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夏乐葵回到训练室时，队友们正在电脑前看着什么，见她走近，陆天晴扭头，口吻愤然：“乐葵，这次线下决赛你可一定要好好发挥，让这些戴有色眼镜的人无话可说！”
夏乐葵定睛看向屏幕，发现在微博上，她和一名高人气游戏主播又被连在一起送上热搜。
这名主播叫“阿禾”，草根出身，拥有千万粉丝，是直播平台“游星”的台柱之一。
本届次级联赛线下总决赛，他曾被官方预告为解说团嘉宾，可随后，由于先前发生过的一场风波，被主办方除名。
如今赛事临近，阿禾粉丝的反弹声愈加激烈。
其中，一篇名为《“女选手”，解说台上不能轻易触及的敏感词？》的文章传遍了各大平台，一石激起千层浪。
作为风波的另一主角，夏乐葵无辜中枪。
阿禾的粉丝们向赛事官方抗议无济于事，便调转枪口，攻击夏乐葵实力不济，拿性别当挡箭牌，打得菜还不许人说。
扫了眼屏幕上各式各样的冷箭热炮，夏乐葵疲惫地叹了口气。
那场风波发生在几个月前。
Phoenix在《枪阵精英》次级联赛小组赛的首场比赛，官方邀请了阿禾作为解说嘉宾。
比赛开始前，解说介绍双方阵容：“Phoenix可谓是这次联赛最受关注的战队了，尤其是担任主坦的SF，夏乐葵。”
阿禾接口道：“SF这位选手很厉害啊，是位……”
解说问：“是位什么？”
阿禾轻浮地挑眉：“是位……没有……的人，对吧？”
语毕，两人笑出了声。
解说轻咳了几下，正色道：“她是位天梯排名很高的女选手，之前效力于Super  Baby女队，今年新秀单挑赛以黑马之姿打入全国八强，相信大部分人都是通过这场比赛认识她的。”
阿禾摇头：“我是看她的猩猩舞集锦认识她的，当时还跟人感慨，现在的女选手为了红居然那么豁得出去。”
解说没有接话。
阿禾继续说：“我一开始以为她会打辅助，难道小姐姐的奶量不够大？”
弹幕的画风瞬间被带跑偏：“我就喜欢奶量小的”，“定妆照上衣服宽松了点，但我觉得她至少有C”，“求职业队服换成紧身衣和短裙”……
眼见弹幕越来越不堪入目，解说岔开话题，正经地评价了一番夏乐葵擅长的英雄和打法：“让我们期待一下她的发挥。”
阿禾说：“她掏出来一定是没有的。”
弹幕刷出一片：“没准掏出来比你的还大！”
这些言论激起了小瓜子们愤怒的抗议：“调侃性别就算了，还拿人家的身材开玩笑，什么渣解说，吐了！”“求这游戏主播下台！我们不想听他说话！”
可是，为了维护比赛秩序，他们很快就被官方直播间的房管禁言。
解说意识到不对，试图挽救局面：“虽然给女选手的镜头很少，但从刚才那局的表现来看，她基本功过硬，在敌方的重火力下保持了很高的存活率，为队友的输出拉扯出了好几秒的时间。”
阿禾嘉宾笑道：“不要因为人家长得好看就尬夸嘛，她活得久，那是因为他们的辅助全程跟着加血。”
接下来的比赛过程中，每当镜头切换到夏乐葵这边，观众们总能听见阿禾这样的评价——
“虽然是个女的，但这操作还可以啊。”
“也太不绅士啦，怎么把人家小姑娘按地上打呢？”
“女性主坦和男性主坦的想法不一样，大家都知道，女人生气起来，是没有理智的。”
夏乐葵一旦阵亡，弹幕便跟着冷嘲热讽：“让让人家啊，打哭了怎么办？”“优先杀妹子，良心不会痛吗？”“不懂怜香惜玉，素质极差！”
与此同时，不满的指责声也越来越大。
“反复强调是女的干什么？女选手就低人一等吗？！”
“在直播间内满嘴骚话没人管你，坐在解说台上，关注的是选手，而不是选手的性别！”
“这是遇上了个粉丝不多的新人，解说嘉宾才敢肆意拿她调侃，要换成卢青青，后援团分分钟把他喷成渣渣！”
比赛结束，Phoenix3：2击败对手，首战告捷。
阿禾的言论引发全网哗然，在连续不断的举报下，赛事官方、直播平台接连发表致歉信，决定更换嘉宾，“竞技精神以公平为主，绝不允许涉及歧视”。
阿禾也公开向夏乐葵道歉，声称自己第一次参与线下解说，平时在直播间轻松惯了，说法不分场合。
评论区争议重重。
“他错就错在坐在解说台上，不够专业、中立，有些大实话没必要明说。”
“现在’女‘字是高压线，大家都敏感着呢。这些话放在男人身上，根本无所谓。”
