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死不复生
成化十四年春,新年刚过不久,汪直便奉皇命携锦衣卫前往辽东,唐春去送行。
她送汪直到玄武门,就不再往前了。
汪直瞧了眼宫门,“得啦,送到这儿行了。”
他打量眼唐春,“稀奇,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难得你来送我一趟,算你够意思。”
唐春笑了一下,她看了看汪直,汪直披着海龙皮大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里头曳撒下摆的金丝银线。头上戴着一顶貂皮小帽,脸上冻得微微发红,眉眼间还是照旧的倨傲锋芒。
本有一肚子的话要叮嘱,她抬头看了眼高大的宫门,起风了,只觉得遍体生凉,最后只轻声道:“走吧,一路平安。”
话一出口,便成一团冷气散了。
宫里不能骑马,汪直等人牵着马走出玄武门,才翻身上马,他清喝一声,勒紧缰绳,率锦衣卫们浩浩荡荡的疾驰而去,向他的远大前程奔赴了。
唐春站在原地,看着汪直一行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中,慢慢变成一个小黑点,玄武门再次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寒风吹起枯叶,在风中打了个卷儿。她抬头四顾这方方正正的地方,心想,他再难回到这紫禁城中了。
俗话说得好,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才过几天,便听得宜兴公主的驸马病逝的消息。
彼时唐春正与壁花庆祝她成功考入六局,万贵妃已经放了恩典,只要壁花考上,就让她去六局当差。
莲儿特意张罗了一桌酒菜,几人吃吃喝喝正热闹着,听得这消息,先是愣了一下,唐春举起酒杯,“双喜临门。”
莲儿与她碰杯,讥讽道:“这驸马真会挑时候,刚过完年呢,谁看了不得说一句晦气。”
壁花:“去年底驸马似乎就病了,没想到这么快就……”
但公主丧夫,宫里不可能不闻不问,下午唐春就跑了公主府一趟慰问,还带齐了宫中送来的丧葬用品。
公主府已挂起丧幡,驸马去世的突然,什么都来不及准备,下人们只在手臂或腰间缠了白布条。
唐春在驸马的卧房里见到宜兴公主。驸马刚咽气不久,还没入棺,只穿戴整齐躺在床上,脸上盖了布。
宜兴公主身穿白衣,面色沉郁地坐着。
唐春一进屋,瞥了眼四周,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屋里光线不足,案上摆了许多佛祖菩萨,怒目金刚,香灰落在长案上未来得及打扫,说不出的憋闷压抑。
唐春向公主行了礼,低眉敛目:“皇上皇后娘娘说,逝者已矣,请公主节哀,照顾好自己的身子,有什么需要往宫里递话就是。宫中已送来棺木,好让驸马早日下葬。”
公主听到送来棺材,松了一口气似的,说:“多谢皇上、皇后娘娘,过些日子宜兴再去宫中谢恩。”
本来马诚那德行,死了对公主来说是件好事,可看公主年纪轻轻就要寡居,脸色还这么难看,也怪不容易的,唐春又多安慰了几句。
和公主说完,唐春要去向逝者拜别。
她跪在床边磕了个头,不经意一抬眼,正好瞥见驸马从衣袖中露出的一截指尖,指甲上似乎有一抹绀青色。
她动作一顿,室内光线明灭,她眯起眼睛正准备再看,下一秒公主轻咳一声,翡翠上前为驸马整理遗容,遮了个严严实实。
唐春细眉拧起,默默退了出去。
她站在廊下,身边人来人往乱成一团,丧葬之事繁琐,唐春作为宫里来的人,须得等到丧事结束才能离开。
有人忙着招待前来吊唁的亲朋,有人在堂前挑起明旌,有人捧着宝匣急匆匆的跑来。
“春枝姐姐,你看这个珍珠是不是要用的?”
被人叫做春枝的丫鬟一转身,打开匣子检查,快速地说:“是这个,快去给驸马用上。”
“哎。”
“寿衣送来了吗,快让我看看。”
“是是。”
唐春才注意到春枝,已经换上白衣,二十出头模样,正忙得团团转,时不时有人来找她问这问那。
“春枝?”
春枝应了一声,见是唐春唤她,连忙走上前来,笑脸迎人,“唐姑娘有何吩咐。”
唐春向她招手,“你来。”
是夜,唐春被安排住在了公主府。虽然已入夜,前堂还是人来人往,灯火通明,为明天的小殓做准备。
唐春横竖睡不着,便起身沿着后院的湖边走,附近空无一人,只有几盏暗淡灯笼在檐下摇曳。她的手摸着湖边的栏杆,望着湖水里颤颤的倒影,若有所思。
驸马的病,起因是酒后失足落水。
月上枝头,外面隐隐传来更声。
马诚踉跄着往前走,他今日在重译楼和其他几位驸马喝了个痛快,现在眼前都有重影了,扶着墙跌跌撞撞的。。
“喝!明天再去!”
