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前人栽树
回乾清宫一问,才知成化帝并不在宫中,而是去了太液池琼华岛钓鱼。
琼华岛在太液池中央,四面环水,但南边连着一道太液桥可步行登岛。琼华琼华,琼树之花,是传说中生长在蓬莱仙岛的花。这座小岛与规整威严的紫禁城风格迥异,楼阁殿宇精致华丽,掩映在绿树繁花之间,古树山石,高低错落,临水游廊穿岛而过,仿若人间仙境。
汪直登岛后,远远看见皇帝仪仗,他先遣人通传,不多时皇上身边的小太监来迎他过去。
成化帝坐在太液池边,旁边假山怪石,白玉围栏,此处名为春晓荫。他穿着四团龙圆领常服,就那么坐在一块石头上,还像模像样地头上戴了个斗笠遮阳,一张脸遮得严严实实,身旁放了一个竹编小鱼篓,耐心地撑着鱼竿垂钓。
汪直走上前去,并未说话,行礼后便安静地垂手站在一旁。
成化帝没有看他,只道:“还是你最贴心。旁人一来便嚷嚷着请安,生怕朕不知道他的忠心。朕是听见他请安了,可鱼也吓跑了,真不知道是该夸他还是该骂他。”
汪直微微福身,道:“鱼儿虽被吓跑,但这片水域都是皇上的,游得再远又如何,他们已经在皇上的篓中了。”
皇上不动如山,听他这样说话,只笑了一下,遥看水波轻漾的太液湖,说:“吴洪有一首诗,朕读了很喜欢。玉河冰泮,无数金鱼弄池藻。联车油壁软,并马丝鞭袅。喜凤城丽景,游览趁春晓。”
汪直含笑说:“皇上给臣看过这首诗,我记得下一句是,望瀛洲,纷翠葆,花满琼华岛。玉睷西去,金碧觚棱耸云表。”
成化帝转过头,抬起帽檐,赞赏地看了他一眼,“你记性不错。”
他拍了拍身边的平整的石头,“坐着吧,跟朕一起钓鱼。难得今日天气好,莫要辜负了。”
汪直自然称是,接过太监已经准备好的鱼竿,把鱼饵抛进池中。
君臣一时无话,只听得松林中蝉鸣阵阵,脚下水波涛涛。汪直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从小就不喜欢钓鱼。小时候成化帝要他钓鱼,比捏着鼻子让他吃药还难,不钓鱼在一边围观总行了吧,可他要么就去爬围栏,要么就去看蚂蚁搬家,总之跟钓鱼八字不合。
现在也是没变,刚老实一会儿,屁股就待不住了。东摸摸西瞧瞧,眼睛不盯着水面,直往天上翻,天上飞的白鸽可比水里的鲤鱼有趣。
成化帝瞧他浑身不自在,如坐针毡的模样,忍不住斥道:“就这点子耐性?坐不到最后,怎么能钓上大鱼?”
话音刚落,成化帝的鱼竿突然有动静,他手下收线,用力扬起鱼竿,一条银白色锦鲤猛地跃出水面,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银色。
内臣欢呼道:“是银松叶!”
太液池里的鱼每天都有人定时定点喂食,拿鱼饵来引诱,它们根本不稀得上钩。刚才宫人在旁边还看得着急,皇上坐一下午一条鱼没钓上来那还得了,幸好幸好,终于有鱼上钩了。
这条银松叶大概二尺长,不算大,但成化帝还是挺满意,看了两眼便交给旁边的小宫人,“放回去吧。”
汪直诧异,“就这么放了?”
成化帝嗬了一声,笑道:“怎么,你还想把太液池里的锦鲤给炖了?”
汪直摸了摸鼻子,“臣不敢。”
鱼也钓完了,他跟着皇上往外走,琼华岛树多,走到哪里都能闻见宫中少有的清新气味。这里有一处百尺长廊,汪直跟在成化帝身后,慢慢道:“臣刚从大理寺衙门来。”
皇上悠悠往前走,漫不经心地说:“哦?”
汪直斟酌着用词,“东厂校尉举发江西都指挥使刘江和指挥黄宾的不法之事,牵连到兵部尚书项忠大人,和兴宁伯李震等十三人。”
成化帝嗯了一声,“朕知道,此事牵连甚广,朕才命三司会审,免得冤枉了他们。”
汪直道:“臣看项忠大人面无惧色还大声驳斥东厂校尉,不像是做出那种事的人。”
成化帝笑了一下,“你还是年纪小。谁告诉你朝堂之事是非黑即白,一定要辩出个是非对错来?需要的即正确,不需要的即错误。”
他侧身看汪直,“朕问你,朕把西厂关了是因为它真的不容于世吗?”
