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晨光隔着草垛缝隙落在叶忍冬眼皮上,有些迷糊的意识回笼。
他搓了搓有些凉的身体,忽的手顿住。
对了!昨晚有人扔了东西在外面!
杀人抛尸!!
叶忍冬心底的恐惧被猛然翻出。
他舔舔干涩的唇,像只躲着捕食者的小动物,怯生生地在草垛上扒出一个缝。
爪子只敢轻搭在草垛上,避免弄出大动静。接着,身子前倾,杏眼隔着细缝往外边瞅。
圆润的眼睛咕噜噜转。可外面除了被雨水打湿后的泥泞,什么都没有。
甚至他能听见茅屋上掉落的水滴声。
“呼……”警戒解除,叶忍冬松了口气。
他跪坐着挪到贴墙边,将堵住的洞口的草挪开。干巴巴的手先伸出,抓住外边的木棍,上身的力气搭在棍上。
刚踩在地,低头间,霍然对上一张苍白的人脸。
“啊!”
他如同受惊吓的雪豹,弹跳而起,蹭蹭钻回草垛。活像身后有只鬼手在抓他。
再次藏进草垛。巨大的恐惧像个密不透风的麻袋,将他整个人束缚其中。
叶忍冬没忍住泄出破碎的呜咽,但求生本能使得他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手指青筋蹦起,骨节苍白。
忐忑顺着胸腔蔓延至全身,脉搏突突像急速拨弄的琴弦。
转瞬间,他脑中过了千百种男人杀人灭口的方式。
可……等到急促的呼吸再次平静,外边仍旧没声响。
叶忍冬攥紧衣摆。难不成,是这个人被灭口了……
他环抱着膝盖,一直蹲到小腿发麻,肚子打鼓。
他手握紧又松开,反复几次。
终于磨蹭着再次下去。
作为一个常年被圈在家里干活的哥儿,叶忍冬就没出过巷子。第一次挨着汉子这么近,他心里发悚。
这么高一个,要是跳起来抓着他,肯定跟他抓小鸡仔一样。
他一手抓着棍子,一手撑着草垛。
他后背紧贴草垛,慢慢蹲下。汉子就挨着草垛躺着,根本不需挪步。
又蹲了会儿,叶忍冬见人像是睡着了般,这才敢颤颤巍巍地看去。
是个长得极好的汉子呢。
光是闭着眼睛,也如寒山明月,竹林苍柏。
像白婶子隔壁的郭秀才,有股书生的斯文气。但身板又比他结实,像猪肉铺子的高屠夫,有点煞气。
人好看,但他看起来却不太好。
叶忍冬抓着草垛捏了又捏。
终于,他抓着木棍,戳到担架边,像伸爪试探的猫。
他轻声道:“你……你醒醒。”
男人没动静。
他料想是自己声音小了,又多戳了下:“你还好吗?”
还是没回应。
叶忍冬鼓起勇气,手指凑在他鼻下。
浅浅的呼吸传到手上,他嗖地收手。像林间被吓到了的鹿。
还有气儿!
他呐呐蹲在汉子身边,眉心纠结。
汉子是裹着厚实的棉被被放在地上的,里面还穿着棉袄。
叶忍冬抽抽红了的鼻尖。比自己家当还厚呢……
不过昨晚下那么大雨,茅屋早跑进来好些水。汉子即使盖得厚实,但身下也浸了些在雨水里。
这样会着凉的。
叶忍冬捏着手指,想着他肯定是病的太重,家里人不想养了,才扔在这里的。
可他独身一个哥儿……叶忍冬心神凌乱,眉头纠结。
要不要帮忙呢?
