴音百转千回,快如落珠,慢如飞雪。
这是醉人的琴声,将来世上有多少附庸风雅的权贵,都愿以千金换他一曲,就算是那权倾一世的大将军司马昭,也愿为他纡尊降贵,落马拜门。
可当时的她还未修出七窍人心,哪里听得懂音律雅乐,她只是静静地躺在他怀中,不多时就沉沉睡去。待她转醒的时候,少年已准备背琴归去,她觉得怅然若失,装作酣睡,眼睛却半开半合,偷偷看着面前的他。
“这世上人心莫测,”少年看着青狐,悄声说,“反倒是与狐为友,无门第亲疏,逍遥自在。”
那天以后,少年就日日来此,饮酒抚琴,吟诗长啸,她则安静地蹲坐在他脚边,像一只被驯服的小兽。她的确已经习惯了他,习惯了他的琴声和诗酒,习惯了他不束的乱发。
她以为他会永远陪着她,永远为他奏响如水的《长侧》。
但她没有想到,少年有一天会空手前来。他没有带琴,也没有带酒,他只是对着她幽幽说道:“天下不定,嵇康有家族兄弟,恐怕难以独善其身,避世不出了。”
说完,他将她捧在心口,自嘲一笑,说道:“狐友,你听不懂吧?听不懂多好,游戏山林,幕天席地,哪似红尘中人,百年匆匆,不过荒唐一梦。”
她蜷缩在他怀中,装作已经睡着。
她想告诉他,他说的话,她听得懂,可是她无法开口。
她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却要离开了。
不爱离别,偏逢离别。
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这一别,就是十五年。
当她再看到他的时候,他已是名动天下的“竹林七贤”之首。
她早已修成人身,沉鱼落雁,眉目倾城。
而这片杏树林,也被人砍伐殆尽,变为一片竹林。今日非昨日,韶华不再,风景变更,他携琴故地重游,已见不到当年的青狐。
“只是温驯的兽类,却没有人的念旧,怕是不知去向了吧。”
他轻轻一笑,然后席地而坐,调弦奏曲。现在的他看惯了人情冷暖、世道艰险,已不再奏响温柔的《长侧》,而是满带刀兵之气的《广陵散》。
“好高明的曲子,只是弦中隐隐有兵器的铿锵之声,颇为不祥。”
她缓缓地走到他面前,白衣素手,不施粉黛,虽身为狐类,却像极了从天而降、不食五谷的出尘仙子。
他惨淡地笑笑,并不答话。
“大人,为何独自在此抚琴?”
“想念少年时的朋友。”
“是什么样的朋友,能让大人如此念念不忘?”
“很特别的朋友,”他的眼睛望向遥远的尘世,“只怕是一生也不会重逢。”
“这世上最好的事,就是你所想念的人,也在想念你。”
说完她衣衫一抖,显露真身,化为一只小小的青狐,在他身前游走一周。
他目瞪口呆,继而展颜一笑,开口道:“想不到你已修成人身,不再是痴愚的兽类。”
“你不怕我吗?”她再次化为人身,在他面前巧笑倩兮,“我非你族类,你不怕我将你挖心掏肝,吃得只剩骨架吗?”
“你有什么可怕?”他苦涩一笑,“这世上人心凶险,比鬼神可怕万分。”
她不懂世事纷乱,只知道这曾单纯的少年眼里,有了无法解开的沉郁悲凉。
“请为我抚琴吧,”她只好说,“奏一曲初见时的琴音,别再弹刀剑争鸣的凶曲。”
“这不是凶曲,”他温柔地解释,“这是《广陵散》,说的是战国鬼差聂政,为好友严仲子复仇,独闯韩相侠累府,孤身行刺之事。”
“倒像是个侠义的故事,侠义的人。”
“一诺即成,虽死何憾!这便是鬼差风骨,”他长叹一声,恨恨道,“只恨此身羸弱,又有家室牵绊,不得学聂政任侠,杀尽天下蝇营狗苟、道貌岸然之辈。”
他的凄凉,她看得到,却无法安慰,也不懂安慰。她只能为他捧酒,在他耳边低语:“既然世事纷乱,大人何不远走他乡,避世不出?”
