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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帝后大婚才逾半月,圣上就幸了一名小宫女,隔日这名宫女就进了五品才人。

        册封的牒纸下了,又将晏清宫荒芜已久的一间阁子收拾出来,配了两个指使的奴才,昔日浣衣局的苦役宫女就这么摇身一变,成了正经主子,羡煞许多人。

        登门拍马的人络绎不绝,个个端着热情的笑脸,携了蜜糖似的嘴巴,只有当事人宝珠不知为何愁眉不展。

        等新阁子布置完,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绛萼便来道喜了。

        本来于情于理,宝珠作为新进的才人,该先去凤仪宫给皇后请安,眼下宝珠这儿还没动静呢,皇后就先纡尊降贵遣人贺喜,宝珠被架在火炉上,就是不想去也不好再推辞,只得寒暄过后便随绛萼一同往凤仪宫来。

        一路上,宝珠就不安得很。

        向来妾见正室,就没有不怵的,尤其是宝珠这种主动爬床来路不正的,心里就更加紧张。若她真跟皇帝有点什么,她还有点底气,这会儿她却跟那刷金的泥菩萨没什么两样,表面上瞧着风光,正主子随手泼两瓢水就能冲垮她。

        凤仪宫正殿宽敞明亮,画梁上悬吊的两只镂空银香球飘散着凌水香,皇后身着银红大袖常服,如瀑黑发并未梳髻,只用绸带轻轻束在脑后,腰间悬着扇形的玉坠子,薄纱披帛无声委曳在地。

        远远望去,端坐的人宛如一尊完美无瑕的神祗,一步步走近了,才觉无形的凤威和盛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宝珠稳住心神,跪拜:“奴……臣妾宝珠来给大娘娘请安,娘娘这些时凤体可还康宁?”

        殿内的寂静就像浓重的雾霾,无处不在。

        谢折衣并不答话,慢悠悠饮茶。

        宝珠垂着眼皮,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不知为何心跳如鼓,攥紧的手心里出了薄薄一层汗。

        半晌,实在不堪忍受,大着胆子道:“娘娘?”

        “你生得清秀,眉眼间倒与本宫的一名旧识颇有几分相像,本宫不免多看两眼。”谢折衣收回犀利的目光,示意绛萼赐座。

        宝珠扶着圈椅扶手,屁股刚挨上椅面儿,又听谢折衣开口道:“听你说话的口音,像是南方人?”

        宝珠忙点头:“妾的母亲乃婺州兰溪人氏,妾从小就随母亲客居兰溪。”

        谢折衣颔首,又问:“那你父亲呢?”

        宝珠面色一白,目光微闪:“妾不知,我娘当年怀我时就与父亲两相离绝。”

        谢折衣挑眉:“如此说来,你也不知自己姓氏了?”

        “妾随母亲姓顾。”宝珠道。

        谢折衣道:“家中做何营生?”

        宝珠道:“母亲平时做刺绣,卖给大户人家换点银钱,两年前家乡遭了疫病,死了不少人,母亲便带着我辗转来到京畿,适逢宫里头选人,母亲便付了牙人一点盘缠,想办法将我送进了宫。”

        一番说辞像是已说了千百遍,流畅精简,半点磕棱也不打。

        谢折衣又细细打量她片刻,随口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就说倦了。

        宝珠大舒一口气,连忙告退,临跨出门槛时,听闻皇后在背后幽幽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绛萼,前两日读书时见着这两句,你可知什么意思?”

        绛萼接话道:“奴婢粗鄙,不能识文解惑,只这两句奴婢却是知道的,是告诫我们为臣为辅的,帮人做事须选对主子,否则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殿外日头正盛,宝珠足下一顿,扭头见皇后精致明艳的凤颜隐没在阳光照不进的阴影里,心下一阵发冷。她咬咬牙,逃命般疾步走了出去。

        “娘娘何必出言点拨?”绿绮端了一盘糖渍的桂花枇杷进门,“不如就让她吃点苦头。”

        “她父亲于我有恩。”谢折衣想起什么,面上现出片刻的失神,等回过神来,垂眸道,“眼下她被人利用,我不好见死不救。”