白爷爷教导他要抱有仁心,可白爷爷去世后,就没遇到需要自己帮忙的人,别人都过得比自己好,甚至还都是想欺负自己的……
他静默地蹲在男人身边,脑中过了一遍又一遍白爷爷说的话。
又想到白爷爷冒着大雪出诊,想白爷爷救人即使被骂了也笑呵呵,想白爷爷帮人家收尸……
他迷蒙的眼睛逐渐坚定,亮得惊人:“反正也就剩一条命了。”
叶忍冬松开拧成麻花的手指,将男人的被子拉高点捂住半个口鼻。
接着转身将高高的草垛移开,露出铺了干草的床板。
这人生病了,地下湿漉漉的不能睡。他只能让出自己的窝。
收拾完木板,叶忍冬再将汉子身上的棉被轻轻拉开。
突然,被子底下叮当撞响。
叶忍冬一顿,伸手摸去。棉被里尽是这人捂出的暖意,他不自在地捻下手指。他小心提着被子,在男人与架子的缝隙中,触到了瓷瓶。
他弯小心几个瓶子掏出来,抓在手中。确认被子下没什么东西后,才将其抱到木板上。
如清泉般的眼睛转悠着好奇,他扯开红色的瓶塞,凑近鼻尖。
是药!
应当是这人用的。
他小心将药瓶放在自己包袱,以免打碎。
没了被子,男人的身量一览无余。有两个自己那么宽,目测还比自己高了一个头。
但他现在是打不了自己的。
叶忍冬注意到汉子袄子后领上,那被水打湿的靛蓝色更鲜艳了些。
他撇开杂乱的心绪,伸手往男人肩膀下抄去。指尖摸到布条做的架子底,一缕一缕的,湿透了。
半个晚上,水已经浸到男人棉袄上。
这可不得了!
叶忍冬快速揭开男人的衣摆。
雪白的中衣底下,是层层裹着厚实的纱布。纱布上的血都发黑了。
他僵住,忙将男人棉袄裹住。
活了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脱男人的衣服。作为哥儿,只能看自己相公的身体,他……
叶忍冬眼尾泛红,像被人欺负了似的。
但又不能不管了。
确定了男人身上哪儿不能碰后,他抓住人咯吱窝抱起。本就瘦弱的手臂绷得极紧,修长的脖子青筋泛起,像蜿蜒的青蛇盘亘在其上,显得有些狰狞。
得亏他平日里干的活多,在哥儿中算力气大的,不然还真搬不起来。
他憋着气,吃力地将男人转移到木板上,还小心地避开伤处。
等人完全躺上去,他全身犹如拉得过长的弦,失了弹性。
手脚脱力,脚底也疼得麻木了……
坐着缓了会儿,叶忍想拉被子。可一个不察,被汉子的腿勾住,本就没力的身体像破布般摔在床上。手肘顿时磕到男人小腿骨上。
“呜……疼……”
骨头撞到骨头,还碰到了麻筋。叶忍冬鼻尖一酸,眼泪又溢满眼眶。
泪眼朦胧见男人还摊着,他吸吸鼻子,熟练地将泪水眨巴回去。
疼痛可以忍受后,他拉过棉被半捂住人。
接着他跪坐着靠近人跟前,睫毛飞颤,像折翼的蝴蝶,好不可怜。
忍着羞赧,他一闭眼。
斑驳的指尖快速划拉开男人的棉衣。手指哆嗦得比在冬日在河水里洗衣服都快。
他速度不慢,手从人腋下抄起,让他上半身靠在自己肩膀。单手抓着后领,撸下袖管。
湿哒哒的棉衣被他扔到一边。
可手背挨着的中衣也湿了……
叶初冬紧抿嘴唇,眼里挣扎几番,半闭着眼将人中衣也扒拉下。
此刻那小脸已经绯红,犹如烈火灼烧的天,染红的云彩,衬着清润的眼眸,惑人得紧。
放下中衣,男人光裸的皮肉让他眼睛被烫了下,他倏地收回。
但脱都脱了……
他不自觉的咬着唇,目光躲闪着,再次落上去。
这一看,他心中咯噔,震颤不已。
男人身上全是刀疤,大大小小。犹如山上峻峭的岩锋纵横着,将完好的躯体割裂,撕成破碎的样子。
