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双向拯救
我没能站在巨人肩膀上,却站在了巨人身边,此时正与豫才先生的塑像同行。
真是奇事,铸魂师已离世百年有余,他的塑像还在魂墟台上以另一种方式活着。如果是铸魂世界崩毁之前,每一个来到这里的铸魂师都能看到。
就算是这个世界的工具人,能永远被人记住,也算是一种永生。
要是真的能拯救铸魂世界,未来也许我也会出现在这里吧……我忍不住去想。
“从前他们都能与你同行吗?”我歪头问他。
“谁?”
“从前来造访这里的铸魂师们。”
“当然。不仅是我,其他留存在此的器灵也能同行。”塑像边走边说着,颇为感慨。“四十年了……四十年没有走这段路,还真有点寂寞。”
我停下脚步,看他走在前面的身影,豫才先生身材本不高大。照命石的光芒却将他的影子映得十分伟岸,也十分落寞。
眼前的一幕,让我突然理解了坠入铸魂世界前,“老杨”萦绕在我耳边的话:我们都是被祖先抛弃的人。
其实不是他们抛弃了我们,而是我们遗忘了他们。
他回过头来看我,唇髭在发笑时微微翘起,有些滑稽的亲切:“怎么不走了?”
“觉得……很神奇。从前是在课本里阅读并背诵全文……”我挠了挠头,讪讪一笑,“我没想过,能见到真的。”
他开怀大笑:“怪我文章写得太长。也怪这世上的道理,多少字也说不通透。”
“不是这样!先生的文章写得很好,发人深省。只是……忙于生计时,看道理的心淡了。”
带着豫才先生七分洒脱凌厉的塑像听见我的话,并没有收敛脸上的笑意:“其实人间的众生每一次念起,都是在和我重逢。”
他语重心长,而我羞惭至无地自容。
“对了,快两百年不见。你的世界,现在怎么样了?”
我的世界……
在我的世界,豫才先生的文章一篇一篇被拿出了教材,越来越快节奏的生活以晦涩难懂为由,扔下了这些闪闪发光的灵魂。而他们的余念,独自在混沌之中支撑,还在惦念着后人。
我不忍说出口,连忙岔开话题:“你怎么知道我是从那里来的?”
“你落下来的时候,我看见了。”他停了停,折返两步,拍着我的肩。“共情是世界上最伟大也最痛苦的天赋,铸魂师正是这份苦难的载体。你怀有赤子之心,我看这救世的重任颇有把握。”
——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我想起学生时代看见的他的句子,时隔多年,今日如醍醐灌顶,方才体谅了这份苦心,不禁有些想哭。
“我明白了,谢谢先生。”我向着他深鞠一躬。
“先生……这称呼也有年头没听见了。”
他背过身,似乎在轻轻叹气。
我鼓足勇气上前两步搀扶住塑像的胳膊,“先生,我们走吧!为了明天!”
他又笑,“彼时我坚信少年之勇,无坚不摧。今日看见了你,我相信这世界还是有救。”
我们就这样在汉白玉石阶上前行,各怀心事。先贤们模糊的影子追随着我们,我能感觉得到,那些目光中的温柔。
“小友,有一件事还想请你不吝援手。”他突然对我说道。
“什么事?”
见我回问,他停下脚步,环顾身旁巨大的人影,轻轻地叹了口气。
“帮我的老友脱困。”
我不解。
塑像又继续说:“他们不是有意吓你……在苏醒之前,我也是其中的一员。四十年前,魂墟台崩毁后,我们这些镇守魂墟台的器灵失去魂力传导,只能依靠照命石来维系。时间一久,魂力涣散,皆失形态。”
我大概懂了,一时没忍住反问:“所以他们现在看起来,就像被水蒸气泡发的馒头?”
塑像点点头停顿了一下,分明是在忍耐笑意。
这个道理不难理解,如果把原本汲取魂力供养铸魂世界的塑像比喻成沙画,现世中传导向他们的魂力就是一粒粒彩沙,他们凭借着这些沙子,再呈现出千面千妍的形态来。
如果各色彩沙被风吹乱,再漂亮的沙画也会变得混沌一片。
毕竟聚沙成塔,靠的是人心不忘。
“你的出现,是因为我想到了那句豫才先生的名句。”我忽而心生一计,“那我是不是只要念出他们的大作,就能引导凌乱飘散的魂力归位?”
“虽然是暂时的。”他补充道。
我大着胆子对豫才先生说:“暂时的体面,换把我送到魂墟台中央。这笔买卖,做不做?”
万万没想到,平凡如我,有一天也有和大才讨价还价的资格。我渴望与他们同行,虽然只是残余塑像上的器灵,也足够我开心好一阵子。
“我替他们答应了。”
他答应的爽快,我环顾那些朝代各异的影子,心里却突然有些没底。夏商周秦汉,三国两晋南北朝,隋唐盛世,五代十国,宋元明清……太多朝代的名士,我不敢说记得半数,恐怕连十分之一都困难。于是急忙补充一句:“先说好,我能力有限,不能帮到你所有的朋友。”
“聊胜于无。”豫才先生的塑像有些无奈。
“好。”
我重新迈开步子,一面向身旁的残影发散魂力,一面念起大贤们的诗句。
早就被我抛到脑后的历史和文学,如今被迫重新拾起,我只好硬着头皮回想课本里的句子。仔细回想那些十几岁时读来奉若神明,而今却模糊不清的内容。
照见古今,千年流转。
我站在原地,率先想起了《春江花月夜》在扬州孤夜中的彷徨鲜艳。这时的我,比那时的张若虚更直观地看着时间和空间在眼前更替,却无能为力。他诗里皎洁独立世外的“江月”,与我而言,不正是这些伟大的灵魂么?
我由衷地产生一种仰慕,轻轻吟道: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张若虚。
果然在我话音刚落之际,一位青衫人从虚影中剥离出来,他身形带着江南人特有的清俊飘逸,一双善谋的眼笑着对我。
“多谢小友。”
我大受鼓舞。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我心头又一次记起的是陆游这句。话将要出口时,却犹豫了。垂垂老矣,壮志未酬,一生将尽,寄往于后世。
这不是我想要的,拯救铸魂世界刻不容缓,再寄后世,恐怕已经没有机会了。
我临时念起另一句:
“少年意气与春争,朱弹金鞭处处行。”
——陆游。
借些少年的心气给我吧,我悄悄在心里想。
他听见了我的召唤,出现在我面前的不是苍髯白首的老翁,而是个身形挺拔的少年。身穿劲装,笑起来脸上有两个酒窝,亲昵地朝我挥挥手。
“你我皆是英雄,这有何难?”
我会心一笑。
不得不说,见到他们的幻象,那些书中已作古的先贤,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所带来的澎湃鼓舞,远远超过我在白纸黑字上所见。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
我一口气喘匀,身后同行的数十个影子凝成塑像的形态,他们笑意温和地看着我。
每一个口中所言都是:
往前走,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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