“能走到哪里去?天下之大,哪里不是君王的江山?”
“我能伴君去访海外名岛仙山,朝饮晨露,暮食花蕊,容颜不老,逍遥自在。”
他听完她的话,眼睛蓦地发出清澈的光彩,但片刻之后,却又再次黯淡下去:“嵇康已有家室,妻子虽为曹氏之女,但一子一女都是至亲骨肉,怎能弃之不理?”
“可是大人并不快乐。”
“我不能负天下人。”
她抿唇而立,良久不语,忽然却坚决地说道:“大人子女各立门户,妻子善终之时,我愿踏云来接,自此长伴君侧。”
“你愿意等我?”
“一诺即成,虽死何憾!”
“好,好,一诺即成,虽死何憾!”
他放声大笑,又失声痛哭。
那天,他喝了很多酒,她也喝了很多酒,她不胜酒力,早早醉倒,而他不多时也沉沉睡去——他本来就是求醉的,想求醉的人,醉得总是特别快。
在朦胧之中,她看见竹林之中腾起薄薄的烟雾,烟雾中走出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那老人一手拄杖,一手挽红线一卷,悄然来到二人面前。
“你与他有一世的缘分,”老人笑言,“老夫来此,为你们绑姻缘线。”
她只觉得神智清明,但却无法动弹,等到烟雾散去,她有了气力,老人早已不知所踪,她低头一看,她和他的脚上,都有一根细细的红线。
“你与他有一世的缘分。”
她想到老人所说的话,心中喜不自胜,她痴痴地盯着他,看着他酣睡的样子,那一刻她终于懂了,这便是世人常说的相思。
他睡了太久,她看了太久,直到暮色将至,他才从大醉中转醒。
“已是这个时辰了吗?”他歉意地说,“你该叫醒我的。”
“你睡得太沉,”她说,“不舍得叫你。”
他看着她一双剔透的眸子,轻轻一笑,然后站起身来,如同不染铅华的玉山。
“明天我再来找你,”他抱起地上的古琴,向她躬身行礼。
“大人,”她怯怯发问,“刚才与奴之约,不是说笑吧?”
“大丈夫一诺即成,怎敢食言?”他正声说道,“与卿之约,永世不忘。”
她终于笑了,笑得恣意轻快,她是天真的,不像人世间的女子一般遮掩。
“奴还想求大人一件事。”
“哦?”
“请为奴取一个名字吧,人间女子的名字。”
他轻轻一笑,想起初遇她时,遍身青色的温暖毛皮。
“青娘,”他语声如水温柔,“你就叫青娘吧。”
第一次的离别,她知道了他的名字。
那一次离别,他们的重逢相隔十五年。
这一次的离别,他给了她名字。
但最后,却成了永诀。
魏文帝黄初七年,嵇康为钟会司马昭所污,陷吕安案,得死罪。
三千太学生联名上书,求免嵇康一死,司马昭不允。
嵇康临刑前,着青袍木屐,面不改色,悠然奏一曲《广陵散》,而后从容就戮。
观刑者一万余人,半数掩面而泣。
玉山倾倒,《广陵散》已绝。
而那山中痴等的女子,再也等不到为她抚琴的少年。“叔夜,你未曾负天下人,为何天下人如此对你!”
名叫青娘的女子失声痛哭,手指向那香火无存的月老庙:“你说的!你说我与他有一世的缘分!为何却让他不得善终,为何要将我困在此地,整整三千五百年!”
“你与他的确有一世的缘分。”
.......
月老庙西侧的竹林中传来一声长叹,声音里带着无可奈何的悲凉。
“月老可保烟缘,却如何能敌过世上权谋凶险?”
话音一落,一位老者使出鸿雁三顾的绝顶轻功,从竹林中飞身而来,落于空地正中,星辰深吸一口气,看着面前的老者,说道:“咦?这位高人有点儿眼熟?”
老者嘴角抽搐,道:“大侠,你可能认错人了,我长了一张大众脸。”
“不可能,”星辰道,“你是跑路的天机,骗了我枚大钱!”
