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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江宁市的春天来得有点晚。

        微风中融雪的寒意还未化尽,料峭的春寒就裹着细碎的霜剑一阵阵地往湿漉漉的玻璃上刮。

        寒风把层叠的高楼大厦顶部,都切割成锋利的边缘,和电梯上方的楼层数和逸散出来的光一起晕开,刺得盛柠视线模糊。

        一个人在冰冷的狭窄空间里,等待电梯降至底层的盛柠忍不住闭上酸胀的眼睛,撑着墙壁,捏紧手里的文件。

        早知道电梯这么慢,就走楼梯了。

        蓝色文件夹里的纸张在透进来的微弱气流中窸窸窣窣翻动,弄出来的哗啦声响让盛柠眼睫轻颤地睁开了眼。

        想到叶执说“您不用着急,拿文件之前可以拍照之前发给我确认一下”,盛柠忍不住按了按眉心。

        拿之前,她应该再看一遍的。

        他们本来就在冷战,第一遍拿错还能说是不小心,第二次拿错,她都怀疑自己是有意。

        就在这时,电梯晃了一下,因为连日加班有些站立不稳的人下意识扶住了光滑的玻璃,没按住,留下一道冰凉的划痕。

        盛柠反应有点慢,但好在没撞到。

        还在想是不是出了什么故障的人视线还没恢复,就接到了叶执的电话。

        盛柠的指尖下意识按在接听键上,还没完全痊愈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

        下意识蜷缩起指尖的盛柠还没开口,电话那头的贴身助理已经抱歉道:“盛小姐,实在不好意思,我们会议快开始了,如果您来不及,我可以和先生请示”

        男声如霜携寒,冷淡锋利地终止对话,不留情面:“叶执。”

        还在等叶执说话的人闻声,思绪凝滞片刻,然后撑着墙壁的青白手指就蜷缩起来。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

        却比说了还要让她难堪。

        弥漫的水汽灌进大脑,面前还在不断往下掉的楼层数逐渐模糊,让她的视线完全分辨不清眼前的颜色。

        宛若溺水的人声音嘶哑:“抱歉。”

        竭力按住因为胃部翻涌而涌上来的胃酸的人勉强道:“麻烦你了。”

        相比间接从他的助理那里感觉到他的不耐烦和冰冷,她其实更想和陆知寒说。

        她不是故意拿错文件惹他生气。

        可是她连他什么时候出的差,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说这些话也只是徒增笑料。

        不需要承担把文件给叶执的责任,却还是使劲抓着文件夹的人在电梯里等了一会儿,然后捂住腹部,把楼层数换回顶层。

        她不喜欢坐电梯,忽如其来的失重和超重感,和记忆里的绿皮火车一样,混杂着烟草和汽油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让她本来就晕眩的大脑更加沉重。

        腹部的下坠感越发明显,盛柠只能在电梯响声的时候勉强直起身,回到工位上时脸色还是苍白得吓人。

        同事都被吓了一跳,给她倒了温水嘱咐她回家好好休息。

        她本来就是自由办公,如果不是之前把文件混在了翻译稿里,今天也不会特意来公司一趟。

        结果还是搞砸了。

        双手握住水杯,才能感觉到一点暖意的人垂眸。

        按在对话框的手指却删改数遍,才发出那条:

        “下次我会在文件上做好标签。”

        末尾加上了那句:“对不起。”

        发完消息的人按着额头继续工作。

        看了三十分钟的翻译文件,才听到手机震动,拿起手机的人腹部又是一阵抽搐,她微微吸气,伸出另一只手抓住药片。

        她不喜欢吃药,这几天痛得不行,才又开始吃。

        只是喉咙实在疼得厉害,手指有点发颤的人,很容易撕开的药片包装还没打开,亮起的屏幕上空空荡荡的对话框就嘲讽般上下滑动两下。

        无人回复。

        上方的通知框跳出一条:

        “降温预警。”

        盛柠眼睫一颤,想抓起手机,却不小心按到头像。

        屏幕立刻跳出提醒:“我拍了拍陆知寒,并问他什么时候回家。”

