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干部考核

　　民间的春节一直过了二月二才算结束，这期间人们迎来送往，闹闹哄哄都没心思干工作，只有市委市**这两个大院的公务员才比较正规地按作息时间走。
    人们还没从过年的氛围里静下心来，就传来了一个十分惊人的消息，市委书记陶长江被提拔到省里当副省长去了。其实，陶长江本来就是省委常委兼明江市的市委书记，这次到省里当常务副省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新到任的市委书记是省委的秘书长范文忠，也属于平级调动，虽然级别没变，但人也进到了省委常委的领导班子。大家都猜测新领导来上任，也许要调整一次干部的。
    果然，新书记范文忠在下工厂、跑乡镇、考察调研全市情况的一个月后，就给组织部部署了考核全市各直属局委办领导班子的任务。市委组织部的所有干部都两个人一组，每组负责十个左右的单位，全面开始了座谈、走访和民主测评工作。
    这次，吕远被汤震江要了过去，他和汤震江这组负责的是政法口的几个部门，其中有政法委员会、公安局、检察院、法院、司法局、行政执法局、统计局、环保局，外加东荣区和西夏区两个区。
    汤震江想借这个机会锻炼锻炼吕远的工作能力，也想帮吕远扩大一些社交范围。同时，汤震江也知道吕远写材料快，自己领出去工作很省事。吕远也是满心欢喜地到汤震江那里去报到了。跟汤震江在一起的好处是，干部处的帕萨特外加司机都归这个组用了。
    在考核开始前的全部大会上，市委常委组织部长秦晖反复强调：“这次考核是由市委范书记亲自部署的，也是我们组织部上半年重要的工作内容。我希望下去考核的干部，要本着对组织负责的态度，带着加强全市领导干部队伍的事业心，不偏不倚地把真实情况汇总回来，使我们全市的干部结构得到优化配置。任何人在这次考核中都不许接受礼物和吃请，一经发现严肃处理。”
    第二天，吕远和汤震江一出市委大院就遇上了四五十人围观的上访场面，把市委大门堵得严严实实的，车都开不过去了。吕远勤快地下车想疏导一下，可他挤了半天都没挤进人群里去。汤震江也只好下车，扒拉开围观的人群，一看地上跪着一个双腿皆无的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脖子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明江市公安局贪赃枉法，包庇坏人，私自放走持枪杀人犯”，最离谱的是他旁边站着的那个老太太，脖子上挂着两条已经风干了的残腿，一看就是从小伙子身上截下来的两条。
    汤震江劝这两个人赶快去市纪检委告状，在这里冻着遭罪不说，还影响市委办公。好不容易把娘儿俩劝到了收发室里，汤震江和吕远才开车出了市委大门。
    “吕远，这件事要引起我俩的注意，本来我们想先去环保局，现在看来这第一站得放在公安局了。公安局的情况看来很复杂，我们一定要把考核工作做细，否则就会留后患。除了一把手鲁杰是咱部里派去的以外，公安局的人谁私下里请客我俩都不能吃。”
    市公安局的一把手局长鲁杰，也是前年由组织部的组织员办公室主任派过去的。汤震江一来，他立刻就让管后勤的副局长余永波去饭店安排饭，汤震江急忙制止说：“这次下来考核，部长反复强调，谁也不许在考核单位吃饭，更不许收礼。鲁杰老兄，你这是害我。”
    “吃饭、喝酒算个多大的事，哪个考核组不得吃饭？”
    “算了吧，我还好，人家吕远年轻，咱们别把年轻人的前程给葬送了。我俩吃顿饭不要紧，被谁碰到了，举报一下，没什么大罪，可也犯不上不是？”
    鲁杰说：“也对，干脆中午我定盒饭，你和我们班的全体成员一起吃工作餐，这总行了吧？晚上下班以后，我个人请你们吃饭，咱们开车走得远远的，不在市里吃不就全齐活儿了。”
    “这样好，中午不喝酒，咱们工作进度也会快一点。”
    鲁杰说：“你们市委组织部领导来考核了，我们局机关的全体干警除了办案的、抓人的、上岗执勤的以外，全都留在家里等着你们。”
    “咱们先开一个全局干警大会，发发调查问卷，向干警说明一下我们这次领导班子考核的重要意义，你看怎么样？你也是部里老人了，你给支支招吧。”
    快五十岁的鲁杰，十年前就是从公安局交警支队副队长任上调到市委组织部的，他办事很是果断和干练，面部线条很硬。坐在公安局大会议室的主席台上，对着麦克风咳嗽了一声，下面交头接耳的声音就消失了，可见他在公安局很有权威。