“男选手也不能在正式比赛被开这种玩笑啊，我们要的是平权，是一视同仁！”
那个时候，在训练室复盘，看到这些闹得沸沸扬扬的言论，夏乐葵沉默不语。
裴熙坐在她旁边，试图说些什么缓解气氛，可半晌都憋不出一个字。
他有些烦躁地屈起手指，听见她轻声说：“偏见不是一夜之间产生的。”
夏乐葵慢慢放松紧绷的脸，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高分女玩家基数小，拔尖的女选手更稀少，俱乐部招人时女选手天梯分要求远比男选手低，许多女队虚报分数，靠外貌身材炒作营销……都是这个圈子里客观存在的事实。”
大勇无奈地点头：“大部分俱乐部选拔主力队员时，为了不冒风险，同等条件下肯定选择男选手。许多怀有职业梦的女高玩，正是因此一次次被残酷地拒之门外。”
裴熙忽然开口：“如果团队竞技的顶级职业联赛里，能够有个成功的女选手先例，之后的情况也许会好转许多。”
其他人安静片刻，不约而同地嗯了一声。
裴熙眉心微动，注视着夏乐葵的目光愈加凝重。
从官宣开始，夏乐葵不断被各类媒体冠以“美女选手”的称号，在吸引到远超于过去的关注度的同时，质疑声亦如浪涛拍岸，一波又一波。
毕竟，任何一个由男性主导的领域内，杰出的女性一旦加上“美女”的头衔，情况就变味了。
在网上时常能看到这样的问题：
“为什么世界顶尖的电竞选手几乎都是男人？”
“为什么大型电竞国际赛事都没有女子团队？”
“为什么女子比赛的关注度和含金量远不如男子比赛？”
相应的回答五花八门。
“在宅男众多的电竞圈，一个妹子，长得好看点，技术还凑合，往那一坐就能靠直播赚许多钱，干吗闲着没事吃苦打职业赛？”
“竞技游戏，本身就与女性的天性不符。”
“女生能始终保持理性吗？能扛住压力吗？遇到生理期怎么办？输了比赛男生能打一架泄愤，女生能吗？”
其中，最广受认可的一句话莫过于“女的就是打不过男的”。
只能等到有朝一日，电竞圈里出现顶尖女选手已经不再是个新闻，观众和解说对此习以为常，偏见和歧视才会消失。
在此之前，作为开拓者，她必须承受远大于常人的压力。
阿禾粉丝们的抗议最终没能改变官方的决定，这名大人气主播无缘解说席，他的粉丝们便准备带着挑刺的心态观看Phoenix接下来的比赛。
完全可以想象，夏乐葵如果之后发挥不佳，会迎来怎样的口诛笔伐。
转眼到了启程去《枪阵精英》次级联赛总决赛的时间。
比赛场馆位于B市，大勇早早为全队打点好了出行的装备。后援阿鑫兴奋得不行，马不停蹄地张罗着接下来的应援：“乐葵第一次打团体线下赛，我们小瓜子都要去捧场！”
这是自新秀单挑赛后，夏乐葵第二次参加线下的比赛。
上次单枪匹马，初生牛犊不怕虎，如今作为战队主力，背负着俱乐部和粉丝的期望，心态早已不同。
更何况，单挑赛进入八强后，被其他职业选手场场三比零按在地上摩擦的场景依旧时不时地在噩梦中浮现，每次醒来，她都全身冷汗。
从选手走道入场的时候，听着体育馆内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声，面对着数不清的摄像头，夏乐葵紧张得目不斜视，差点走路同手同脚。
“乐葵，加油！”
熟悉的声音传来，夏乐葵闻声望去，阿鑫果然组织了规模更大的应援团，他们穿着统一的服装，胸口印着一朵向日葵，边喊她的名字边挥舞着手中的灯牌。
夏乐葵的眼眶蓦地红了。
曾几何时，她在网吧打着不入流的比赛，被人嘲讽阿猫阿狗都能自称打职业赛，阿鑫与他们理论，气得全身发抖，却又无可奈何。
那个时候，她就暗下决心，有朝一日，一定要令支持者满脸骄傲地叫出她的名字。
胸腔中蹿起烈火，夏乐葵既兴奋，又忐忑。
夏乐葵看向走在前面的裴熙，他穿着队服，拉链拉到最上方，衣领一丝不苟地立着，外套背后印着那个令无数电竞迷疯狂的ID。
她不自觉地笑了，缓缓松了口气。只要站在这个人旁边，她就觉得安心。
Phoenix首战遇上的是八强积分倒数第二的战队。
虽然赛前做了充分的准备，但真到上万观众面前比赛，夏乐葵依旧无法做到完全平常心。