        手比大脑反应更快地做出决定,撤回了她改的拍一拍。

        犹豫两秒,最新会话已经超过两分钟,无法撤回了。

        和那句没有下文的“能不能来接我下班”这句一起,无声讽刺。

        盛柠拿着文件回了家,脱了高跟鞋踩在冰凉地板上的人,寒意侵入骨髓。

        她试图把拿回来的文件分类,看到今天抓在手里好容易才没滑落的文件夹,怔了片刻,垂眸,下意识打开手机,看了眼熟悉的对话框。

        上午十点十分的对话,到现在仍然没有下文。

        衣服没换的人就这样靠坐在沙发前的冰凉地板上,一只手按着额头,视线有些放空。

        回过神时,另一只手已经把对话滑到了以前。

        不知道滑到了什么时间点。

        看到自己给他发的照片,语音,还有长篇大论的读后感分享,忍不住觉得大学时期的自己真是天真烂漫。

        还以为这样的及时分享能让他对她有那么一点点印象。

        视线却忍不住落在头像从一开始就没变过的账号上。

        那黑白色的不知道是不是系统里随便选择一张自带而换上去的头像下方,最长的回复也不过是:我知道了。

        她给他推荐的头像,他一次也没通过,和那些维系感情的礼物一起,全都成了日历底下积压灰烬的杂物。

        盛柠疲倦阖眸。

        是了。

        他对她,一向这么冷淡。

        只是从前她满足得太轻易,从未因为这些冷待畏惧后退过。

        现在如人饮水,与自食恶果无异。

        手指却无意识滑动到最开始认识的对白。

        “陆知寒。”

        简简单单三个字就让她来来回回看了好多遍。

        现在已经被微微有些亮的绿色散开,化作雨天里滴答的水雾。

        盛柠整个人蜷缩在沙发和茶几间的空隙里,隐隐作痛的腹部也成了她感觉不到的隔膜般的幻觉。

        她能深刻感觉到的只有悲哀。

        大学时候信誓旦旦的“喜欢这么优秀的人一定不亏”还回荡在脑海里。

        盛柠把头埋进双臂。

        可如果这么优秀的人一点也不喜欢你,只是出于责任才没有对你有疏远冷漠以外的表现,即使不亏,也足够让满腔期待的人心力交瘁。

        盛柠都几乎忘了。

        当初在一起的时候,是他说的。

        相比新鲜感,我更离不开你。

        --

        盛柠在弥漫的黑暗里艰难地挪下了覆在眼睛上的手,昏暗光线散落的卧室里仍然悄无声息得像是一个人的居所。

        她侧头看着微微飘扬的窗帘布。

        她知道陆知寒想让她搬过来的时候,脸烫得几乎不会说话,就是揪着这窗帘木讷半晌。

        等意识到这是他家的东西之后触电般撒开,没经过大脑的话也结结巴巴地蹦出来:“可,可是退宿可能会很麻烦。”

        说完就后悔了。

        前几天舍友的男朋友才大张旗鼓地在宿舍楼下告白。

        陆知寒明明因为创业的事忙得午饭都没时间吃,她还不停地在他面前提起。

        现在这么说,却好像想让他也和舍友男朋友一样,陪她去退宿,把他们的关系昭告天下一样。

        天知道她只是想说同居会不会太快了。

        可是门外的人却只是缓声开口:“没关系。”

        她不用通过门缝去看都能想象出那人冷静的表情,和清矜眉眼下的坦然。

        低沉的声音透过门缝有些失真地传递过来,像是老旧电影片里模糊成暖光的光圈,明明只是因为漆黑的环境才显得那么亮,却一下又一下砸在她心上:

        “你只需要搬进来,其他的我来解决。”

        不是什么庄重的承诺,却让听到的人心砰砰跳,手心都有了汗,握着门把手纠结了好久,才打开门。

        和她想象得一样,表情淡然的人看向她:“考虑好了?”