    一天下来，民主测评就很顺利地搞完了，一正五副，外加纪检书记和政治部主任的打分表格都收上来了。工作告一段落，鲁杰带着办公室主任和司机，拉上汤震江和吕远直奔郊区的红枫岭乡去了，他说那里的红枫岭活鱼不错，请汤处长和吕远去尝尝。
    鲁杰的座驾是一辆丰田霸道，越野性能强悍，再加上车顶闪着的警灯，很快就出了城。在吃那道全省闻名的红枫岭活鱼时，鲁杰对汤震江说：“有个情况我得跟二位领导汇报一下，最近市纪检委到我们局来了两趟，来查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冯玉柱来了。说有人到纪检委告他贪赃枉法，私放持枪杀人犯，我感觉这件事很严重，虽然市纪检委刚开始调查，没得出结论，我也得把实情告诉两位领导。”
    “有这么严重？能不能把这起案子前因后果给我们讲讲。”
    鲁杰说：“咱们先把杯里的酒都干了，下班时间不能光谈工作，一定要工作吃饭两不误。”说着，自己仰头先干了一个三两装的玻璃口杯，汤震江和吕远没办法，也跟着把面前的白酒喝掉了。
    鲁杰用手一抹脸，开始讲事情的经过。
    冯玉柱的父亲住在林安县县**的家属楼里，楼上是离休的老县长董长海的房子。这个董长海的儿子叫董兵，是个林安县有名有号的人，过去领着一帮弟兄打打杀杀的，近几年有些收敛了，带着手下的弟兄开始做起了生意。他开了一处煤窑，承包了一个药厂，还开发了一处房地产，手头有几个钱了，也有一帮人跟着他混，他的公司名叫林安强盛经贸公司。这个董兵有个绰号，叫“第二县长”，他喝完酒曾经吹牛说“我给县长写个手指头那么宽的纸条，他就得乖乖地给我办事”。冯玉柱的父亲以前在董县长的手下当**办主任，冯玉柱又是看着董兵长大的，两家关系一直处得很好。
    年前董兵的一个朋友跑到林安县来玩，在饭店里喝酒，调戏人家的女朋友，又用刀把那女的对象后背砍了两刀，就被刑警队刑事拘留了。为这事，董兵找到冯玉柱求情，说愿意出钱给对方赔偿、看病，希望冯玉柱能够签字把那个外号叫“马猴”的哥们儿给放出来。冯玉柱碍着情面，就征求被害人的意见赔偿了5万块钱，就把人给放了。可哪想到放出来的那个人是临省的通缉犯，在帮派火拼中，他用****把人家的腿从膝盖以下打断了。那边的被害人不知怎么又知道这个马猴被咱们给抓起来了，正准备报案往回带人呢，突然听到人给放跑了，立刻就带着那两条断了的腿，到市纪检委开始告状，大有不告倒绝不罢休的劲头，目标直接指向签字放人的冯玉柱。看来这件事真够冯玉柱喝一壶的了。”
    吕远听到这里，暗想这冯玉柱的事正好赶上领导班子考核，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但他没把心里的猜测说出来。汤震江却在旁边下结论说：“这个冯玉柱完了，如果情况属实，还有被判刑的可能，现在就看这个董兵给没给他钱了，要是收了钱又放了人，冯玉柱的公职和党员都保不住了，不判刑也不可能了。这个董兵真是个祸星，冯玉柱怎么能给他办事呢？”
    “还不是抹不开邻居这点面子，那个马猴放出来以后，就跑得没影儿了，到现在还没抓到。如果被害人继续告下去，冯玉柱真就彻底完了。”
    吃完饭回来的路上，吕远问汤震江：“公安局这个新出现的事情怎么办？”
    汤震江说：“我们把领导班子每个成员的评价收集完了再做结论，怎么也得等市纪检委的调查结果。”
    公安局领导班子的考核足足进行了5天，因为有冯玉柱这个例子在先，汤震江对公安局的工作格外认真、仔细。他和吕远不但背对背地找公安局处以上干部谈话，还选了几个区分局和基层派出所进行了走访。
    吕远跟在汤震江的后面，一直干了一个多月的领导班子考核工作。结束时，汤震江说：“这次考核的材料都是由你汇总的，到部里各组汇报的时候就由你发言，你要好好准备一下。到时候分管组织的市委副书记加上部里的一正三副四个部长都在座，你一定要好好汇报，汇报好了能给部里领导留下深刻的印象，小伙子好好干！”
    汇报考核情况的前一天是个周日，张蕾蕾看见和自己一起逛街的吕远有些心不在焉，像是对周一汇报很紧张，就把他拽进了雅戈尔专卖店，买了一套西装和一条暗红色的领带。她看着吕远穿得跟刀削萝卜一样笔挺，就说：“老公，我的经验是穿好衣服能增强人的信心，你明天就穿这身衣服大胆汇报，效果肯定没跑。”
    吕远套上这身崭新的西装，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直对着服装店里的穿衣镜傻笑。突然听见张蕾蕾在背后叫自己老公，他头一次听见这样的称呼，既意外又感觉心里热乎乎的，就从张蕾蕾手里要过羽绒服，掏出钱包里的工商银行借记卡递给张蕾蕾，说：“这套西服我喜欢，老婆你去付账吧。”张蕾蕾脸红红地拿过借记卡“哎”了一声，一扭身去买了单。