与一般的FPS游戏不同，《枪阵精英》非常强调团队配合，很难以一己之力杀翻全场。
地势复杂，战术多变，一个高手再强，也无法独自阻挡敌人的埋伏、突袭、包抄，因此，队友报告敌方位置的信息格外重要。
开局没多久，夏乐葵好几次因为紧张忘记报点，导致队友遇袭，陷入劣势。
在裴熙和顾意的连环救场中刚缓过来一口气，夏乐葵警觉地发现，她冲得太猛，已被敌人分割包围，与其他四人脱节。
她正迅速思考如何应对，耳边忽然响起阵阵枪响。
解说A大声喊道：“强行围杀！所有的控制技能都向她招呼，这真是往死里针对了啊！”
胃部阵阵痉挛，夏乐葵的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队友被隔断在后，没了辅助的支援，夏乐葵开启吸收伤害的护盾奋力反击，疯狂紧咬敌方主C，将他的血线压到极低。
她刚松了口气，不料被人从暗处射了一颗麻醉弹，她失去意识倒地，
观众席上，阿鑫大吼：“后面！后面！”
最终她来不及起身，被一击爆头。
在基地复活后，夏乐葵重新奔赴战场，再次被对方设为靶心。敌队主C开启战术目镜，其他输出调转目标，无视她身为肉盾的高防和护短，枪林弹雨只冲她一个人来。
数秒后，夏乐葵再次倒地，团战还未开始便已出局！
解说A不禁感慨：“这么不惜一切代价，是想把她的心态打崩吧，之后团队便能四对五。”
解说B点头附和：“毕竟是个新人，抗压力不如其他久经沙场的老选手。她又太过激进，走位耿直的问题依旧存在。”
小瓜子们看得提心吊胆，好几个女孩子互相握住彼此的手。
对敌方来说，Phoenix的其他四人实力都很强劲，正面打不过，那就将夏乐葵的SF设为突破口。
这对一个新人来说，很残忍，但也很现实。
大屏幕给了夏乐葵特写。
她眉头紧蹙，脸蛋通红，紧紧咬着下唇。
弹幕中许多观众也为她捏了把汗。
“四个人往妹子脸上疯狂地扑去！人家第一次打线下啊，好狠！”
“别像上次那样哭鼻子啊小妹妹。”
“我打谁？就盯着美女打！”
最终，由于夏乐葵阵亡过早，没有做到主T保护好脆皮后排的本职，在最后的防守点被敌人把握住提前开大招的失误，在一阵猛攻下，Phoenix团灭。
在游戏画面显示“失败”的那一刻，夏乐葵怔怔地盯着屏幕，感觉有无数根细针扎上背脊，尖锐的疼痛密密麻麻蔓延开来。
她不知如何面对队友，更不敢看向台下的观众。
首局结束，解说A遗憾地说：“希望SF选手不要因为刚才的失误影响接下来的比赛心态。”
弹幕早已炸开，一排排刷起了：
“真替阿禾感到不值！”
“这失误没眼看，果然是个花瓶！”
“不是花瓶，是个演员！”
“这水平要是进了顶级联赛肯定会被捶爆！”
“妹子想蹭热度回女队，别来祸害职业战队行吗？”
“一到线下就这水平，之前莫非是代打？”
解说A关了麦，轻声对解说B说：“刚才真憋死我了。阿禾的事情出了后，大家都知道女选手是高压线，打得不好都不能说得太重，不然分分钟被喷性别歧视。”
解说B笑笑不说话。
“我这场早买的Phoenix输。”解说A扫了眼上场比赛夏乐葵惨不忍睹的数据，面露鄙夷，“那女的就是个噱头，刚建队拿她宣传造势，我敢打赌，没过几局她就会被换下场当替补，接下来就开始包装转型赚钱了。”
Phoenix中场休息区。
见夏乐葵坐在椅子上，丧着脸不发一语，沈奇拿手肘推推她：“喂，干吗啊，两个嘴角挂秤砣了？”
顾意跟着安慰：“没关系，只有一局。”
陆天晴蹲在她面前，捧着脸暖洋洋地笑：“乐葵，别紧张，照你的节奏来，我下局跟紧你。”
夏乐葵的心揪得更紧了。明明她才是该保护队友的那个，却因为被围杀次数太多，比赛后半程越来越畏首畏尾，最后甚至因为怕再被强杀而提前开了大招……
脑袋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夏乐葵抬起头，看见裴熙正注视着对手休息区的方向，他的脸色完全沉了下来，周身散发出令人如坠冰窟的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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