        根本就不用考虑。

        她本来就不是会拒绝人的人。

        更何况说这话的人是陆知寒。

        她沉浸在这些细小难得的欢喜里,顺理成章地搬了进来,顺理成章地在达到法定结婚年龄的那一年,和陆知寒结了婚。

        她以为是得偿所愿。

        从没想过他们也能走到这个地步,相看两厌。

        不。

        只有他看她生厌罢了。

        回忆起这一切的盛柠心脏酸涩,手盖在眼睛上半晌,才掀开被子,在寂静的黑暗里走下床,下楼倒水喝。

        等摸着黑走到客厅里,才看到散发着蓝色荧光的屏幕。

        盛柠足足有半分钟才回过神来。

        赤着脚在冰凉的客厅里哑声:“你回来了?”

        陆知寒侧眸。

        漆黑的夜里,在那微弱亮光下仍然显得足够冷峻而锋利的眉眼像是寒夜里的雕塑,每一根线条都凛冽冷然得恰到好处。

        就这么看着她。

        和她在新闻里见过的陆知寒一模一样。

        像是遥不可及的冷月,明明那么锋利,却让试图摘月的人踮脚踮得再辛苦也毫无怨言。

        她竟然会真的以为,她真的摘到了月亮。

        可是这样的人。

        怎么会甘愿为她俯身?

        闭上眼,努力将脑海中的胡思乱想全部消除的人按住额头,试图找个话题打破沉默的气氛:“怎么还在处理工作”

        还没说完,就像是被掐断一样,戛然而止。

        尽管她很少关心陆知寒工作上的事,只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差什么时候有空——虽然自从他们吵架之后,她的这一点关心似乎也因为各种不可抗力无法传达给他了——但也知道,被她拿错的那份文件,是sq今年三季度的重点工作内容。

        盛柠眼睫一颤,无意识掐住掌心。

        她在公司负责的虽然是外部商贸,但也听说只要sq顺利完成季度指标,别说是国内市场,海外也不在话下。

        她虽然距离这些极为遥远,但也知道他为这件事考虑了很久,两个月内出差数次,连家都不怎么回。

        她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不然知道陆知寒不是因为工作,而是因为不想面对她才频繁离开,只会让她对冰冷的环境更难以忍受。

        盛柠的意识还算清醒。

        但是此刻在陆知寒面前,却被沉重的无力感裹挟得,根本说不出话来。

        意识到这全都是因为她拿错文件的窒息感让她只能扶住突兀而锋利的墙壁边缘,断续地哑声:“对不起。”

        陆知寒没有理会她的话。

        坐在那的人只是敛眸,抬手喝了杯面前的浓茶,他冷峻的面容无法和黑夜融为一体,也正是因为如此,盛柠才能更清楚地看到他的表情。

        盛柠手背冰凉。

        良久,黑暗里的人才起身。

        “你休息吧。”

        开口的人没有留下的打算。

        盛柠不知道现在多少点,反正不会早,也不会是适合离开的时候,但他却只是侧身,无视了她那句抱歉,也无视了她这几天发给他的消息:

        “最近几天我都会住在公司。”

        她像是瞬间被什么击中,下意识开口:“陆知寒。”

        他仍然不给她回答,只是从她身边经过。

        盛柠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伸手抓住了似乎是起身要去书房的人的衣袖。

        刚刚的光线太暗,她甚至没注意到他还穿着正装,大概是刚刚结束会议。

        看到他冷淡眉眼垂下来的人手指蜷缩起来,最后还是收回了手。

        陆知寒转身。

        他看着她,盛柠却不敢和他对视。

        溺水却不知如何呼救的窒闷感涌上心脏。

        陆知寒就在她面前,声音却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冷而沉,似乎是不想和她再纠缠:“有什么,等我处理完工作再谈。”

        耽误他工作的罪魁祸首无力开口,只能视线模糊喉咙艰涩地看着他把自己的手放下来,再走上楼梯,又走下来,手里拿着文件,然后关门离开了家。

        盛柠看着被一阵风吹着关上的门,几乎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要顺着雪白的墙壁无限下坠。

        她闭了闭眼。

        还真是和之前一样。

        毫无用处,糟糕透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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