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英雄有泪
老天爷似乎觉得波澜不兴的日子太过平淡了,便连续不断下起了大到暴雨。在这个雨水偏少的地域里,连续3天3夜的降水是很罕见的,江水持续不断地上涨,带来了抗洪的压力。市委市**几乎所有的机关干部,都被派到大江沿线容易发生险情的地段抗洪去了。
吕远也发了个雨衣,一把铁锹,负责在城郊大江拐弯处的广洪乡大堤上监测险情,驻明江市的部队官兵也都上了大堤,昼夜不停地往大堤薄弱处码放装满了泥土的编织袋子。
看着浑黄湍急的江水不断上涨,吕远心想,在发了威的大自然面前,人的能力还是显得渺小。广洪乡这个险段上负责的是市委常委组织部长秦晖,上级命令严防死守,责任到人,这一段堤坝的防守工作是秦晖承担着领导责任。
吕远被分到部长这个组,也是市委防汛办公室拟定的名单,看中的就是吕远年轻,可以帮助秦晖跑跑腿,做好通讯联络工作。左侧的广洪乡不但是全市的蔬菜基地,大名鼎鼎的省重点企业,明江化工集团的厂区也位于江岸的右侧,明江化工集团也出动了工人到这段大江的转弯处来配合抗洪。
在广洪乡这段容易出问题的堤坝上,聚集了500多名部队官兵和500多名明化集团的职工,再加上市委市**抽调的20多名机关干部,都归秦晖统一领导。
秦晖命令吕远寸步不离跟着自己,好及时传达各种应急的命令,吕远深知这是自己在部领导面前绝佳的表现机会,就打起12分精神,在整个江堤上跑来跑去做着通讯员的工作,溅得满身都是泥水,连脸上也全是泥点子。
最危急的时刻是在第三天后半夜出现的。当时吕远和秦晖正在临时用作广洪段抗洪抢险指挥部的军用帐篷里,突然听到江堤上有人喊:“快来人,坝上出现管涌了。”正坐在稻草袋子上打盹的吕远,听到喊声拎起铁锹就跟在秦晖的后面冲了出去。
出现管涌的部位是在江堤的底部,江水渗透了年久失修的河堤,像喷泉一样从坝根儿上流了出来。解决管涌的唯一办法,是往江堤靠江水一侧的洞里填充大石块和满装泥土的编织袋。
秦晖和吕远赶到时,几个部队的战士已经手拉手跳进了江水里,正往出现管涌的地方打着木桩,还有一些人抬着编织袋往出现管涌的部位扔着。秦晖看见那几个打桩的战士都被冲得七倒八歪的,就命令道:“再多下去一些人组成人墙。”
站在秦晖身边的吕远什么话也没说,脱下雨衣就跳了下去。湍急的江水把江堤的漏洞越冲越大,既没有石头又没有大型工具,全靠人工填充的速度远远比不上洪水破坏的速度。
吕远虽然胳膊挽着两个战士,可他渐渐觉得自己的脚已经踩不到江底了。黑暗当中只有几束手电光照着,破损的江堤和大坝忙碌的人群,突然又有人大喊一声:“要溃堤了,赶快撤!”
