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彻底的收尾
上海的三月开始微温，有些白玉兰树也已经开了花。
林子成走过两条街道便到了他日常最喜欢去的一家早餐店，这是他从工厂回到上海后第一次到这里吃早饭。
他一直觉得上海的街道有种奇异的构造，他刚刚来上海的时候总是迷路，刚刚还富丽堂皇高耸巍峨的，一不小心就会转入到什么弄堂里巷里去，是世俗中最世俗的那块，晾晒着的洗白了的抹布散不去的油腻的红烧肉味和夹杂着各种方言的斥骂和寒暄。
这家早餐铺是丽安在他刚开始为她工作的时候就带他一直来的，第一次去还是因为整组人通宵加了班，他坚持要陪着。
这只是一家最简朴的早餐铺，卖的东西里也只有一两样是不错的，老板在窗台上自己种了葱，丽安说看着就觉得香。
丽安和早餐铺老板极熟，老板是个东北人，各种玩笑都开的，吃顿饭倒像看了场二人传。
林子成知道丽安总去相熟的那么几家餐厅，这么多年也不腻，问她为什么，她总说吃个人情比吃个美味舒服。
其中也有些熟悉的高级餐厅，丽安说，这是要工作好的第一步。林子成起初是不信的，渐渐却在以后的工作中真的因为这个得了好处，才服了气。
丽安这样的处事哲学一堆一堆的，有趣的，制式化的，带着人情味的，功利到底的，纠纠结结地在一起，是一个活生生的丽安。
林子成多年来有个工作习惯，他总是比上班时间早一个小时到办公室，喝杯咖啡，看看新闻，懒懒地等着人们来。
他喜欢这间矗立在外滩的古旧的大楼，一半明媚一半忧伤，可以让他的心安静下来。
他从工厂回来已经半个月了，他本来是不用再来的，更加不应该再来的，可今天一早醒来却不知道怎么了，心里一阵揪住，不来是不行的。
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人，桌子上空空荡荡的，一些被遗留下来的盆栽玩偶铅笔橡皮散乱着，告诉你这里曾经鼎沸的往事。
“子成，是你吗？”
横放在地上堆成山状的蕾丝珠宝丝绸里，丽安的声音传来。
林子成一下子就听出来她的声音，这么多年是太熟悉了。
只是这些日子以来他没有想过还会再听见。
“丽总，您怎么睡在这？”
“这里暖和。”丽安从衣服布料堆里爬出来，“你来的正好，交代你个工作，你看看这里的东西还有哪些可以卖的，帮我清点下卖掉，交完物业水电费后多余的钱帮我发给同事们......”
林子成看着丽安絮絮叨叨的和他说着家常似的，心里说不出的一种滋味：“您还相信我？”
“为什么不相信你？”
“是我把您害成现在这个样子的，那批货.......”
“她是必须要这么场彻底的收尾的。”
“如果不是我，或许不会这样。”
“子成，你不做，其他人也会帮她做，不如便宜自己人。”
自己人三个字重重落在林子成心里，他不是自己人，从一开始就不是。
“我还是你的自己人吗？”
“这么多年你的参茶我白喝了吗？”丽安随手拿起一件缀珠的礼服：“你看这些个衣服再标我的名字是卖不掉了，你看着把标给剪了，想个办法处理掉，还能卖掉钱。”
林子成更加的苦涩，只是这些苦涩都是他应得的。
“您手把手教的我......”
丽安打断他：“哈尔滨现在是不是还下着雪？”
林子成一愣，“当然比上海冷很多。”
“以前有一次我问木若慈为什么她的皮肤能这么好，她说在严寒里出生的女孩都这样。听说木若慈十几岁就来了上海，大约是因为她父母是知青吧。”
“丽总.......”
“这么多年了，也没有和你好好聊过一次，和我说说你的故事吧。”
“原来您什么都已经知道。”
“和我说说你的过去。”丽安看着林子成。
“我的过去...是一个小农村。我的父母都是种地的，他们很勤劳，冬天也不休息，一个月能赚三百多块钱。整个村子我学习成绩最好，高考的时候考了出去，出去了才知道什么叫天地。
她从我十五岁就开始资助我上学，是我们全家人的神仙，我那个时候天天想着大学毕业后怎么好好报答她。
城里的大学生活......我本来一直觉得自己可以出人头地的，后来才知道他们买双鞋就是我一个月的生活费。
我很努力，活是活下去了，只是我的酸菜馒头却成了所有人的笑话，那些日子，走路的姿势都被人模仿，我心里明白他们不过是缺个小丑消遣。
后来是她找到了我，见面的第一天她送了我一套衣服让人带我去理了发，她和我说送我出国读书。”
“认真想一下，你们还是多伦多的校友.”
“都是她安排的，她和我说，书读的怎么样没有关系，第一是要开眼界第二是要学好英语第三她特别嘱咐我让我学会怎么穿衣服。
我在多伦多呆了五年，变成了另外一个林子成。国外一回来我就到了您身边工作。
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她只要我报告报告你的行踪，我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结局。可是丽总，不管她要求我做什么，我都是必须做。”
“只有一个问题，子成，你是在我们和k&g公司谈判的时候就知道这个结果还是你后来才知道的？”
林子成看着丽安，现在她问这个问题还有任何意义吗？已经是这样的结果，丽安已经结束了，不再是工作室维持不维持下去的问题，他无法想象丽安的巨额负债，她以后的生活。
在故意让工厂出错的那段时间，他几乎一天都只能睡三四个小时。这些年，没有人比他更熟悉的丽安，他知道的最真实的丽安，让他慢慢已经习惯了呆在生活里比家人更亲近的丽安，最后是他亲手摧毁的。
他想过劝木若慈改变决定，他偷偷回到上海两次，在木兰公馆楼下徘徊了许久，最后却还是没有上去。她的赶尽杀绝是不会因为他的劝说留下余地的，而他背负着的是他必须偿还的。
多少次他在木若慈看着丽安时眼睛里闪烁的微光中看到了危险，他都假装视而不见。不至于吧，可他这些年看到的那些女孩，最后她都是不用再这样对待她们的。
他总是害怕丽安失去最后的利用价值，无数次他警醒她，用最完美的暗示用反复的劝阻，希望丽安能躲过这场战争，丽安却选择一次次迎面而上。
后来丽安甚至选择了反击，刚开始他是替丽安提心吊胆的，但在他看到丽安一次次带给他惊喜的时候，他却燃起了希望，有那么一刻，他以为丽安是可以逃过的，丽安毕竟和那些女孩不一样。
但终究还是一样的，谁也逃不过木若慈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包括他自己。
在他还在多伦多读书的时候，一次暑假他陪木若慈去普陀山还愿。
迎风而立的临海观音慈悲垂目苍生，那个时候他看着虔诚拜倒在莲花座下的木若慈，觉得她就是他心中另外一尊立着的观音。
他问木若慈：为什么帮我这么多？
木若慈回答：惟愿普度世人。
“在最后一刻我才被通知的。”林子成最终还是回答了丽安的问题。
“我明白了。你走吧，你没有错。和木若慈对你做的这些比起来，我不足以让你背叛她。”
“丽总......”
“希望有一天，我还能再喝到你的参茶。”
丽安笑了一下，又把自己重重埋回衣服堆了。
这些堆砌起来的浮华，身在其中，是凡人解不开的纷扰，无关是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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