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她走之前,头发还是湿的。
盛柠做完笔录从市警分局出来,刚好遇到负责完整个案件,准备出去执勤的江阳。
对分局路线再熟悉不过的人送了送她,经过分局围墙上那一片茂密的爬山虎时,盛柠脚步慢下来。
眼前郁郁葱葱的绿色森林像是被无处不在的秋意浸泡在深秋的染缸里般,从头到脚都被染成深红,就这样从斑驳的墙面边缘垂落下来,像是被打翻的红酒倾泻而下,形成了枝叶错落的酒红色瀑布。
盛柠抬眸看了一会儿。
身旁江阳注意到她的视线:“你们已经见过了?”
盛柠微顿:“嗯。”
陆叔叔出事的时候她还在学校,所以笔录还有丧葬事宜都是陆知寒一个人处理的,她只来得及在最后赶去医院,握住了他的手。
在葬礼上,她和江阳有过一面之缘。
负责这起案件的人站在吊唁的人群中,最后只是静静地默哀了一会儿,就离开了葬礼。
盛柠听其他人说好像是因为陆叔叔的通讯记录很奇怪,似乎被人为删减过。
江阳一直试图找出事故是否存在真凶。
如果真凶真的存在,那么对方的身份又是什么,是不是还存在针对其他人的犯罪行为。
最有可能的推断就是商业对手犯罪。
那起车祸最后被判定为意外。
虽然还是不少人都对这结论持怀疑态度,觉得那或许是商业对手的谋杀行为。
但对事故现场和坠落车辆残骸的勘探结果,都证明这只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
唯一算得上可疑的只有那段本该在破损的第一时间就进行补建,但却直到案发才有人发现那里缺少了防护的护栏,但这并不足以证明这起事故有人为设计的痕迹。
江阳在侦查科和信息科之间辗转多次,最后还是选择了放弃。
他没想到会在分局再次见到独自来做笔录的陆知寒。
“这起事故我们负有绝对责任。”
江阳看向盛柠。
“如果需要帮助,警方可以出面联系更有权威的心理医生。”
爬山虎深红色的枝蔓在微风中轻晃,盛柠停下脚步,看向江阳:“心理医生?”
和宋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双手抓着头,从联系不上盛柠开始,他就是这个姿势。
季裴打完电话回来:“联系上了。”
他抬眸:“我去接盛柠,你们看着他。”
和宋闭上眼睛,没有动作。程恕也累得不想说话,只是转过身去。
谁都知道现在的情况不可能好转了。
盛柠迟早有一天要走,但是陆知寒还是觉得这是幻觉,他们要怎么让他相信盛柠还好好活着?
季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转身,把手机放进口袋里,刚到楼下,就听到手机震动起来。
边和碰到的熟人点头示意的人接起电话,是程恕。
他像是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背景流水的声音像是沙漠般不断蔓延:“你已经到了吗?”
季裴脚步一顿,似乎是侧眸:“我刚到医院楼下。”
距离刚刚只过去两分钟而已。
程恕闭上眼睛,按了按眉心:“抱歉,我刚刚有点不清醒。”
他知道自己状态不好,这些话也不适合和季裴说,但他实在找不到人倾诉,也不知道除了打电话给季裴外,能做些什么。
明明接到老师电话的时候,他还是相信陆知寒能恢复过来的。
“老师建议我恢复他的用药。”
季裴沉默。
电话那边的人似乎也不在意他回不回答,只是兀自看向镜子中的自己,呼吸沉重,声音嘶哑:“查叶阿姨病逝原因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叶阿姨的私人医生为什么要那么做。”
她明知道那些药很危险,剂量足够的情况下甚至能置人于死地。
可她还是冒着职业生涯被毁的的风险,这么做了。
她明明是叶阿姨最好的朋友。
陆知寒父母感情不和,开始分居的时候,都能径直从陆家离开,做叶阿姨一个人的私人医生。
可是现在他明白了。
程恕想起那些数字,哑声继续:“我真的明白了。”
他在他笔记本上看到那些短数列的时候还以为陆知寒在找别的事情分散注意力。
流淌下来的水砸在地面上,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
积蓄形成的透亮液体在镜子的反射下像是某种冰冷的金属,并不尖锐的边缘折射出锋利的光。
程恕不知道连那些数字也和盛柠有关。
陆知寒每天要做的事情很少。
除了看几份仍然需要他做主的文件,就是听程恕,听和宋,听叶执说最近发生了什么,他的身体状况如何,盛柠什么时候会来。
他们尝试告诉他盛柠的近况,可是他们知道得太少了,那些只言片语就像是幻觉里偶尔的闪光,偶尔他的注意力被那些字句吸引,听完之后,他又会收回视线,想她什么时候会出现。
然后在笔记本上记下现在的时间。
好像这样做,写下下一个时间的瞬间,她就会出现。
锋芒内敛的字迹几乎把笔记本填满了,圈出来的也只有零星的几个时间,她只在那些时间零星出现过几次。
咨询师知道陆知寒并不能想让盛柠出现就出现的时候,沉默了一会儿,告诉他们这种情况是很少见的。
主观想象应该会而且只会受到主体的强烈影响,如果陆知寒真的很想见到她,那就不可能看不到盛柠。
陆知寒会这样只有一种可能。
他的自我意识在阻止他。
阻止他陷入盛柠还存在的幻觉中。
透过朦胧又清晰的水光,程恕听到自己开口的声音带着沙哑:“连他的自我意识都知道,继续梦见盛柠只会害了他。”
可他还是违背了心脏在强烈条件反射下建立起来的自我保护的本能,一遍遍地想让自己梦到她。
季裴没说话,只是打开车门,坐上驾驶座的时候,想起上一次他和姑父通电话也是在这里,他打电话说家里阿姨买了他爱吃的菜,问他什么时候有时间去。
出事之后他看过陆知寒心理咨询的记录,咨询师问他对死亡有什么看法,陆知寒没有回答。
但季裴知道,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死亡意味着什么。
从叶阿姨到陆叔叔,再到盛柠,他已经失去太多了。
他每次都很冷静克制地,想要找到背后的原因,为什么叶阿姨会病情恶化,发生外感染。
为什么陆叔叔会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开车离开家,驶下悬崖。
为什么打捞队无休止地打捞了那么久,还是找不到盛柠。
他能做的不过是一遍遍告诉自己,她不会有事,可是最后也只是徒劳。
盛柠出事前打过另一通电话,是打给他们家里那部座机的。
她很喜欢把座机的留言功能当成备忘录,一条条录下来,提醒自己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什么又忘记做了。
出差的人偶尔回来会听一听,然后继续处理自己的工作。他没有想过那会是盛柠留给他的最后一条留言。
季裴能理解盛柠为什么要离开。
她对陆知寒没有责任,也不想把时间耗费在过往的纷乱复杂上。
但他同样也忘不了听到陆知寒开始和幻觉里的人说话,看到那段咨询记录时自己复杂的心情。
那段记录很简单,只有几行字:
“咨询师:你在电话里听到了什么?