吕远只觉得有一股强大的吸力把自己带了出去,他手忙脚乱地扑通着却无济于事,不知道自己被冲到哪里,只觉得夜晚一片漆黑,而自己在水里漂浮的过程十分漫长,他的脑子里迅速闪过了许多乱八七糟的念头,先是父母趴在他的尸体上哭,接着又是张蕾蕾狠命打着他的脸,骂着他。就这样稀里糊涂想着,吕远开始害怕起来,他心里说:“这下完了,我要死了。”
尽管是8月份,可夜晚的江水也冻得他快要失去知觉了。浮浮沉沉的过程当中,吕远的脑袋被飘过来的木桩撞了两回,肿了两个大包。但也就是这两次撞击,使吕远保持着清醒。他最后停留的地方,是一片一人高的玉米苗。那片青纱帐把他生生挡了下来,也把他刮得浑身是伤。
他站起身才发现自己脚底下踩到地垄沟了,此时他已经被冲出十多里地了。他看不到堤岸,只是远远瞅见了明江市内几栋高大的建筑上明亮的灯火。吕远想,我终于能活下来了。可又一个可怕的念头占据了他的脑海:不知道现在秦部长是不是安全?按理说,他站在江堤上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第二天天亮时,又冷又饿的吕远好容易走到了广洪乡的大洼村,到了村里他才发现,一共有5个人和他一样都被冲到这个村的玉米地里来了,另外4个都是20岁左右的小战士,其中一个已经死了。
村里正组织村民到处寻找其他被冲下来的人,看见吕远跌跌撞撞走过来,村民上前把他的衣服扒了个精光,给他披上一件棉军大衣,还给他喝了两口白酒。一夜没睡的吕远,心里一放松就睡了过去。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户村民家的火炕上,炕烧得很烫人,他头上被浮木撞上的部位也缠上了绷带。
此时,已经是过了中午1点,吕远知道自己的手机和身上的钱包早被冲得没影儿了,他问这户孙姓的村民:“家里有电话吗?我得打个电话。”
村民说:“村里的座机电话都瘫痪了,我出去给你借个手机来打。”
等吕远拨通组织部干部处的电话时,电话那边惊讶地问道:“小吕,你还活着?你受伤了吗?千万别放电话,权部长要和你通话。”接电话的是干部处处长佟宽新。
吕远在电话里听见佟宽新跑出办公室的脚步声,一会儿权副部长过来接了电话,他带着哭腔说:“吕远啊,你怎么才来电话,我们找你都找疯了。”
吕远听到自己的主管领导焦急和关切的声音,鼻子一酸,眼圈也红了,他说:“权部长,我太累了,脑袋也被江里漂着的木头碰伤了,就在老乡家的炕上睡了一觉。秦部长现在还安全吗?”
“安全什么啊,秦部长昨晚也在江堤上被冲走了,他根本就不会游泳,尸体是在下游水兴村找到的,他被冲到了一棵树上,嘴里全是淤泥,很惨呐!”权部长边说边哽咽起来了。
吕远大吃一惊说:“什么!都怨我当时光顾堵管涌去了,没有照顾好部长,我现在马上就往回赶。”
权部长说:“你可千万别动,现在安全是第一位的,我派车绕路去接你,然后把你拉医院去好好检查检查。”
由于通往大洼村的道路都被冲毁了,市委组织部的车绕了二三十里远才把吕远接回到市里。他一进市委大院,就看见所有同志都站在院里等着他。权副部长、杨副部长都过来和他紧紧拥抱,眼睛里边全都是泪水,部里的其他同志也都围上来看了他的伤势,嘘寒问暖。
吕远头缠绷带、身穿棉军大衣的形象让人印象深刻。权部长说:“你马上去医院检查一下头部的伤。你的表现市里领导也知道了,等你养好伤后,肯定要给予表彰奖励。”
吕远却擦着眼泪内疚地说:“还是给我处分吧,我没能照顾好秦晖部长。”说完,他蹲到地上号啕大哭起来,最后还是被部里的人七手八脚抬上了面包车,送到市人民医院去了。
一番X光、核磁共振检测下来,发现吕远头部的伤不十分严重,但是由于在泥水里泡了半宿,头部的伤口有点感染了,肿起来两个大包,医院就把他的头发都剃光了,清理完伤口,一共又缝了5针。医生看吕远有点发烧,就给他挂上点滴,送进病房里住院去了。
这次抗洪抢险一共有4个伤员,都被安排到了以前专为老干部服务的特护病房里,进行了特殊的护理和治疗,这是市委书记牛树国亲自下的命令。
晚上十点多钟才知道信儿的张蕾蕾一家,全都赶过来了。张蕾蕾看着头上包着绷带,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的吕远,一下就扑过来了,说:“你怎么也不给我打个电话,我们全家听说你失踪都吓死了,我也哭了好几场了。”