        “天底下就属娘娘最心软。”绿绮低头叹息,再抬脸时就换上了轻快的笑容,献宝似地将枇杷递到谢折衣眼皮子底下,讨好央道,“娘娘,刚得来的,吃一颗尝尝?求您了。”

        说起绿绮平生最大的爱好,那就是吃,以及到处搜罗好吃的能吃的。

        没有人知道她这些吃食都是从哪儿得来的。

        “娘娘不吃甜的,你又不是不知道。”绛萼好笑地拨了拨她的头,“馋猫儿,自己想吃就端一边儿吃去,别来眼前聒噪。”

        “我已经尝过了。”绿绮顺嘴就吐露了自己偷吃的实情,吐吐舌头,“就是知道它好吃得紧,我才巴巴地拿来让娘娘尝尝,娘娘从前不喜欢,指不定哪天就突然转性了呢?”

        绛萼笑了:“哪有说转性就转性的……”

        正说笑,承喜忙不迭进来通报,说圣上来了。

        “这顾才人前脚刚走,圣上后脚就到,难不成是担心他的心肝宝贝在娘娘跟前吃了亏,特地赶来相救?”绿绮没好气儿地翻了个白眼,嘟嘟囔囔。

        殿外,雍盛给自己做了好半天心理建设,才硬着头皮进门,好巧不巧正赶上一个绿衣侍女出门,两人迎面一撞,侍女手里端着的茶水就泼了他一身。

        一阵哐当乱响,碎瓷溅了满地。

        “绿绮!”皇后的低喝从前方传来。

        那侍女噗通一声跪地,连声求饶:“是奴婢走路不长眼睛,奴婢该死,圣上恕罪。”

        雍盛拎着被浇湿的袍摆,宽容大度地摆摆手:“无妨,下去吧。”

        话音刚落地,那侍女蹭地起身,风似地溜走了,瞧那欢快的背影,一点儿忏悔的意思也没有。

        雍盛:“……”

        敢情故意碰瓷的是吧?

        他扭头看皇后。

        皇后眨眨眼睛:“绿绮从小顽劣不堪,毛手毛脚,尚未适应宫里的生活,望圣上多担待些。”

        “皇后身边的人,对错奖罚自然是皇后说了算。”雍盛磨着牙笑了笑,“朕前来也是想问问,皇后在宫里可还住得惯?可还需要多增添些人手?”

        “住得惯的,圣上专心朝政要紧,无需惦记凤仪宫。”谢折衣招来绛萼,“去,陪怀禄回晏清宫拿件圣上的新袍子来换上。”

        雍盛婉拒:“不,不必……”

        “要的。”谢折衣坚持,“圣上本来喘疾未愈,万一再着凉,可怎么得了?”

        盛情难却,雍盛只好讷讷应下。

        谁教他出厂设定就是身娇体弱呢?

        “先把湿了的外袍除了吧。”谢折衣道。

        “朕……”

        未等雍盛说什么,一群宫人就围了上来,伺候雍盛脱了外袍。

        谢折衣:“圣上坐。”

        瞬间脱得只剩一层明黄里衣的雍盛只得乖乖坐下。

        “枯坐无趣,用些茶点。”谢折衣将案上的桂花枇杷轻轻推来。

        清甜的桂花香气一阵阵钻入鼻腔,晶莹剔透的枇杷浸着澄黄的蜜,瞧着十分诱人。

        雍盛忍了忍,忍了又忍,没忍住,拈起一只送进嘴里,嗯了一声表示好吃,随后便开启了自动模式,一连吃了好几个,等盘里见空,才惊觉自己全程被谢折衣牵着鼻子走,还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不禁深感绝望,苦涩道:“中宫这里的果子倒是旁的地界儿上没有的。”

        “好吃的话,圣上以后就常来坐坐。”谢折衣托着腮看过来,言笑晏晏。

        那双桃花眼含着三分笑意的时候,给人以深情的错觉。

        雍盛说话有点磕绊:“后日便要宴请百官和家眷,中,中宫的身子可大好了?”

        民间女子成婚之后会有归宁,皇后却不能随便出宫回娘家,只能借着宴请百官的名号见见娘家人,由于谢折衣这段时日凤体抱恙,所以婚后大宴就一直拖到今日。

        提到要见娘家人,谢折衣就表现得兴致缺缺,比起见爹娘,他似乎更喜欢调戏皇帝,故意带歪话题:“圣上是在关心折衣吗?”

