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暮烟江月离人怨
当天边的最后一抹光亮隐没,又一天走向了结束。
晚风习习,廊檐下的灯笼随之轻轻摆动,窗扉半掩,些微的凉意顺着窗口蔓延。
织锦将窗户关严,嘴里念叨着:“小姐的风寒才刚好,怎么总想着吹冷风,若是再着了凉可如何是好。”
段雀桐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叹了口气,没想到自己活了三十多年,还得被个小姑娘管着。
织画端来热水,将毛巾打湿,替小姐净面洁手,段雀桐乖乖地任她服侍。
织画和织锦交换了一个眼色,她们的眼中都有些担忧。
自从小姐大病初愈后,整个人都变得有些怪怪的。
夜里也没有原来睡得安稳了,经常翻身。性子也没有原来活泼了,不时地就会发呆,就像现在。
她们把小姐的情况回给梅姨娘知晓,梅姨娘只说让她们小心伺候着,以后姑娘再受了寒决不轻饶。
她们哪里敢不尽心,只是小姐如今给人的感觉实在是奇怪,具体的她们也说不上来,就是有时被那双冰雪透亮的眼睛注视着,就会浑身不自在。
段雀桐当然不知道她这几天的表现已经被打了小报告,她自以为隐藏的还不错,可比之从小就伺候人的仆侍,如今的她可以说满身都是漏洞,只是年纪太小才不打眼,否则分分钟都有被驱邪的危险。
段雀桐刚才发呆就是因为这擦脸的毛巾。她从知画手中接过,说是要自己擦,可实际上却是在仔细观察毛巾的样式。
这样的毛巾在后世很常见,一排排的毛线圈整齐地排布着,手感柔软厚实,吸水性很好。
只是,绝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代。
她歪着小脑瓜,脸上还带着病弱的苍白,糯糯地开口问道:“这是什么做的呀!”
段雀桐一记歪头杀,直接将对手ko。
织画看着自家小姐这副软萌可爱的模样,再多的怪异感也都被赶走了,她用自己最最温柔地声音回道:“回小姐,这是用棉线制成的。”
“那棉线又是用什么做的呢?”
“当然是用棉花啦!小姐不记得了吗?去年您还养过一盆呢!”
段雀桐摇了摇头,眨巴着大眼睛继续无耻卖萌:“我不记得了。”
织画赶忙安慰:“不记得也没什么关系,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
小姐可能是那两天发高热,记忆多少受了些影响。这么一想,似乎一切都能说得通了,因为高热变成傻子的都有,只是性子变了些,已经是老天厚爱了。
织锦已经将被窝暖好,两人服侍着段雀桐就寝。
躺在床上,段雀桐有些怀念自己的大床了,她心里有些怨念,毛巾都有了,还差个席梦思吗?家居条件搞好些儿她还能再舒服点儿。
段雀桐现在基本已经肯定,在这个架空世界,应该是出现过一位穿越者,或者是拥有金手指之类神通的人物,否则不可能出现这么多违背社会发展规律的事物。
如今的她还只是困囿在一个小院子里,即便如此,她也见识到了很多不一般的东西。比如:牙刷、镜子、玻璃器皿、下水系统,还有毛巾。
至于吃的东西,目前让她记忆深刻的就是紫薯了,紫薯都出现了,红薯、马铃薯还会远吗?
只是她最近饮食清淡,餐桌上出现的有限,还需要今后慢慢观察。
现在的段雀桐对于这个未知的世界充满了好奇,想到白日里大姐姐和二姐姐的对话,她只恨自己现在年岁太小,还需再等一年才能入家学。
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渠道可以再多见识见识,就这样想东想西,等段雀桐真正睡着时已是月上中天了。
今晚守夜的是织锦,她听到里边终于没了动静,移步上前,将床幔掀开一角,皎洁的月光乘隙而入,照亮了床上小人的半边脸庞,肌肤瓷白细腻,睡颜甜美。
织锦替小姐掖了掖被子,这才回到外间的榻上睡了。
逐香苑东跨院的卧房内,鎏金香炉内的香已燃尽,只留下一缕温柔雅致的余味。
桌案上,一对儿颜色通透的杯中还残留着一点儿梅子酒的色泽,暖黄的烛火打在上面,反射出夺目的光华。
床柱上金钩斜挂,勾住了帐幔的一角,隐约可见床上的人影。
梅姨娘伏在段景荣的怀里,眉头轻锁,用软绵沙哑的声音道:“郎君,桐桐这次病后失了元气,府医说要用心调养,否则怕是于寿数有碍。”
段景荣知道桐桐就是她的心尖儿肉,闻言抚着她脑后的青丝,安慰道:“库房里还有年节时下面孝敬的燕窝和蜂王浆,明日我让从礼给你送过来,缺什么就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放心,桐桐定然能够长命百岁的。”
梅姨娘的眼里泛着水光,她只得桐桐一个女儿,前些日子桐桐病情反复,她没有一日不忧心的,郎君虽然对她依旧宠爱,可自从去年程姨娘进了门,来逐香苑到底不如以往勤了。
如今府内姐妹众多,再多的浓情分薄着也会变淡,她又没有儿子傍身,女儿就是她今后的依靠,她是万万容不得她的桐桐有闪失的。
……
此时正是早春时节,庭院的树木已经抽了新芽,只是清晨的地面还是附着一层蒙蒙的白霜。
回廊的檐柱被晨雾打湿了,尚透着夜间的寒意,春寒料峭,段府的仆人却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浅云居内,一只素手拉开帐幔,熹微的晨光就播撒进来,“什么时辰了?”
