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贼子心
夜色深沉,号角声一起,除去本就值守巡回的人之外,便是拿着饼子正在吃的兵众也骤然抬头,朝着号角声响起的方向望去。
而后,号角声自其他方向接连而起。
苏慕容心下一震:钦州境内难道还能集结起足以围城的兵马么?还是说……是人数众多的叛匪?
顾少卿不在这里,但伍有伍长,甲有甲长,更有不曾当值的百夫长在,当即便拾起陌刀,招呼了自己部下,集结成队,分成四股朝着城墙支援而去。
一时间的纷乱嘈杂过后,除了近百暗影卫留守街道之外,只剩下苏慕容一众的贵人以及位于街尾肤色惨白、身体孱弱的落邑县百姓。
营地里安静下来,太子与方正清的马车依旧停在原地不动,连人也没有下车的意思。
留守的暗影卫手持缨枪,背挎弓箭,匆匆几步之后各自找了合适的角落戒备,有立在百姓身前的,有翻身上了两侧房顶的,还有十余人策马而立护在马车前。
气氛骤然紧张了起来。
身旁篝火中噼啪一声,在这街上显得异常明显。
苏慕容没有说话,她在想着落邑县的城墙。
落邑县城的城墙并不高,只有两丈许,城墙四角建角楼,以做观瞭之用。
如若守城,当以弓箭手为前,射杀墙下来敌,
但现在的问题是,弓箭手培养不宜,想要百步穿杨,往往需要时间来做水磨工夫,眼力、臂力、手稳程度等等,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养出来的——是以他们此行,只有暗影卫配备有弓箭。
苏慕容将手里的干饼往盘中一放:“春雪,走,咱们也去看看。”
如若当真是两军交战,她此举无疑是忙中添乱,但问题是……
苏慕容眼底应着篝火的明亮,微微一笑:“田地荒芜,百姓十不存一,兵也好匪也罢,我不信在这疫区里,当真还有人敢聚众围城。”
“没有粮食,如何能聚起民众,若有粮食……谁不珍惜自己性命?”
况且,这一路行来,除了县城之外的地方,他们只见枯骨,活人也只见到过马三娘一众,还是个心存死意,故意撞上来的吃人的山大王。
——便是想聚众生乱,人从哪里来还是个难题。
最先响起号角声的便是北城门,也是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城门。
春雪将剩下的干饼往嘴里一塞,捡起一旁的长剑便含糊道:“走。”
这条街乃是南北街,落邑百姓居于南街尾,几辆马车则在北头,恰是她们经过的地方。
苏慕容带着春雪,以及两个自行跟上的暗影卫从马车旁经过,只见太子的马车已是一片昏暗,车窗缝隙之间不见一丝光亮,而方正清的车窗上,倒还映着灯光以及男人持卷读书的侧影。
而车门外,小童若雨正捧着个陶碗在喝粥,却不见车夫的踪影。
苏慕容的脚步一顿,随即朝着北城门的方向而去,没有去询问方正清的意思。
落邑县只清理出来了这么一条主街,而出了这条主街之外的地方,则一片漆黑,少有光亮。
“小姐。”春雪持着火把在前引路。
县城并不大,自城中至城北直线穿行也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堪堪行至城墙下,便只觉有什么东西自头上落了下来。
只是夜色晦暗,火把只能照亮眼前一片,再往上看去却什么也看不清。
下一瞬,春雪拽过苏慕容往后,紧跟上来的暗影卫上前将箭矢击飞。
火光在黑暗中摇曳一瞬,而后逐渐稳定恢复过来,同时也映亮了落在众人脚下东西的模样:
磨得尖利的木质箭尖,上头挂着个羊肠包裹着的血浆,此时被大力击落在地,羊肠破裂,里面的血液泼洒在地上流了一地,沾附着地面上的灰尘以及黏腻的血腥气,一时间只觉得令人作呕。
而后春雪将另外两支被打落的箭枝踢了过来,却不是挂了羊肠,而是磨秃了木杆箭尖之后,在箭羽的位置穿了块生肉,血淋淋地渗着血,而后在地面上粘裹了一层灰尘,看上去更显得血肉模糊了。
这是……什么?
苏慕容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而后脑子里便突然想起来当日马三娘堵在车阵前所说的话:“这身上有了疫病的人,浑身都是病气,割下一块儿肉,接下一抔血,往你们身上一撒……命怕也要交代在这儿了。”
原来如此……
苏慕容紧咬牙根,心下愤恨:怎么会有人……
怎么会有人损人不利己到这种程度!
这钦州疫症加重,他图什么?
他图什么!