他伸出手,“举杯……邀明月,对影,对影,这是几个人。”
马诚拍了拍侍从的肩膀,“赵虎,我怎么看见好几个你呢哈哈哈。”
他一张嘴,酒气冲天,赵虎不留痕迹地往后避了避,“回大人,就一个我,您小心脚下。”
马诚勉强睁了睁眼,“这是去哪儿啊?”
“送您回卧房呢。”
马诚摆摆手,“不,不去,宜兴在哪儿呢,咱们找她去。”
赵虎面露为难,“这是时候,公主应该已经歇下了。”
马诚冷笑一声,扯了扯衣襟,嚷嚷着:“她倒自在,夫君未归,她歇什么歇,把她,给我叫起来!”
他蓦地脚下一软,左脚绊右脚,幸好赵虎力气大,一把架起他,“驸马小心。”
他整个人往下倒,大着舌头,“走,走不动了,我歇歇。”
赵虎环顾四周,架起他去湖边亭中坐下,马诚刚一沾到凳子,就瘫倒在桌上,怎么在抬不起头来。
听到赵虎在耳边模模糊糊地说找人来,他摆摆手,嘟囔着:“去,去吧,我睡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马诚突然被冻得醒来,他扶住脑袋直起身来,发现自己还在亭中坐着,四周不见一人,赵虎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一阵冷风,他不禁打了个哆嗦,胸口火烧火燎的疼,他有点想吐,自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往湖边走去,扶着栏杆干呕。
他吐了一阵,刚想站起来,背后突然伸出一双手来猛地推了他一把。
马诚本就站不稳,冷不丁被这一推,一下子就翻进湖里。他大叫一声,在落入水中前他慌忙一瞥,谁知这一看更叫他毛骨悚然,心胆俱裂,水便呛进了嘴里,无声无息地沉了下去。
被救起来后,马诚便一直高烧,嘴里念念有词,神志也不太清醒,为此公主府还请了高人作法。
唐春忍不住问:“驸马到底看到了什么?”
春枝为难地看她一眼,凑近耳边,只说了一个字,“鬼。”
“什么?”
唐春拍了拍冰冷坚硬的白石栏杆,马诚就是从这里掉下去的。
马诚说他看见了金玉的鬼魂,唐春心中嗤笑,若真有鬼魂,何必等到他酒后才偷袭他呢,早该活剐了他。大概是马诚做了亏心事,看谁都像吃人鬼。
不得不说,后院只有公主与驸马两位主人,住的人少,与前堂相比,安静的过分了。
第二日是小殓,驸马置于灵床之上,已经穿好了寿衣,口含明珠,身覆薄衾。阴阳先生请到,算定入殓的时辰事宜,并嘱咐说,成服前忌哭声,入殓时忌马、羊、虎、猪四生人,然后写好殃榜交给公主府的人。
许多人在堂前穿梭,丧事办起来就是麻烦,倒没几个人悲伤。
唐春默默跪在灵床旁,伸手掖了掖驸马身上的薄衾,好在并没有人注意她。
有人悄无声息走到她身后,语气冰凉,“你在做什么?”
唐春动作顿了顿,跪着转过身抬头一看,原是宜兴公主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后,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很是不悦的样子。
她瘦削不少,脸颊都凹了下去,神色疲倦,眼下有些乌青,偏偏眼含锋芒,这样垂眼看人时很是刻薄冷傲。
唐春慢慢站起,恭声道:“我看驸马的衣角露了出来,不太妥当,便整理了一下。”
公主盯了她一眼,让她退到一边,不再追究。
唐春垂手站在一旁,心想死人是不会说话的,驸马的爹娘不在京城,见不到儿子最后一面,等明日大殓,棺材板一钉,什么都了结了。她的目光在众人脸上逡巡,最终落在一个人的脸上。
她抽空去了一趟太医院,拿了马诚生前的诊断记录,越看越觉得不对,“我看驸马的病情本是越来越好了,怎么突然人就没了呢?”
太医道:“正是如此,驸马本来身体康健,只是邪气入体,若是能坚持调理,想必不会什么有大碍。只是驸马此一遭又受到惊吓,精神不济,病情有反复也是正常。”
唐春沉吟不语,回公主府前去西厂点了两个校尉随行。
傍晚的时候,宜兴公主在驸马灵前燃起香,她忽然觉得心绪不宁,起身向外看去。天色已经暗淡下来,枯桠老树,纸钱纷飞,仆妇敛声屏气,一派死气,只有白幡飒飒作响。
她攥紧手心,问:“赵虎呢?”
翡翠四下张望,“午后就没再见着他了。”
“去,去”,公主推着翡翠的手臂,声音急促,“把他找来。”
“是。”
翡翠忙出门去寻人。公主转过身,双眉紧蹙,拨着手中的珠子,默念了句佛祖,又抚了抚胸口,稍稍安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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