吕远见到张蕾蕾全家也像见到自己亲人一样掉下眼泪来,他哽咽着说:“我们部长死了,都是我当时头脑不冷静,没有照顾好他。”
张湘过来握着吕远的手,安慰他说:“这和你没关系,是秦晖自己以身作则,身先士卒。当时河堤塌方,被冲进水里有好几百人,谁也来不及躲避,可惜秦晖不会游泳,也没穿救生衣,要不就不会出现这个悲剧了。”
这次百年不遇的洪水,共造成秦晖在内的4名同志牺牲,5名同志受伤,和秦晖一块牺牲的是3个刚入伍的小战士,全都不满20岁,他们被追认为烈士,明江市3天后举行了追悼大会。吕远坚持要到市委礼堂去给秦晖部长送行,部里只好派人用轮椅把他推到现场去了。
这一天是吕远一生当中流泪水最多的一天,除了悲痛以外,吕远突然觉得,泪水好像把自己变得庸俗麻木、随波逐流的精神状态洗刷了一遍。他暗暗发誓:我要重新振作,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对百姓有益的好公务员。
一个礼拜以后,出院上班的吕远被评为“抗洪抢险模范人物”,明江市人民**给吕远破例发了10000元奖金,并晋升一级工资。可吕远没有丝毫的喜悦之情,他变得不爱说话了。
市委组织部抽调他和宣传部的人一起撰写秦晖部长的事迹材料,在全省的广播、电视、报纸上大篇幅宣传优秀共产党员、模范干部秦晖烈士的先进事迹。
接下来,吕远又被选入了秦晖先进事迹巡回演讲团,在全省各地巡回演讲,介绍秦晖的先进事迹。巡回演讲团来到久安县时,吕四骥和妻子才知道自己儿子九死一生,差点儿成为烈士。当天晚上把吕远接回家里,请来吕远的好多同学一起大摆家宴,庆贺吕远大难不死。在座的同学跟吕远开玩笑说:“过去真没看出来,你吕远身上还有英雄气质,大家敬英雄一杯。”
吕远喝完酒生气地说:“什么是英雄,当时要不是人手不够,我也不能跳到江里去,要是知道江堤那么快就决口了,我应该保护我们部长到安全的地方去。”喝了很多酒的吕远,提到秦部长又开始号啕大哭起来。
这晚,睡在自己18岁以前睡过的、伴随自己长大成人的床铺上,吕远做了一宿的噩梦,梦到的都是无边无际的洪水把自己淹没的场面,任他怎么挣扎都只能随波逐流。
一个月过去了,完全动用真情的演讲,让吕远嗓音嘶哑、身心疲惫。返回到明江市,他又病倒了。
最先发现吕远精神状态有问题的是张蕾蕾。不知道为什么,吕远开始不接自己的电话了,张蕾蕾还以为吕远出了名,是不是有什么外遇了,就特意去党校的单身宿舍查夜去了。
她特意选的时间都是在10点以后,她既害怕真的在吕远房间里堵到别的女人,又总想看到真实的情况。结果,她连续3次跑到吕远的宿舍里,看见的都是躺在床上发呆的吕远一个人。他对冲进来的张蕾蕾不咸不淡没什么反应。
张蕾蕾跟爸妈说了吕远这些奇怪的举动以后,张湘特意去了一趟市委组织部,找现在正主持工作的杨敬贤副部长谈了一次。他说:“吕远自从秦部长牺牲以后,精神状态很不正常,他可能是太过内疚了,老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发呆。”
杨敬贤说:“我们也注意到了吕远的问题,他现在上班就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不和别的同志说话,交给他的材料也不能按时完成。”最后,两个人达成了一致看法,给吕远放一个月假,去外地疗养,同时找个心理医生给他做做心理辅导。
张湘没敢把吕远的情况告诉吕四骥,自作主张把吕远接回自己家里。吕远的抑郁症状现在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他对吃喝、看电视、上网、看书全都不感兴趣,老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或者把自己关进卫生间,插着门,一待就是一两个小时。
张湘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帮张蕾蕾请了一个月的假,让她专门陪着吕远到海南玩了一趟。六日双飞游结束的时候,张蕾蕾带着吕远从海南直飞北京。张湘通过中央电视台的一个电视编导,给吕远找了一个北大心理学的教授,对他进行了心理恳谈。
这个教授也是常在电视上露面的人物,他听了张蕾蕾对吕远情况的介绍,给吕远讲了一堆心理学理论。最后,听烦了的吕远一拍桌子说:“我最烦的就是喋喋不休、讲起来没完没了的人了。”说完拂袖而去。