春雪皱了皱眉,戴上银丝手套捻了捻羊肠中的血液,而后将那穿在箭枝上的肉也取下于火把下细细查看:“小姐,这些……都是人血人肉。”
“我猜到了,”苏慕容道,“春雪,上去寻值守的将领,要他们遮面敛袖,小心这些箭枝上挂着的东西——这些东西,大抵都是取自疫患身上,切不可直接接触。”
春雪颔首应是,而后朝着城垛而去。
苏慕容立在原地,火光掩映之下犹如玉人一般,久久不动。
漆黑的夜里没有喊杀声,也没有交战声。
空中无星无月,城墙上的篝火早已熄灭,而城外的成群的贼人也没有点燃火把,唯有城墙角楼上射出的火箭在空中如流星般划过,最后坠入土地中熄灭。
偶有点燃荒草映亮一片视野,而后贼人策马而过,除了知晓城下贼寇人数不多之外,却也难以射中人身。
于是这场交战来的异常诡异,没有惨叫声,没有厮杀声,没有刀剑交戈声,甚至于连人的声音也少有了。
有的只是箭矢不时地破空声以及失了力的木箭撞在墙上、房顶上、地面上的坠落声。
而后,苏慕容听到号角声呜呜呜的吹响,是防守不追击、保全兵力的令语。
夜里看不到令旗,也只能靠号角声来传递消息了。
“去,”苏慕容道,“去寻卢圣手,要他即刻将阻断疫疠传播的药物备上,待贼人退去,为将士们一人送上一碗。”
一直护在她身旁的一个暗影卫领命去了,而后这一处屋檐下,便只余苏慕容余剩下的暗影卫立在这里,等着这场不光明的战役结束。
而落邑监察所内,卢圣手正带着人围在地牢里观察尸身。
地牢四周已经被稻草帘子密密裹起,而后牢房四周放置灯烛以及铜镜不断折射光影,使得明明昏暗地地下却亮堂如白日。
而众多郎中此时皆是缚面缠鼻,衣袖下摆皆被困在带绳的手笼子或是脚套里,皱眉盯着那躺在地牢中间的尸体来看。
那是一具已经被开膛破肚的尸身,此时尸体的肺部满是水肿与出血。
卢圣手将刀具放进一旁的漆盘中,对着众人道:“传尸之症多由肺部而起,先似咳疾,而后如肺痨(肺结核)般传人……这次于落邑出现的疫症,与肺痨极其相似,但却比肺痨还要可怖。”
“其发病速度之快,前所未见,”卢圣手示意众人去看那些坏死的地方,“病患初得此病,多以寒颤、高热为主,性类伤寒,早期以伤寒来治,未见其效,后以咳疾来治,药方以清平为主,亦未见其效……”
“以肺痨来治……起效甚微,也不对症,”卢圣手道,“肺痨者死后,肺部呈干酪样——干酪在草原上比较常见,以奶熬煮制成——具体就是肺部上一个洞一个洞的那种,而此次疫症起病后的肺部却全是水肿、出血,与当前疫症并不相符。”
众郎中里,已经有人掩口欲吐。
可卢圣手瞥了一眼,没有放在心上,只是继续道:“此次疫症发病速度极快,一旦染上,一日内高热,两日内毙命,便是我用灵芝入药,也不见得能延缓病患时日……”
“且我落邑已有两年不与外人接触,而如今沾染疫病者众多,”卢圣手直起身,看向一众郎中,“落邑的井水没有问题,那有问题的,只剩下吃食。”
“落邑县百姓久居地下,多以灵芝等诸多药材为食,这些皆由卢某一手培育而出,不可能有问题——唯有一样,是例外。”
顾大先生拧眉看向他:“是何物?”
卢圣手吐出两个字:“老鼠。”
一时间,这小小的地牢里一片哗然。
正值众郎中议论纷纷之时,有暗影卫在外通传:“苏四小姐有令,请卢圣手熬煮防疫汤药,以待将士们归来饮用。”
卢圣手一怔,随即隔着稻草帘问道:“他们做什么去了?”
“敌寇来袭,以疫人血肉悬于箭矢,射入城内。”
暗影卫的声音沉稳有力,可这话落在地牢隔间内部的众郎中耳中则犹如惊涛骇浪迎头打下:“竖子尔敢!”
“西娘皮不要命了……”
“贼子其心可诛……”
一时的纷乱被卢圣手一力压下:“诸位,恰好小老儿于这落邑研究出如何阻断疠气的法子,只是药方效果尚未完善,仅能用于疠气尚未入体的人身上……但到底,这也是个方向。”
卢圣手拱手道:“诸位,不如以卢某此方,抛砖引玉,咱们集思广益……争取早日研究出来个结果,未尝不是我等一大功德!”
地牢内的郎中们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纷纷相应:“卢公大义。”
卢圣手侧身探手,视线在众多蒙面郎中面上划过,而后定在顾大先生身上:“诸位,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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