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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卷云舒(2)


七天后,当冷月走出茅屋,月白色的瞳孔里出现了一片巨大的天池和其中摇曳的莲花。

        没有人知道天池是怎么形成的,连祭祀也不知道。这片雾气朦胧、深不可测的湖泊占据着卷云舒最中心的位置,面积很大,不规则的千枚岩体将它完全包裹,光滑无比。湖水四季温暖,莲花长开不败。

        冷月的宫殿就在天池不远处,通体洁白的“扶情”由一整块巨大的白云岩雕琢而成。事实上,卷云舒几乎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的宫殿建在这里,除了祭祀和冷月。

        天池虽然很美,雾气却也太过于浓重了些。

        冷月看着静卧在大雾中的扶情,如同一只苍白的孤鹜,轻轻地笑了,眼中大雪弥漫。

        虽与想象不同,但这里似也并不是个坏地方,总归是有他喜欢的莲花、薄雾、星辰、弯月……

        与世人口中的仙界不同,卷云舒有四季,有昼夜,有星空,也有月光。而在冷月眼中,这片巨大的天地——其实关于卷云舒的范围有着很详实的资料记载,但冷月并不感兴趣,哪怕后来冷月在卷云舒生活了那么长的时间,也不能准确地说出卷云舒到底有多大。他只知道,在遥远的另一边有着与卷云舒一般大小的“魔界”秋染竹。但冷月从未去过。

        与尘世相比,卷云舒更像是一个高度自由的王国,侍者、平民、贵族有着明确的等级,区分这一切的方法是灵力与血统。平民的后代也许会有灵力高强的人成为新的贵族,但更多的,要么依旧是平民,要么有幸进入某一所贵族的宫殿成为其中的侍者。

        ——卷云舒的时光很平静,很祥和,所有人都在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自己的生活,宁静、平和、繁华、幸福,虽然与世人想象的不同,但也是他们最理想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那么美好,那么坚固的美好,但冷月近乎疯狂的直觉告诉他,这里所有的一切就如同一个凝固冻结着的巨大泡影,在即将破碎时表面会浮现绚烂的彩虹,轻微的触碰就会碎裂成为四散的光影。但冷月很快就忘了这种直觉,几年、几十年、几百年,没有一丝涟漪,没有一点杂乱,无声无息地就过去了。原本少年的激情与热血渐渐被消磨殆尽,而冷月年轻的生命也就在这样的无声无息中慢慢地消耗,在很久很久之后的某一天就会戛然而止。

        也许冷月根本等不到泡影碎裂的那天,所有的一切都将化为尘埃。

        但在卷云舒,生命何其漫长,是千年?还是万年?冷月并不知道,在第一次见到薄空的时候,薄空就告诉他:在卷云舒,你将拥有悠长的生命和永不间断的未来……你可以在卷云舒的任何地方建造属于你自己的宫殿……

        冷月用自己月白色的瞳仁静静地看着坐在王座上围着雍容皮袍的身形,没有一丝表情。薄空,这个卷云舒的灵力最强者,在近万年前战胜并杀死了所有反对他的人,之后建造了晓阙,给自己打造了高大的王座,开始了深入简出的沉寂。

        任何词语都无法形容这个高大到直通苍穹、足以支撑整个天宇的晓阙。大殿的墙面上处处雕梁画栋、流光溢彩,那是灵力凝聚而成的光泽,高大空旷的穹顶上空飘荡着精美而华丽的乐曲,四周金色的雾气不断翻涌,却无法侵入冷月身前半分。

        突然,不知从哪里来的风从四面八方袭来,灌满了冷月雪白的剑衫,衣衫在风中飘扬如同撕裂的锦缎。透过汹涌的风与翻涌的金色雾气,冷月看到了薄空冷峻高傲的面容。

        很久之后,冷月离开了晓阙……

        在来到卷云舒之后的一百年里,冷月成为了一个寂寞而满足的人,他在尘世百载孤寂的心有了最安稳的寄托。有了寄托,人就可以安然而平淡地生活下去,一千年,一万年,直到生命的尽头。逝去的时光和生死的交替都不再重要,它们变成了缓慢流淌的气浪,吹拂过无边的巨木森林。

        冷月站在天池的岸边上,那是一圈环状的、宽阔柔软的草地,月光透过云层柔柔地洒下来,穿过经年的薄雾倾泻成银色的光雨,草叶上细小圆润的水珠映射着细密的光芒,映射着整个天池的雾气,让本来就分外模糊的剪影变得更加朦胧。

        冷月漆黑的长发飞扬在轻柔的风里面,雪白的剑衫与月光溶成一色,手中紫色的玉箫清澈而明亮,腰间的长剑沉默不语。

        在每个晴朗的夜空,冷月都会一个人呆在天池,对着满池的莲花吹奏洞箫。这支玉箫是冷月在尘世随身的乐器,在飞升之后振出的乐符似乎更加地清亮、幽咽。天池的薄雾无时无刻不在缓慢流动、翻滚,柔美的箫音化为水雾的小小精灵,将周围所有的一切卷动,混合成一片沉沉的呼吸。