汪直摇头,“只是为人所不容罢了。西厂不是因为它有错而被罢,而是因有人不想看见它存在,所以它才是错的。”
他们继续向前走,成化帝道:“正是如此。官场之上,哪有十全干净人?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项忠他冤枉吗,不冤。”
“朕教过你,耐心,耐心。做什么事都不必急于一时。”
汪直垂手,“臣谨遵皇上教诲。”
他全然明白了,西厂卷入的这场斗争远远没有结束。成化帝用西厂压制百官,经过杨业一案后,他们反过来联合罢免西厂作为回击。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西厂是矛,皇权是盾,内阁及六部借关西厂表示抗议。但他们也并不是团结一致毫无嫌隙的,就关西厂这一点,百官内部就分化成几派。像王越这种站在汪直这一边的,内阁刘诩保持中立的,吏部尚书尹旻与兵部有矛盾,皇上正是看准了这一点,现在把当初革除西厂最激进的人项忠提溜出来算账。
东厂的人确实有可能跑到江西去探查官员,但一个校尉敢顺藤摸瓜抓到兵部尚书的把柄?再给他一百个胆子都不够!思来想去也就是尚铭能干这事儿了,现在他恨不得抱着皇上大腿表忠心,刷存在感,当然是指哪儿打哪儿。
顺着刘江和黄宾查到已经被打发到南京的黄赐,通过黄赐再查到项忠头上,一个东厂校尉当然不够,都察院的御史还得再补上一刀,弹劾的兴宁伯李震、彰武伯杨信等都是位高权重之人,全和项忠有来往。
汪直又看了眼湖面,他们如这湖中之鱼一般,早就在皇上的篓中了。没有皇上不知道的事,没有皇上摆弄不了的人。
一套组合拳下来,这件事很快便有了结果。左都御史李宾上奏道兵部尚书贬黜为平民,姚壁调外任,兴宁伯李震降为左都督到南京闲住,庄荣降为指挥同知,其他人也一并降职。
唐春问汪直:“皇上是何反应?”
汪直窸窸窣窣地剥松子,眉毛都不抬一下,说:“皇上自然同意,只是估计心里不大好受。项忠是皇上一手提拔起来的武将,成化四年他攻下石城,平定满俊叛乱,成华六年又去征讨荆襄叛贼,成化八年才回京。他没有辜负皇上的信任,立下这么多功劳皇上岂会忘记?”
唐春这么一想,确实是。项忠打过这么多场仗,战功赫赫,为大明江山流血流汗。纵使他现在和皇上对着干,但功劳不能抹去。
可是现在项忠的作用已经基本发挥到极致。太子说得对,人有亲疏远近。内乱已平,皇上现在更需要的是像汪直这样的人和西厂这种存在去革除弊病。那么作为挡路石的项忠等人,既然无法与汪直兼容,一副有他没我,有我没他的架势,便只好舍去。
唐春看着汪直,意有所指地说:“看来你很快要官复原职了。”
随着项忠被贬为民,一代名将就此退场。他退场后,最先引起关注的并不是他的去留,而是下一任兵部尚书的人选。
平时没事的时候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现在项忠被贬黜,同僚们早就跑得远远的。毕竟项忠年纪也不小了,该让位就让位吧,谁管他是怎么被拉下来的,替补者有的是。
他们的心思成化帝自然明白,很快,成化帝便任命新的兵部尚书,巡抚陕西右都御史余子俊。
王越一口喝完杯中的金华酒,杯子正是上次汪直送的五彩松柏人物高足杯,他转着酒杯,略带醉意地眯起眼睛,“我倒不知,我比余士英差在了哪里?”
士英是余子俊的字,王越与余子俊是景泰二年同期进士,两人算老相识,故而直接称呼其字。
他们几人今日小聚,还是在上次澹烟楼‘春寒’那一间。唐春看王越这样,年纪虽然大了但还是一样有个性,现在还因为自己的功绩得不到肯定而骂骂咧咧。
她努力忍住上扬的嘴角,轻咳两声,劝解道:“您应该这么想,余大人不比您强多少,但也不比您差呀。余大人的政绩可是有目共睹的,他先在户部干了十年,又当了六年西安知府,又去浙江当布政使,又去延绥,还修了一千七百里的长城,这可不是一般人干得了的活啊!现在兵部尚书一职空缺,数来数去也该轮到余大人升迁了,您怎么能置气呢。”
王越被唐春气笑了,“呸!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要不是红盐池大捷,我把满都鲁、孛罗忽和癿加思兰打跑了,有他修长城的地儿吗!他指不定还在跟白圭磨叽呢!这叫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他越想越不服气,居然认真地跟唐春掰扯起来,“我不辛苦吗?论资历,我和余士英一块中的进士,论本事,我守着大同宣府那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就因为没搜河套,我被朝中那拨人骂了多久,就差跑到大同指着鼻子骂我了。”
他一拍大腿,“红盐池一战,鞑靼至今都不敢再入河套,难道功还不抵过?”
唐春替他斟满酒,嘴里说着:“抵过抵过,不过您现在不高兴也没用啊,任命的圣旨已经下了,您还是准备准备去贺余大人升迁罢。您宰相肚里能撑船,怎么能因为没当上兵部尚书就闹脾气呢,传出去多不好听。”
王越一仰头,“我不去。我已向皇上上奏辞去十二团营督操一职。”
这回汪直也诧异了,问:“你这是为什么?十二团营可是京城精锐之军,有十四万精兵,皇上让你做提督可是信得过你。”
王越撇嘴,“不是我的我不去凑热闹,是我的我也不会拱手让人。现在皇上认为以我的资历不够做兵部尚书,那我还提督十二营做什么?让人看笑话吗,谁爱提督就给谁,我不干了!”
汪直正了脸色。若是旁人说不干了他还觉得是耍性子开玩笑,放王越这儿可就不一样了,他真做的出来。
王越此人,容姿英朗。换句话说就是长得很俊,擅谋略,而且气度不凡,年轻的时候更是桀骜不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景泰四年他父亲去世,王越当时奉命巡按四川,接到家中书信,立刻要回家守孝。守孝倒没什么问题,关键是还未等到接任者和他交接政务,他收拾收拾就撂挑子走人了。还好当时景泰帝未计较这件事,等他守孝完还将他起复。
这也是因为他确实有本事,甚至英宗复辟后还破格提拔他,仕途之路畅通无阻。
不过按照他一贯作风,现在辞去提督一职估计不是说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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