    吕远擅长讲故事的能力，在周一的汇报会上起了大作用。他除了照本宣科地把他们考核组里所有干部的优缺点都做了详细汇报，还加进了在和群众座谈时听到的一些生动的例子。
    当他说到环保局的一位由企业提拔上来的女局长佟晓梅时，在座的市委副书记和几个部长听得都笑瘫了。这个佟晓梅是前任市委书记陶长江一手提拔起来的，长得很有几分姿色。她本来是环保机械厂的厂长，说是电大毕业，其实也就只有初中文化程度。她在环保局里颐指气使，想骂谁就骂谁，连副局长有时也难免被她当面数落。她最经典的笑话是在全局的春节联欢茶话会上冒出了一句“祝年轻人健康长寿，祝老干部早生贵子”，虽然这是个口误，但也暴露了佟晓梅的文化水平。有一次她进卫生间方便，一进门踩到一汪水滑倒了。她把保洁员叫过来当着众人面骂道：“以后我要是发现厕所再这样脏兮兮的，你就得给我舔干净。”那个40多岁的保洁员当场被骂哭了。
    吕远绘声绘色的讲述引起了一阵爆笑，部长秦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指着吕远的鼻子说：“有你这两个例子，我们组织上算是彻底了解佟晓梅的能力了。”在座的人又是一阵笑声。
    考核工作结束的两个月后，明江市的不少局领导做了微调。公安局副局长冯玉柱已经被免职双规了，有可能还要追究刑事责任。可让吕远很感意外的是，佟晓梅仍然牢牢地坐在环保局一把手的位置上。吕远有些不解地跑到汤震江办公室里问汤处长：“你说佟晓梅的水平市里领导都知道，咱们考核的情况也汇报了，可怎么还在局长的位置上岿然不动？”
    汤震江小声地对吕远说：“有情况你可能不知道，她的老领导虽然离开了明江市，但那是提升了，谁来接任他的位置也不能轻易把人家的老班底连根给拔了。其实哪一个担任部门一把手的人都轻易动不得，俗话说，扯着耳朵连着腮帮子。”
    吕远听完，吐了吐舌头说：“但愿我说佟晓梅那些话，别传到她的耳朵里，否则佟晓梅恨死我了。”
    “那还不会，你想谁会把这样的丑事当面讲给佟晓梅听，那不是对着和尚骂秃驴吗？不过，以后你就不要过多对外传播佟晓梅的光辉业绩了，防止隔墙有耳。”汤震江走过来拍了拍吕远的肩膀，笑了笑。
    冤家路窄这话说得不假。张蕾蕾23岁的生日正好是在五一劳动节那天，为了让朋友、同学还有同事看到吕远，张蕾蕾撒着娇，非让吕远在饭店过一次生日。吕远无奈地答应了，把吃饭地点安排在了市委对外承包的贵宾楼饭店。这个饭店因为曾经接待过国家领导人而远近闻名，一般请重要客人，都愿意安排到这里的松鹤亭里，以显示客人的尊贵。
    吕远心想，这一桌10个人，没有3000块钱我是吃不下来的，可看到张蕾蕾那撅起的嘴，哀求地看着自己的模样，心一软就答应下来了。看来，半年才攒起来的5000块钱，又得流失大半了。
    吃饭那天，张蕾蕾带了10多个小姐妹儿过来，全都没轻没重地管吕远叫妹夫，开着他的玩笑。吕远不能还嘴，只能傻笑着任人欺负。松鹤亭的隔壁是紫兰亭，吕远安排点菜的时候，正好撞上了从里边出来的佟晓梅，她面带微笑地对吕远说：“这不是咱们组织部的帅哥吗？你有客人来了？”
    吕远见佟晓梅对自己热情依旧，猜想她还没听到自己说她的那些坏话，也赶紧收敛起脸上的尴尬，嘴里调了蜜似地说：“是给女朋友过个生日，佟大姐你过节也捞不着休息，在陪客人吧？”
    佟晓梅理了理被发胶喷得硬邦邦高翘翘的头发，说：“可不是，省环保局来人检查工作，过节也不让人消停。对了，小吕，既然碰上大姐了，你那桌就归大姐买单了。”
    吕远赶紧摆手拒绝说：“不用，我们是私事，自己来就行了。”
    “别跟我废话，以后跟大姐不许见外，咱们姐儿俩要常处。”佟晓梅说完，就径直走进包房里去了。
    吃完了饭，吕远叫过女服务员要结账的时候，服务员小姐很礼貌地说：“先生，你们的账已经被隔壁的客人给结了。”听到这句话，整个饭桌上这些人都鼓掌说：“蕾蕾的老公真牛！吃顿饭都有人抢着买单。”
    吕远虽然省下了2600多块钱，还在蕾蕾面前赚足了面子，可这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他想，要是佟晓梅从哪里听到我说的那些话，掐死我的心都得有了。他也警告自己，以后决不能再出现让考核对象买单的事，否则，自己就离犯错误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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