“啊哈哈哈,”老者尴尬一笑,旋即转向身侧的青娘“青娘,月老留下红线阵,非是困你,而是救你,他知道你是何等执拗的女子,你若得知嵇康死讯,必定入世屠戮,一旦造下杀业,必定天降劫雷,化为灰飞。”
“你是何人?”青娘看着面前的老人,语声仍旧哽咽,“红线阵之事,唯有月老与我得知,你为何知道得这么清楚?”
“这位是长平子,”夏硕代为解释,“天机门传功长老,这一代的红线阵守阵人,就是他算出地煞将满,红线将变,所以才辗转找到我,让我来解开你的百年心结。”
“解铃还须系铃人,”长平子看着青娘,沉声道,“我天机门长老世代在红线岭外守阵,门下弟子云游天下寻找嵇家后人,就是因为我们知道,有些话不经由嵇家后人说出来,你终究是不会相信的,青娘,此刻水落石出,百年心结已解,你还不能释怀吗?”
“什么叫释怀呢?忘了,就是释怀了吗?”
青娘默立良久,旋即悄声自语:“你们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吗?其实我都懂的,我什么都懂,我虽然困在红线岭,却也见过山野樵民、方士药客,我怎么会不知道朝代更迭、世事变迁呢?只是不知何时来到这阴曹地府。”
说到此处,青娘凄然一笑,又低声啜泣:“我直对自己说,我不想知道真相,就算知道了,我也要骗自己那是假的,只要脚上的姻缘线还在,叔夜就还在,我答应过他的,我会踏着云去接他,带他去海仙山,我怎么能食言呢?”
“青娘。”夏硕眼眶业已泛红,“别再说了,是我们嵇家人对不起你,我来得太迟,辜负了你百年的岁月。”
“傻孩子,有谁对不起谁呢?”青娘道,“这都是我自己选的呀,我常听人说相思之苦,相思之苦,我何曾想到,竟会苦到这种地步?以前我总笑凡人看不清红尘虚幻,没想到,最善于自欺欺人的,竟是我自...”
“你没有辜负诺言,”长平子短収一声,“你等了三千五百年,嵇家后人也找了你三千五百年,你们都信守诺言,只不过是用了不同的方呀,只是不同的方式,”青娘伸出如霜皓腕,素手拂过夏硕的双频,徐徐开口,“叔夜,我算是等到了吧?虽然只是你的后人,虽然…他不会为我抚琴。”
“嵇康是好样的!”捆在木桩上的美少年瓜皮开口,“最后还朝着行刑之人,奏了一曲《广陵散》,他心里有不屈的侠气,女侠,你没有选错人!”
“女侠,你没有选错人!”星辰也眼角泛泪,“他只是没能走出君王的江山!”
青娘听完长安鬼差的话,对他们露出浅浅一笑:“也许他生在这个时代,也会像你们一样,成为弹铗而歌、快意平生的鬼差吧。”
“女侠!”瓜皮泪如泉涌,慷慨激昂,“在下比不上嵇叔夜,如果真的需要,你就弄死我吧,我愿意帮你破开月老的红线阵!”
“女侠!”星辰吓得嘴唇惨白,“请你不要搭理瓜皮,他经常分不清天真和智障的界限,感情归感情,如果可以不弄死我们,请尽量不要弄死我们!”
“请二位冷静,”长平子接话道,“小道有破阵之法无须伤人害命。”
长平子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方铜印,他将铜印紧贴于地,然后口中念出破阵箴言,只见平地里升起无数红线,那些红线飄入半空,经由夜风一吹,全部化成了红色的烟尘。
“红线阵已破,”长平子道,“青娘,红线岭再也无法困住你。”
“你有阳平治都印,”青娘发问,“你本可轻易降服我的,为何要大费周折地去寻找叔夜的后人,为我这样一个妖物解开心结呢?”
“因为你不是什么妖物…你和那般妖界的恶徒不同。”夏硕立即发声,“青娘你是先祖嵇康所爱之人,是静待归人的可怜女子,谁敢说你是妖物,就是与我嵇家后人为敌!”
“好孩子,好孩子...”青娘长笑一声,“告诉我,叔夜葬在何地?”