        每当这个时候,冷月都会幻化出漫天大雪寂静地飘落,纯白晶莹的雪花便轻轻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眉毛上,落满全身。

        有时候,冷月也会坐在天池边宽阔柔软的草地上,看星光在湖面舞蹈,看晚风轻轻拂过莲花粉嫩的花瓣,看莲叶碰撞发出柔和的清音,看纷纷扬扬的雪花慢慢飘落,融化在冷月月白色的瞳孔里,星光迷蒙,月光迷蒙……

        冷月抬头望向天空的时候,已经分不清楚多少年过去了。大风凛冽地吹过去,苍雪凛冽地吹过去,轰轰烈烈地吹过去。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下去。

        他能感受到尘世在他身上留下的寂寞的痕迹,埋葬着浓厚的炽烈和疏狂。

        冷月经常会在祭祀的小茅屋中醒来,鼻尖萦绕着温暖的木柴香味,总能看见祭祀模糊而年老的面容,像涟漪一样徐徐荡开的温暖的笑容。祭祀的手轻轻抚摸着冷月柔顺的头发,冷月把自己的脸深深埋在祭祀的怀里。

        在成年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幼稚躁动渐渐沉寂直至消散,仰望近百载苍老寂静的岁月孤单地划过,留下透明的伤痕,这种猝不及防的温暖的感觉,冷月从未感受过,如同破土而出的种子,明亮而单纯,幼小却生机勃勃。冷月很贪恋祭祀这种温暖的气息。

        这间小小的茅屋就是祭祀的宫殿“苍遂”,当然是祭祀将它变成了这样。在扶情建好落成的那天,祭祀在扶情的大殿中央刻画了一个巨大的黑色弯月图案。冷月问祭祀:爷爷,这是法阵吗?

        祭祀的眼睛眯得更深了,脸上的皱纹也化开了许多。祭祀说:扶情总归是太空旷单调了些,爷爷给你画一幅画,当作给你的礼物。

        对于卷云舒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冷月始终很模糊,因为他总能在恍惚中想起一些尘世被埋葬的日子,那些早已被遗忘的逝去的年轻的苍老的容颜,那个平剑快马的少年,恣意江湖、快意恩仇,在尘世间匆匆打马而过,马蹄溅落无数的尘土,衣衫在风中放肆地飞扬又渐渐归于沉寂……然而他们都已经变成了亡灵,变成了轻薄的透明的梦境。冷月能听到遥远的梦境里箫声叮咚如珠玉,长发逆风飞扬,无穷无尽的安静的大雪和浓厚的白雾在身边不断地坠落、翻涌,雪白的剑衫纯净而透明,翩跹如同圣洁的雪莲。一千年,一万年,冷月和他们一起,面朝着山峦起伏的神曲,隔绝了所有的喧嚣和忧愁,俯视着辽阔宽广的大地,巨大的飞鸟冲破积年的雾气,从头顶低地飞过,划出迷蒙的尾焰。无数的飞鸟擦着柔软的头发飞过,然后隐没在天的尽头,翅膀在风中鼓动,心脏在沉稳跳动。

        幻想和回忆乃至所有的一切总归是有穷尽的,直到冷月开始做那个梦,重复着的一遍又一遍。那是一个漫长迷幻的梦境,梦中冷月独自一人走在一条长长的青石小道上,茫然地望向混沌天地的尽头,只有极致浓密的白色雾气在身边翻涌,宛如一柄青色的长剑破开厚重的混沌。那条路好长好长,而在路的尽头,冷月看到自己坐在地上,身边有一朵灿烂盛开却分外模糊的莲花,一个女子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呢喃:月,月,月……

        第一次做这个梦的时候,冷月没有去天池,而是睡在了扶情里。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了扶情高高的白色穹顶,看着好远好远,又很近很近。抬起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刺眼的白光让他的眼前一阵阵晕眩。冷月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他应该抓住些什么。

        他还在梦中吗?

        祭祀轻轻抚摸着他柔软的头发,呓语般低声说道:月儿,再耐心等一等,爷爷不会让你孤单,她也不会……

        冷月曾经对祭祀说过自己的梦境,望着祭祀满是皱纹的脸,他说:爷爷,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那个梦的意思?

        祭祀走过来,举起手抚摩着冷月的脸,露出慈祥温暖的笑容,如同涟漪般层层晕染,弥漫如同白色的混沌,却没有任何回答。后来的每一次梦境几乎如出一辙,不同的是,那个轻柔的声音最后似乎在慢慢消失,在即将完全停止的时候,冷月都会伸开手指想要抓住它……醒来的冷月也总是躺在床上,在扶情或是苍遂的寝宫里,一只手紧紧地握着祭祀粗糙温暖的手掌,另一只手指张开伸向屋顶。祭祀总会轻轻抚摸着他柔软的头发,拉过他的手,把它完全包裹进自己粗糙温暖的手掌里。

        耳畔传来晚风拂过莲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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