“回小姐,已经辰时了。”
段歆慧挑了挑眉,吩咐道:“快服侍我洗漱,莫误了给娘亲请安。”以往卯时她就已经起身了,段歆慧对自己要求一向严格,只是她昨夜歇得太迟,这才贪睡了些。
青姒动作轻巧又麻利地服侍她换好了衣服。
黛姒在雕花镜前为她梳妆绾发。
柔顺的青丝如水一般从梳齿间穿过,黛姒赞道:“小姐的头发可真好,府中再没人能及得上的。”
段歆慧笑了笑没说话,不知想到了什么烦心事儿,眉头轻蹙。
黛姒见状,再不敢多说一个字,只安静的替小姐将每一点碎发都藏好。
段歆慧看向镜中的黛姒,似自言自语,又似询问地道:“昨日你随我去逐香苑,觉得三妹妹如何?”
段歆慧这个问题太过宽泛,黛姒也不知如何作答才好,斟酌着说道:“三小姐虽然年纪尚小,可是待人接物却十分有章法,实在看不出是梅姨娘教养出来的。”
段歆慧想起那个失了女儿后就变得有些疯癫的女人,心中有些复杂。
在段歆慧的记忆中,三妹妹的样子早已模糊。
记忆太过久远,对于这个庶出的妹妹,她也仅限于记得她的名字,只因段雀桐在今年入春后就应该因为伤寒而夭折了。
只是如今,事情却已发生了变化,段雀桐熬过了伤寒,虽然难掩病气,可整个人却积蓄着生机。
段歆慧本以为自己是特殊的,可是现在又有些不确定了,她不知这是因为自己带来的影响,还是别的什么?总之,令人烦躁不安。
只希望她那位三妹妹能够安分些,不要扰了她的计划。
没错,段歆慧重生了,重生在了一年前。
段歆慧是段氏家族这一代最优秀的女孩,她端庄秀丽、才名远播,是世家贵族宗妇的首选。
过了12岁,求亲的人都要把段府的门槛踏破了,母亲与她千挑万选,最终择定了一家,及笄后就嫁了过去。
段歆慧以为自己觅得了如意郎君,可哪里想到好日子还没过两天,夫君就在一场兵乱中没了。
寡居三年后,她带着嫁妆回了娘家。父母心疼她,又为她另择了一门夫婿。
可没想到,不过两年,第二任丈夫再次因为兵祸而死。
段歆慧也是个受害者,兵祸又不是她引来的,可是周围的所有声音都在指责她。说她克夫,说她身带霉运,说她会给家身边的人招来横祸。
等到她的父亲和兄弟也惨死在动乱之中,似乎更坐实了她克夫克亲的罪名,最后,甚至连母亲都疏远了她。
鲜卑人、匈奴人、羯人、羌人、氐人,段歆慧恨这些胡人。
东海王、长沙王、河间王、东瀛公……她也恨这些引起动乱的王孙。
只是比起这些人,她更恨的人却是段歆雅。
段歆慧回想起上辈子在她缠绵病榻,奄奄一息之际,段歆雅来到她床前说的那些话,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
段歆慧的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天的情形,彼时的段歆雅雍容华贵,可是她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似尖刀利刃,剥开鲜血淋漓的真相,而一切的起因却是那样可笑,这让她怎能不恨!?
也许正是怀着这浓烈的恨意,她才能够得以重生!
段歆慧缓缓的吐出胸中的那口郁气。
镜面泛着冷光,将段歆慧的表情照得纤毫毕现,对于一个九岁的女孩来说,她的眼神少了两分灵动,多了一丝沧桑。
她看着缀在发间的缠丝蝴蝶,说道:“换两朵绒球花来。”
黛姒将蝴蝶取下,取而代之的是两朵绒球。
段歆慧对着镜中人笑了一下,绒球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凭添了一丝俏皮可爱。
段歆慧这才满意,说道:“走吧,该去给娘亲请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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