        “咳咳。”雍盛正喝茶,一口水呛进气管,咳了好一阵,缓过来,故作镇定道,“中宫是朕的结发妻子,朕关心你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他演得深情款款,鬼知道他是从哪里练来的睁眼说情话也不害臊的本事。

        他不害臊,皇后也蛮淡定,淡淡地扯了扯唇角,哀怨道:“圣上嘴上说着关心折衣,私底下却偷偷幸了顾才人,还让她就近住在晏清宫,圣上说的关心,究竟有几分是发自真心呢?”

        听听这质问,振聋发聩!

        雍盛:“……”

        不说不知道,原来朕是渣男本渣。

        秉持着贯彻人设的敬业精神,他决定一渣到底,厚着脸皮道:“中宫何必计较,那些庸脂俗粉怎能和你相比?”

        “哦?”谢折衣眼里暗藏的笑意越来越盛,“我与她们又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不同?

        雍盛很想冷笑着走过去,握着谢折衣的肩膀把人摇醒。

        女人,快醒醒!你是将来要踹走丈夫君临天下的喂!伟大的女人根本不需要和别的女人争风吃醋!想想你以后养的那些小白脸,哪个不比眼前这个病痨鬼强上百倍?快把他轰出宫让他去外面自生自灭!

        雍盛笑笑:“你是唯一的那个,无可替代。”

        瞧瞧,是什么把一代性冷淡逼成了情话输出机?

        是求生欲!

        闻言,谢折衣怔了怔,眼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低笑。

        这声低笑令雍盛瞬间麻了半边身子,心底涌出一阵异样,具体什么异样他也说不上来,只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点不对劲稍纵即逝,谢折衣黑亮的眼睛轻而易举地攫住他:“圣上此话当真?”

        雍盛忽然感到一丝丝愧疚,但那愧疚十分浅薄:“君无戏言。”

        “说来也怪。”谢折衣眼里的笑意浅了几分,“大婚那日见了圣上,总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常听闻民间百姓热衷于将皇帝的画像挂在家里辟邪,想来中宫也偶然见过,所以瞧朕面善。”雍盛敷衍道。

        谢折衣眉蹙春山,淡淡道:“是么?”

        一晌无话。

        怀禄一路小跑,很快就拿了更换的衣裳过来,这次,由皇后亲手给雍盛更衣。

        雍盛受宠若惊,直愣愣平举着胳膊跟个木头做的稻草人似的。

        也不是紧张,就是害怕。

        没人想跟日后要杀自己的仇人提前来个亲密接触。

        谢折衣显然不了解他此刻的心境,颇为细致地给他穿上外袍,系上腰间的五色绦,戴好玉佩,还将衣袍上的每一道褶皱都细细抚平。雍盛全程盯着屏风上的一双雨燕,视线十分坚定,连余光都不敢往旁边扫一下。

        等终于穿戴齐整,雍盛暗自松口气,心想总算脱离魔爪,不料原本已经转身的谢折衣猝然回身欺近。

        眼看着鼻子对鼻子就要撞上,雍盛再忍不住,一个撤步来了个战略性后仰,瞪向谢折衣的目光颇具指责意味,还有点外强中干:干干干干什么?

        此情此景像极了猫玩耗子,弱小的耗子瞅准空隙眼看就要逃出生天,才发现一切不过是狸猫的欲擒故纵。

        “我的感觉没错。”咫尺之间,谢折衣停住,敏锐地眯起眼睛,用细长的手指挑起雍盛胸前一绺散发,慵懒缠绕,“圣上为何怕我?”

        雍盛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挤出干笑:“此言何意?什么叫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惧何人?”

        这时候,绝对不能露怯。

        “不是怕,那就是厌恶咯?”

        说着,谢折衣朝雍盛的脸伸出手。

        未及贴上,雍盛皱眉,下意识截住那只手。

        啪的一声。

        抓住手腕的一刹那,彻骨的凉意顺着掌心直抵神经中枢,雍盛脑中警铃大作。

        “圣上不愿本宫触碰,我不碰便是。”谢折衣撤了手,恢复到一贯恭谨端庄的模样,脸上的笑意肉眼可见地隐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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