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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深山古宅(二十三)


天将破晓,银灰色的流云在恭亲王别院上空缓缓移动,似要汇聚成片,又被晨风吹散而去。

        云层之下,曲折、破败的围墙之上,一个小小的黑影正在快速移动,仿佛巨人身上的一只跳蚤,奋力地想要逃离这残破的身躯,奔向远方的莽莽群山。

        但若将视线拉近,仔细看去,便能感受到那人迅疾如豹的气势,绝不是虫豸可以比拟。

        老者翻过最后一道院墙,终于抵达别院的最北端。

        放眼看去,是一片旷野,莫过小腿的野草从墙根直漫到远方的山林间,尽是枯黄。

        他负着手,遥望远方,目光里满是憧憬,如一只将要回归山林的野兽。

        “此处没有旁人,快出来吧。”

        过了许久,他开口说到。

        而在这句话落下后,原本空无一人的院墙下,忽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声。

        野草丛中,一块四四方方的草垛被掀起来,露出一个小小的坑洞,露出藏身于此的曾氏母女。

        虽然不久前才和对方联手对敌,但曾氏还是对老者保持了十足的戒备。她将小鸢护在身后,环顾四周,始终保持着足够的距离。

        “老先生,现在可以告诉我丈夫的下落了吗?”

        曾氏语气尽量温和,不想在这个时候触怒老者,但说到“丈夫”二字时,还是止不住的颤动了一丝。

        找回阔别十年的夫君。

        这是她今天来此的目的,也是必须达成的夙愿。为此,她听命于眼前这个老人,不惜手染血腥,不惜带着女儿犯险,不惜与朝廷官差为敌!

        可今日却还是一波三折。

        原本以为简简单单就能拿走消息,可没想到,发生了这么多事,还是没有丝毫进展。也不知道只是因为朝廷官差的意外介入,还是这老者存心戏耍她们。

        但她已下决心,若老者不能给出消息,她也不会留情。

        曾氏摸了摸衣袍之下的突起,心里有了几分底气,眼光也渐渐冷了下去,等待着老者的回答。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老者摇摇头,低声笑了起来。渐渐的,笑声好像抑制不住,越来越大,有了震天的回响!

        他笑到弯下腰去,笑到蜷起了身子,笑到双手抱腹,宛如一只河虾。

        虽然他已十分佝偻,但此时的他似乎更加渺小了。

        曾氏被这诡异的笑声吓退了半步,手已伸入衣袍之下,握住了她最后的依仗。

        “你丈夫的下落你丈夫的下落,你真想知道,他在哪儿?”

        老者的抬起了头,虽然还在”呵呵“笑着,但他那张丘壑纵横的老脸上已满是泪水。

        很难想象,欢喜与悲伤这两种情绪,会如此恰到好处的体现在一张丑陋的脸上。

        小鸢后退了两步,藏在曾氏的身后,只露出两个眼睛,怯生生地看向老者。

        “老先生,我不是在玩笑。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我丈夫到底在哪儿?”

        官差随时会追来,曾氏已经没有了耐心,也不想去等待一个老头的情绪宣泄。

        她拔出□□,瞄准了老者的心口。

        她本就带了两只□□,只是一只藏在自己身上,一只藏在小鸢身上。

        所以刚才她手中的□□被宵征打落之后,她并没有急于去捡起,而是故意示弱,想以最后这把□□出其不意。可惜后来老者拉着她们直接逃命,没有派上用场,如今却反成了她对付老者的关键依仗。

        老者抬起头,脸上并没有惧怕的神情。他缓缓站起身,平静地看着曾氏母女。

        “我早说过,军中的这些武器里,□□虽然已算轻便,但还是不适合你。若是有一副袖箭,再配上你的一身轻功,才算得上相得益彰。”

        曾氏听到他的话,如遭重击,手中的□□再也拿不稳。

        “你怎么怎么知道这些,这是我丈夫出征前对我说的过话!”