心底蓦的抽疼。
好疼啊……
叶初冬抓过边上的棉被,像对待皮开肉绽的动物,轻柔小心地捂在男人身上。
他经常也被打,他们算同病相怜。叶忍冬忽然自心底生出一种对于同类的共情。
他看着男人好看的眉眼,手指碾着。
半下决定:如果你好……我就……我就好好养你。
叶初冬当即将自己的包袱拿起。将里面的瓶瓶罐罐摆在男人肩头,还有半截勾丝的中衣。
他的中衣……
叶初冬狠狠闭眼,长指用力,中衣就破成了碎布条。
东西备好,他抓过男人肩膀边的瓶子。
有两瓶药粉,一瓶药丸。
揭开盖子嗅了嗅,两瓶药粉的味儿一样的,应当是撒伤口的。
他手脚麻利,快速揭开一角被子,找到纱布的接头。绕着圈解开。
越靠近里面那层,纱布上的颜色越深。而最里层,甚至跟肉黏在一块儿了。
他光是看着就心肝胆颤。
叶忍冬嘴唇轻轻呼气,轻柔地将纱布取下。
男人腹部的刀疤映入眼帘:伤口狰狞,坑坑洼洼的像大蜈蚣趴在上面吸血。伤口周围有黑红的血液,上面一层已然结痂。扯纱布时掀开了些,露出底下的带血嫩肉。
他细细观察,不由得松了口气。
还好没脓。
叶忍冬归拢些周围的被子。抓过药粉,均匀地往男人伤口上倒。接着再把布条重新包扎好。
绑布条的时候,指尖贴着有些发烫的皮肉,叶忍冬尽力板着脸。但白皙的脸却不听话,跟烧火炉似的,从下往上漾出血色。
处理完上面,他汗都出来了。可男人无知无觉。
还没等高兴,他脖子一僵。
下半身还有伤。
脱都脱了!
叶忍冬扯开纱布,按照先前的步骤,将他腿上重新包裹。
这下好了,全身上下被他摸了个遍。
叶忍冬双眼红红,全身像刚出炉的烤红薯,羞烫不已。
他状若无事,戳下男人的脸;“好了,你清白全没了。”
做完这些,他还不能停歇。
将被子捂住男人后,他拿最后一点中衣袖子起身。
刚才换药就察觉到,床上的人呼吸重了,身体还发热。根据他多次的经验,必须让人凉下来,不然会被烧死的。
刚好昨天放在外面的碗里有无根水。
他端着回屋,用布打湿后,按着男人身上擦。腋窝,额头,手掌心轮流照顾着。
等到日光都照进屋里了,他才发觉,已经忙了一上午。
叶忍冬瘫软在草上,紧紧捂住肚子:“好饿。”说出的话有气无力,蔫巴巴的,像地里缺水的小秧苗。
撑着将布过水拧干,搭在男人额头。
叶忍冬饿得胃有些痉挛,头晕眼花地半趴在木板上,抓起枣子胡乱塞嘴里。
几个枣下肚,才算活了过来。
他瘦弱的手举在唇边,忽的转头看着床上的人。腮帮子停下,眸光透澈,无声喃喃:“不吃饭好不了。”
他发了下呆,复又继续咀嚼:“病人吃什么?”
糊糊,汤水,米粥……
可他没锅。
他瘦削的肩膀蓦地垂下,像自责般道:“……我没锅。”
他移到男人肩膀边,木木呆呆地看着他的脸。
他来的突然,叶忍冬不自觉地将他当做了自己的同伴。孤身一人的害怕,在换药的过程转换成了对他的一点点依赖,只有一点点……
他不想让这个人死。
叶忍冬空洞的瞳孔渐渐聚焦,他抓住男人一缕头发,像攀住了精神寄托般。
“我给你找吃的。”
叶忍冬将枣子啃完,被子给男人掖好。抓起边上的木棍,一瘸一拐地出门。
他要找锅,要找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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