患者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患者回答:她说我走了。”
在所有确认盛柠失踪,并且有极大概率已经死亡的检验报告里,这三个字是最残酷直接的证据。
直接摧毁了陆知寒所有强堆起来的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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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裴在咨询事务所的一楼接到了盛柠。
驾驶座上的人打开转向灯驶上高架时,盛柠问他:“他去过很多次大桥下吗?”
季裴握着键盘的手一顿,等前方车辆少了,才开口:“我不知道。”
所有心理咨询记录都是绝对保密的,陆知寒自我意识又强,咨询过程并没有什么可以直接证明他还处于幻觉之中的证据。
他也只出于陆知寒当时情况不稳定的考虑,在他的沉默中看过一小部分。
季裴问她:“是咨询师告诉你的吗?”
他也是看到事务所的地址才知道盛柠已经知道了心理咨询的事,但什么也没问:“我并没有关注过陆知寒的行动。”
盛柠望着前方。
“咨询师告诉我,我以为的那种情况,是遭受重大创伤后常出现的正常心理反应,和陆知寒的表现并不相同。”
正常的创伤后应激反应持续的时间通常很短,不会很长,表现也会比较激烈。
但只要时间够长,这一类创口最终会被淡忘和怀念抹平。
患者不会持续出现幻觉,也不会一直痛苦。
但陆知寒的情况很严重,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严重,盛柠不知道他会需要心理治疗。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幻觉的?”
季裴微顿:“以为你出事之后。”
“之后多久?”
沉默。
“当天。”
盛柠眼睫一颤,想起咨询师问她,他们在事故后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
“如果是在警局,可能就有点糟糕了。”
咨询师说:“他第一次看见你出现,也是在那里。”
“在他的潜意识里,这样的地点可能已经和事故,死亡这类的字样联系在一起,他很难从这些负面记忆里挣脱出来,把你当成真实的客体存在。”
“还有一件事我想提醒你。”
车辆避开跨江大桥驶向别的道路,天光在霓虹灯的闪烁下一点点暗下来。
“人在遭受重大创伤的时候一般都会竭力避免去回忆和重复创伤时情景,以达到保护自己的目的,但是咨询记录里,他好像去过很多次事故现场。”
“而且很多次都是因为,他以为你回来了。”
“从条件反射来说,他相信你出现是幻觉,几乎是必然的。”
“没有别的办法吗?”
“有一个。”
咨询师似乎也不确定这样尝试的后果,斟酌着语气:“心理防御机制一旦被摧毁很难重新建立,而且你知道,死亡的不可重复性是很残忍的。”
“但如果你为他提供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或许他会更容易相信你回来的事实。”
盛柠不确认这个方法是否真的管用:“这样真的能让他恢复吗?”
咨询师却叹气:“我不知道,但我还是建议你们尝试一下。”
“毕竟不管是什么结果,都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在等季裴的时候,盛柠想起什么,问咨询师,如果这些可能的幻想是由外界给予的,那是不是消除了这些外界刺激,他就会恢复清醒。
咨询师知道陆知寒曾经收到过很多封叶家人寄来的恶意信件,但那并非陆知寒产生幻觉的直接原因。
“就算他真的相信你回来了,也不能算是恢复了。”咨询师说:“如果创伤后应激反应是感冒,那这种心理就是绝症。”
即使她已经回来了也很难被轻易治愈的绝症。
那些满是诅咒的信件,他每一封都拆开看了,也不是因为他不知道那些是叶家人的报复。
他只是觉得她会回来。
烟花秀的时候,所有人都忘了江边发生过的那起交通事故,聚在一起等待绚丽的烟花在天空绽放。
他一个人立在那些三五成群的人群里,接到了虚拟号码拨过来的电话,他在电话那端听到了她的声音:
“中秋快乐!晚上我们在家吃饭好不好?”
那一瞬间陆知寒忘记了叶家人的骚扰,忘了这是虚拟号码,只是压着嗓音里的哑意喊她:“盛柠。”
“你什么时候回来?”
回答他的却只有冷淡的机械音:“录音已结束。”
陆知寒站在那很久很久。
直到烟花开始落幕,在江边的晚风里握住手机的人才听到互相送祝福的路人笑语,他才意识到今年他不会收到她的“中秋快乐”了。
咨询师说不会比现在更糟了,程恕他们觉得陆知寒现在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但不会有人比陆知寒更希望这一切都不是幻觉,希望她只是睡着了。
她只是睡着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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