        老者没有回答,就这样怔怔地看了她们一会,然后双手反抱住了自己的脖子。

        他的手掌在后颈处摸索了一阵,忽然用力一扯,脖子处的皮肤竟被他直接撕烂!

        ”啊!“

        曾氏母女二人哪见过这等血腥、残暴的场面,小鸢惨叫一声,直接闭上了眼,差点瘫倒过去。曾氏紧紧压着牙齿,若不是怕对方突袭,她也将眼给闭上了。

        但等她强自镇定下来,再仔细看去,却发现那一处被撕烂的皮肤上,没有半点血迹。

        老者继续撕扯着后脖颈处的皮肤,创口越来越大,从后颈撕裂至头皮,整个头部的皮肤都松弛了,异常恐怖。

        然后,他一用力,仿佛蟒蛇蜕皮一般,将脖颈之上的皮肤、毛发,被整个撕扯了下来。

        此时曾氏才明白,这哪儿是什么皮肤,不过是一张制作精良的□□罢了。

        面具落下,其中藏着的那颗头颅长发散乱,等到花白的头发被拨开,一个俊朗的中年男子方才显出本来面目。

        曾氏在见到这张面孔的瞬间,身体不由自主地瘫倒下去,眼泪不可控制地溢了出来。她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举起手,却指不清方向。

        无力地干嚎,似旷野上呼啸的风声。

        直到那男子轻唤了一声,“玲儿”,她的泪水,才如决堤的水一般,奔涌而出,哭声响彻四方。

        “爹爹,你是爹爹?”

        艰难扶着母亲的小鸢,此时也跪坐在地面,有些愣愣地看着男子。

        父亲出征前,她才不过五、六岁,记忆中的面孔早已模糊,只是隐约记得那个男人温和的眼神,竟和此时她看到的一模一样。

        “小鸢,是我。爹爹回来了。”

        这句晚到了十年的话,终于从男子口中说出,四周的一切仿佛都为他们停止了,只有久别重逢的难言情绪,在空中激荡。

        “你骗得我好苦!”

        曾氏终于是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向男子,扑进他的怀中:“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为什么”

        面对这一连串激烈的问话,男子只是温和的笑着,用干枯的手轻抚着曾氏的背,似微风拂野草。

        待到哭过了、怨罢了,曾氏才抬起头,满眼含泪,又满眼含情。她忽然想起来什么,拉过男子的手,又激动地抓住他瘦弱的肩膀。

        “发生了什么?你你怎么成了这个模样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十年前,自己的夫君还是堂堂七尺男儿,身姿挺拔,蜂腰猿背。不想如今再见,却真如一个老头了。

        “都是假的。”

        男子轻笑宽慰到。

        他后退半步,轻喝一声,全身骤然发力。一连串噼里啪啦的响声从他身体里面发出,好像无数鞭炮炸响。

        随着这声音的持续,男子的身形逐渐开始变化。

        佝偻的脊背慢慢挺直了,双腿、手臂、腰腹,逐渐隆起了肌肉,松松垮垮的皮肤重新被拉直,整个人的精气神一瞬间被抓了回来。

        他竟从一个年迈老者,重新变成了一个正常的、健壮的中年男子。

        “缩骨功罢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男子恢复了身形,迫不及待的伸展着躯干。长久的缩骨,已经影响到了他原本的体形,此时解放开来,仿佛野马挣脱了束缚,想要痛痛快快的奔驰一场。

        曾氏见到丈夫恢复过来,险些喜极而泣,不由自主地抓住了他健壮的手臂,细细抚摸。身为女子,哪个又想自己的丈夫变成一个又矮又丑的老头呢?

        “这些年来,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要要装作一个老头,为什么不和我们相认。”

        重逢的欣喜稍稍过去,曾氏才追问起来。她不明白,自己丈夫明明就没有死,明明就见过自己,为什么不来相认,还偏偏要扮作一个老头,向自己发布那些危险的任务。

        男子低头苦笑,他自然料到逃不过妻子的追问,却也没有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十年前,杨家军中伏全灭时,是杨将军为我掩护,我才侥幸逃得性命。等我辗转回到大盛,竟发现杨家军蒙受巨大冤屈,而满朝之上无一人敢直言真相。那时我便立誓,杀尽背叛杨家军之人,为同袍沉冤!”