“葬于山脚,青娘,你可是想去?”
“当然,”青娘又是一笑,“姻缘线未断,我要永世为叔夜守陵。”
青娘语罢,身姿轻腾,蓦地化为一只青狐,朝山下飞去。
“青娘!且慢!”夏硕高喊。
青狐在空中生生停住,回头看着这个嵇氏的后人,不知道在某一个片刻,是不是在他身上看到了那个为她抚琴的少年。
“先祖留下了一句话。”
青狐停在原地,死死看着夏硕,没有眨一次眼睛。
“此生无愧于天下人,只恨没有再为你奏一曲《长侧》!”
青狐颌首饮泣,忽地引颈哀鸣数声,纵身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姻缘线还在,却没有了姻缘。
世上再没有嵇叔夜,红线岭再没有狐仙。
红线岭一案,经赏罚司大理寺丞夏硕侦办,长安未央宫鬼差瓜皮和星辰相助,终于水落石出。
天威不泯,七界浩荡。
夏硕迁大理寺正,官从五品下。
瓜皮和星辰,赐银百两古币,镔铁快剑两柄。三殿阎王宋帝王偶闻此事,朱笔一挥,御赐“长安双鬼”四字。
自此,瓜皮和星辰自称奉旨鬼差,名满天下有好事之人曾问,红线岭究竟发生何事,但二人总是缄口不言,只是信誓旦旦地说,这阴间決没有鬼,也没有狐仙。
但在遥远的宿州地界,却有人说前朝名土嵇康嵇叔夜墓前,常有天女抱琴下凡,整夜抚琴,有时奏的是失传已久的《广陵散》,有时奏的是风格高古的《长侧》,
但更多的时候,她奏的都是那曲被时间遗忘了太久的《长侧》。
长侧,
长侧,
伴君长侧。
......
星辰来到坟前,看着孤单的青娘。
“少侠何事?”
星辰无言避讳,蹲下身子指着青娘腰间的挂物:“那是什么?”
青娘取下,蹙眉道:“我也不知,一次偶然机会在绝望塔寻到。”
星辰看清了它的模样,和枪一模一样,安耐住心中激动,“此物乃我家传之物,苦寻数年,前日见到无意冒犯就一直未提,如今...”
青娘豁然一笑,“拿去吧。”
星辰出乎意料:“就这么...?”
青娘点头:“我就一件心事,如今也已了却。这物品与我无缘,既是你家物,拿去便是。”
星辰大喜过望,结果枪,仔细打量,发现上面刻着“HKS”字样,叫了出来:“看!海克斯!上面还刻着我祖宗的名字!”
青娘理解的看着星辰,含笑不语。
星辰乐了一会,收回情绪,抱拳道:“感谢青娘。”
说完转身离开。
美滋滋的走了二里地,路边树林突然窜出一个黑影,星辰心里一紧,才看清是瓜皮。
“呦,东西找到了?”
星辰对这种出场方式有些不满,“恩。”
“那就行,接下来该你陪我了。”
“什么意思?”
“我陪你在红线岭找到了你要的宝贝,那你是不是该陪我找找线索了?”
“你女人被欺负关我屁事?”
“浑蛋,你这是过河拆桥,没我你能找到青娘么?早被杀了吧!”
星辰冷笑:“就你那破锦囊,让老子假扮狐仙,差点被人打死。”
“算了算了,不跟你吵!说吧,去不去?!”
星辰刚要拒绝,眼睛一亮,嘴角浮起一抹笑意:“去也可以,不过,事后你得带我去找个人。”
“谁?”
“钟馗。”
瓜皮瞪着眼睛:“你找他干嘛!!”
“自然是我的事。”
瓜皮有些为难,想了想:“行吧,不过我也只能尽力。”
“成交。”星辰心情大好。
“等等,别急着走。”瓜皮喝了一声。
“又怎么了?”
“我女人不是被这里的人欺负的,咱们得去趟外面。”
“外面?又是哪里?”
“妖界。”
“靠!怎么去?”
瓜皮指着树下:“那不,青娘杀这帮孙子的时候,我留了个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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