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最甜的点心和最恶毒的话
那边并非仆人居处，而是……
舒墨裁心头一紧，他虽然想惩罚这自幼食贪银长大的米虫，可要那样一双能挽出娇花、拟流云、比飞鸟的玉手干这种活，他还是不舍的。
一面想一面走，到了那扇门前，他撩起衣袍，用鞋底将木门蹬开。
水槽里浮着一堆木桶。杜春卿在那堆木桶后，将两条衣袖用绳子高高绑起，两条匀称白皙的双臂映着天上的月光，两条清河从他眸里淌下，在精巧的下巴上汇聚成滴滴点点，砸在不堪的石槽上。
即便是抬头看见了舒墨裁，他也依旧紧抿着嘴，不张口喊一声“老爷”，或者骂一声“王八蛋”。
舒墨裁知道为什么。
刷马桶的人，怎敢轻易开口呢。
两年前。
“什么？那舒墨裁居然也被人称京城第一公子？他凭什么和我杜春卿相提并论！”
杜春卿骂完，仰头饮尽金爵美酒，又躺卧于织锦软枕之中，持节而歌——
“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
可如今，都是浮华一梦。
“叩叩。”
洗了两遍澡、五遍手的杜春卿刚推门而入，便对上了舒墨裁晦暗不明的眼睛。
“老爷，明天应该不用我给你梳头了吧。”他将手往身后藏了藏。
夜风从门外钻进来，拂起杜春卿几缕半干的发丝。杜春卿后知后觉地转身关了门，浑然不知因为自己，这室内已是满屋花香。
舒墨裁“嗯”了一声，算是对杜春卿刚才问题的回答。
皇上有时候赐的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还是有用的，比如这什么花香皂角。
就在他低头看卷宗时，某人的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唤了起来。
见舒墨裁又拧了眉，杜春卿连忙解释：“我吃饭了，晚上的饭菜全吃完了，一点没挑。”
他忘了，舒墨裁不会信自己的。
杜春卿刚想补一句“不信你问春桃”，却见舒墨裁起身披了件衣裳。
“那就是没吃饱。”
他万万没想到舒墨裁也会说这等人话。
舒墨裁身着白色寝衣，披着深灰色外袍，目光坚定，一步步朝房门走来。他衣领极深，左右衽在胸膛正中央交覆，几乎露出半个胸脯。
这也太低了些吧。杜春卿一时不知眼睛该往哪里放，便低着头往右侧挪了挪身子，却被舒墨裁的长臂拦住了右边的去路。
又来？！
舒墨裁手腕的皮肤柔软火热，杜春卿隔着寝衣也能感受到它的暖。但杜春卿望向他的眸子星河摇动，不是喜，而是不能自控命运的悲。
“你挡住门了。”
原是如此，原是如此。
杜春卿如获大释，扭身往左边的屏风跑去，背对着舒墨裁。
“春桃，拿些点心过来。”
“可是老爷，您向来不吃这种东西，院里没有的啊。”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饶是舒墨裁也犯了难。
“不过大老爷那里肯定有，您不是经常给他买吗。”
“那你去拿点过来吧。”
杜春卿听得一愣一愣的，原来这舒墨裁还有哥哥？他努力想了番自己认识的舒姓官员，发觉只有舒墨裁一个。
不知这舒大哥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舒墨裁将门关上，望向右手边那清俊的身影，问道：“今日敷药了吗？”
“嗯，结痂了，”虽然很感激他给自己找点心，杜春卿还是愤恨他那日在牢中所为，“只要没人来戳它的话。”
舒墨裁转身走到桌边，随意翻看卷宗，道：“那倒不会了，还要留你干活呢。”
舒墨裁忽而抬头疑惑地望向杜春卿，问道：“他们让你刷，你就刷了？”
杜春卿没有说话，但是背影有几分颤抖。
舒墨裁不想纠结是谁使唤杜春卿的，他知道自己家仆与自己一个性子，刚正、疾恶，自己若拦着他们而厚待杜春卿，恐怕会适得其反。
“下次他们再叫你刷，你就说这双手是服侍我的，不是用来干粗活的。”
他这到底是在保护自己，还是在折辱自己？
杜春卿想不通，他觉得这两件事都一样宁他反感。尤其是那个“服侍”，一想起舒墨裁在牢里对他做的那些事，他就浑身恶寒，不敢再往下想如何服侍了。
春桃拿了点心过来，舒墨裁便将那本翻旧了的卷宗合起，等春桃走了才翻开。
“吃吧。”
舒墨裁取了半张宣纸，包了一个墨子酥给他，又为他倒了半杯茶。
杜春卿一口咬下去，芝麻的香，红糖的甜在口腔里绽开，细芝麻渣太碎了，碎的他心都要痛了。
曾经吃厌了的东西，现在也是好的。
再想想，自己当初还因舒墨裁被人追捧为另一个“京城第一公子”而耿耿于怀了好几天，是多么可笑无聊的事啊。
何况第二天歌台献艺，见到了“连郡主都想下嫁与他”的舒墨裁，才发现对方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连看舞的表情都那般冷冰冰……
真是无聊之至。这世上有什么比吃饱了更重要呢？
舒墨裁没有说话，只伸手递着那半杯水。
他在等，等杜春卿哭完了来接。
吃了三块半糕点、喝了好几杯水后，杜春卿终于饱了。
见他还剩半块糕点吃不完，舒墨裁觉得有点可惜。
其实他不介意吃杜春卿剩下的，但奈何自幼不爱吃甜食，只好让杜春卿都收到厨房。
夜半，舒墨裁放轻脚步走到暖阁前。
杜春卿侧躺在床上，手里握着一个小纸包。舒墨裁凭借那纸包显出的一段圆弧形，判定它是杜春卿最后吃剩的那半块糕点。
是怕明日吃不饱么？
浮华如梦，这梦中人终于有转醒之迹，宁舒墨裁感到欣慰，不由得勾起唇角。
睡着的杜春卿突然眉毛一拧，朝左翻了个身，许是被扯动了伤口，疼的鼻子都皱了皱，却将手中那半块糕点握的更紧。
“爹，娘……”
舒墨裁一怔，走到桌边的脚顿了顿，再回头望向那说梦话的小公子时，眼中满是鹰一般的狠厉，如同听到了这世上最恶毒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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