        “所以我扮成一个老卒,加入往生门,替他们看守这个据点。利用他们的财力、人力、物力,查找证据。”

        男子温柔的抚摸曾氏的脸颊,宛如十年前一般,但他目光却没有落在她的身上。

        “我还利用往生们的情报,找到当年相关之人,或以利诱、或以情动,让他们替我完成我不方便做的事。整整十年,你可知道我花了多少心血吗?”

        曾氏沉默了,她自是知道丈夫对杨家军的情感,却无法理解这十年中对方经历的种种。

        但她还是握住了他的手,柔声说:“那如今呢?逸致,你终于肯与我们母女相认,你终于可以恢复正常的生活了吗?”

        逸致,多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这久违的呼唤,让男子的心忽然被扯了一下。十年隐姓埋名、缩骨易容,他舍弃的实在太多,连他自己,都快忘记了自己本名叫秦逸致。

        “如今?”

        秦逸致喃喃道:“杨将军的仇还没报,杨家军的冤屈还没有洗刷,我怎么可能正常的生活!”

        他的语气越来越急促,声音越来越响亮,到最后,几乎是咆哮出来。

        秦逸致的双眼忽然红了,眼珠仿佛要突出来,身体开始不由地颤抖起来,痛苦的嘶吼在他喉咙里酝酿,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曾氏吓得拉着小鸢退后了几步,但又犹豫了一会,还是上前拥住了他的身体。

        在温暖的怀抱中,秦逸致慢慢的不再颤抖,渐渐恢复了平静,他愧疚地看向曾氏,眼眶依旧通红。

        “十年的老毛病了,每隔几天就要发作。”

        他撑起虚弱的身体,疲惫地说:“大仇未报,我还不能放弃。只是,我发现了可以合作的人,今后想来会轻松不少。”

        “你是指那几个官差?”

        曾氏反应过来,但又不确定地说:“今夜你做了这等事,他们还会与你合作吗?”

        秦逸致毫不在乎地说:“我也不是想要他们赦免我的罪,不过是想利用他们的力量,来为杨将军翻案。”

        他安慰似地拍拍曾氏肩膀:“放心吧,他们会与我合作的。”

        “可是”

        在丈夫威严的目光下,曾氏也终于妥协,转头问到:“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现在我的身份已经被他们知晓,连个落脚点都没有”

        “呵!”

        秦逸致轻哼一声:“我经营十年,还愁没有落脚之地?”

        “接下来最重要的,是躲进云中坊里,找到往生门背后的人主谋!”

        “云间坊?”

        曾氏越发糊涂了,云间坊不过是买些奇玩异宝、香粉衣物的坊市,为何要专门去这个坊市中查线索,还是查有关往生门这个藏在阴影里的组织。

        “没错,就是云间坊。”

        秦逸致重复了一遍:“此前我查到,他们贩卖北蛮奇珍就是走云间坊的路子。那是一个庞大的网络,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建成的。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定能将往生门背后之人揪出来!”

        “这难道不能交给那些官差去办吗?他们有大理寺的人,还有不良人!交给他们去做,不是更好吗?”

        曾氏有些急了,眼看丈夫回到身旁,她可不想再去惹往生门这个庞然大物。

        “放心,我自有分寸。”

        秦逸致看起来颇有自信,脸上露出曾氏熟悉的神情。十年前,他便是这般,思虑周全,才能得到杨将军赏识,成为杨家军中最年轻的亲卫长。

        曾氏看到这神情,心里似乎被点燃了,熟悉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她的身边,丈夫、女儿,一家团聚,那今后即便面对千难万险,又有什么呢?

        可秦逸致的脸色却变了。

        紧张、惊异、愤怒,打破了他原本沉稳的气质。

        他极目望去,远处的山野里,惊鸟四散,尘土扬天,一队骑兵,正扬鞭架马奔腾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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