出了这个教授的办公室,吕远搂过张蕾蕾说:“我们去吃北京烤鸭吧,一定要吃全聚德的。”
本来被吕远的举动吓坏了的张蕾蕾,看见吕远突然恢复了原样,高兴地拉着吕远的手说:“我们马上就去,让你吃个够。我怀疑你这一阵子是不是故意装病,憋着就是想吃这顿烤鸭啊。”
吕远笑着说:“全世界都没有比我更正常的人了,这一阵我就是有些厌烦了。看见有的人死了,可他还被其他活人利用,这让我对人类有些失去信心了。今天看见这个耍嘴皮子的心理学教授,我突然就明白了,有些人说话是他不得不说的,因为这就是他养家糊口的职业。”
张蕾蕾和吕远住在北京惠新西街附近的齐天商务酒店里,天天不是去故宫,就是爬长城,鸟巢也是不能不去的地方。他们这一通忙活,天天把自己累得很惨,晚上就回到酒店的大床房里亲热,像是在度蜜月一样,提前就预支了新婚旅行的快乐。
本来张蕾蕾带了2万多块钱,预备着给吕远看精神科医生的,哪想到吕远却被一个絮絮叨叨、照本宣科的心理学教授给气明白了,钱都省下了。
晒得皮肤黝黑的吕远回部里上班的时候,部里的同志才发现吕远现在更阳光、更热情了,见谁都笑呵呵地打着招呼。
权副部长为了证实吕远完全康复了,还专门找他谈了一次话,最后,对吕远的精神状态下了一个绝对健康的结论。之后吕远继续着组织部里的生活。
秦晖牺牲以后3个月,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夏鸿雁被调到组织部接替了秦晖的位置,这是明江市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组织部长。夏鸿雁今年刚刚41岁,她过去曾经当过明江市团委书记、市妇联主任,然后才提升为宣传部长的。她人长得不难看,也不好看,可难得的是她说话温和,有分寸,让每一个接触她的人都觉得她对人体贴又理解。
夏鸿雁职务的横向移动,意外地使张湘有了一次机会。也不知道是不是张湘的资历水平到了,总之,张湘被提拔为市委常委宣传部长了。还有干了将近8年新闻处长的王绍华,顶替了张湘腾出来的空缺,提拔为宣传部的副部长。
晋升为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后,张湘并没有显得多么的高兴。因为他现在也吃不准自己这个位置究竟是因为杨淑云,还是靠了自己的能力和资历。市委书记牛树国找他谈话的时候,说:“老张,我是从省委组织口过来主政的,对于宣传工作的熟悉程度不如你,我知道你在广电系统任领导职务很多年了,所以这次进到市委常委里边来,我最先投的赞成票。希望你能集中精力多宣传明江市广大干部的正面形象。”
市长余列到市委找牛书记谈东荣区危房拆迁改造的工作时,特意拐进了张湘的办公室,他握着张湘的手说:“其实按资历你早就该当上这个宣传部长了,陶副省长前几天打电话跟我说他走的时候有点急了,好多应该安排的干部都没有安排好,他重点说的就是你张湘。所以这次我也坚决支持你进常委,早就应该是水到渠成的事儿。”张湘对牛余二人的话表示了万分的谢意。
杨淑云得到张湘晋升的消息后,在家里预备了一桌子的菜,还给张湘打开了一瓶茅台酒,高高兴兴庆贺张湘晋升。可在这次家宴上,张湘一点儿也不兴奋。因为他知道,要是没有杨淑云去省里,即使夏鸿雁空出宣传部长这个位置,自己也未必能够替补上来。他总觉得自己并不完全是靠能力晋升的,所以就没有了在吕远和张蕾蕾面前显示成功的资本了。
杨淑云看着默默喝酒不说话的张湘,气得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干了说:“咱们家最近是不是有点邪门,小吕成为抗洪抢险模范人物,遭遇表扬了,结果他抑郁了,这几个月好歹算正常了。你现在晋升为常委了,脸上却没有一点儿高兴的表情,你是不是也想抑郁一个月?”
张湘听着杨淑云的话里有讽刺的意思,就赶紧张罗着全家一起喝了一杯团圆酒。放下酒杯他鼓励吕远说:“你现在还没到时候,需要在组织部再熬几年才能出头,所以你不用想一口吃个胖子。能够按部就班、扎扎实实做好工作,你就是天天在进步。”
吕远品味了张湘所说的话,他还是坚信,努力工作贡献才干,总会有出头之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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