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无怨尤（2）

迎着夕阳，迎着月升，迎着日出，迎着黄昏，冷月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他向着太阳落下的方向一刻不停地前进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等着他。

        白天，冷月沿着脚下漫长的路缓慢坚定地前行，仿佛穿行在梦中那条狭窄漫长的青石小道上；夜晚，冷月会找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安静地坐下来，看月光洒在辽阔的草地上，离离野花一直烧到天边的尽头，星光如杨花般飘落。有时候，冷月会幻化出漫天飞雪，然后半躺在树荫下的草地上，细细感触雪花融化在肌肤上的冰凉触感。睡梦中，冷月似乎能听到深沉的夜空传来的沉沉呼吸声，又薄又高的云朵唱着空灵清亮的歌，曾经被刻意遗忘的记忆慢慢重新变得鲜活。大风轰轰烈烈地吹过，苍雪轰轰烈烈地吹过，灌满冷月干净整洁的雪白剑衫，仿佛回到了尘世，回到了一切都没有的最初的样子。

        英雄、侠客、苍茫古道……似乎每个小孩子都会做这样的梦，快马平剑，迎风独立，长袍飞扬，无牵无挂……怎么会没有牵挂呢？孑然一身也会有明月、星空、大雪、晚风的温柔挽留，可是孩子们并不懂，迈出的每一步都是在凄凉的成长，它们并不懂夜空下被隐藏起来的黑暗以及悬崖边飞鸟的哀鸣。

        他们认为，那就和实现梦想一样简单。但谁会知道幻想繁华如同红颜的纤纤素衣，在歌舞升平中一簇一簇慢慢滑落，谁又会知道尘世无数人的悲苦哀鸣，活得竭尽全力。

        冷月只知道，自己在很多个深夜都会听人鱼唱晚、临月而歌。

        他是一个与月亮和星星一路相伴的孤独浪客，迷蒙的混沌里，飞鸟锋利的翅膀划破所有的梦境，巨大的莲花，轻柔的呢喃，朦胧的倩影……冷月斜倚在树干上，看着头顶细密的枝叶把阳光切成碎汞，一粒一粒融化在眼睛里。空旷的风尘之中，冷月向着苍蓝色的天空慢慢伸出手，虚无地握一握，再握一握。

        他能看到它们顽皮如同孩子的痕迹。

        当纷纷扬扬恍若末世的苍雪再一次降临的时候，冷月已经站在了秋染竹的疆域上。

        这场平静沉默的旅行，已经持续了九个月之久。

        冷月曾经设想过这片所谓魔界的神秘与繁杂，是否真的是世人所想的那样到处是灰蒙残破的建筑，空气中充满死寂的气味。若不是没有看到苍遂和扶情，若不是没有看到那片熟悉的巨大朦胧的天池，冷月真的感觉自己已经回到了卷云舒。但与卷云舒清冷的街道不同，秋染竹熙熙攘攘的人群穿梭在每一条繁华的长街上，充满了尘世浓厚的气息。

        冷月慢慢穿过长街，笔直地前往看不见的尽头。

        尽头处是一片广袤的森林，厚重的绿色树叶像翻滚的波浪，其间充斥着薄薄的雾气，像极了清晨太阳出来前弥漫的晨雾。

        每一片树叶上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落雪，在暖黄色的夕阳下显得格外冷艳且温柔。

        看着斑驳的树影溶化在自己的瞳孔里，仿佛变回了尘世时的黑眸，冷月轻轻地笑了笑。原来秋染竹也有这般美妙的地方。

        晚上，冷月靠坐在一棵树下，树很高，树荫很大，但丝毫没有遮挡夜空高悬的圆月，清冷的月光竟有一些淡淡的晶莹的蓝色，明亮晴朗的夜空中横亘着一条巨大的银河，无数星辰闪烁其中。

        冷月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如此奇幻绝美的星空了。他轻轻抬起手掌，淡蓝色的月光穿过指缝淌进月白色的瞳孔里，已经很久没有吹过的玉箫再次振出华丽温和的乐曲，自由的音符如同翩跹的蝴蝶，与漫天飘落的雪花一起舞蹈，飘零如同华美的梦境。

        已经第七天了，这片森林的入口处出现了一座小小的木屋，冷月半躺在屋顶上遥望着夜空清冷的月光，飘零的星光流淌进他月白色的瞳孔里，纷纷扬扬的雪花落满全身，轻薄的雾气卷动，沾湿了头发，轻柔的风伴着树叶细微的声响一直飞到森林的最深处。

        冷月没有继续向森林深处走，走到这里已经足够了。他知道森林里一定有着一个或几个人生活的痕迹。他不想打扰他们的宁静。

        慢慢的，冷月闭上了眼睛。

        一片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樱花花瓣落在冷月的唇上，冷月睁开双眼，高悬的圆月不知何时被厚重的云朵完全遮挡，只余一丝熹微的光亮正在慢慢消散，漫天的星辰与横亘的巨大银河也失去了踪迹，四周是完全的寂静与黑暗，除了慢慢飘零的雪花衬着冷月腰间清冷的微芒。

        冷月翻身落地，长剑已然出鞘。忽然，大雪似乎停了，轻薄的雾气也停止了翻涌。仿佛就在下一秒，呼啸着的凄厉风雪从身后袭来，长剑不断发出森冷的剑鸣，冷月感觉到了宛若实质的森然杀气。

        那是十三个黑衣人，每个人手中都握着一柄细长锋锐的长刀，漆黑的刀身没有一丝光亮，冷月相信雪花也不会在上面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同样漆黑的夜行衣将他们从头到脚包裹地严严实实，每个人的右臂上都绣着一朵盛开的樱花，冷月只能看到十三双明亮冰冷的眼睛凄冷如冰，没有一丝属于人的感情。

        这是从小就被培养出来的杀手，在尘世，冷月习惯称呼他们为“死士”。

        没有一丝声息，十三人同时举起手中的长刀，每一次的挥舞简单而致命。似乎一切都已经凝滞下来，冷月手中长剑已经不见了踪影，只能看得见细密的剑光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也好似一堵厚实的墙，宛如被囚困的月色苍龙。迷蒙的月光不断闪烁，细微的声响如同林中蟋蟀的鸣音此起彼伏，却是一次次的刀剑相交。

        凄冷的风雪越来越大，尖锐的呼啸穿过森林不知吹落了多少树叶与落雪，浓重的夜色浸染下，黑衣人的身形仿佛已经消失了，只看得见冷月雪白的剑衫在空中不断闪烁飞扬。

        恍若夜空中的弯月挣脱了所有的束缚浮现在眼前，清亮锋锐的月光照穿了所有的一切。苍苍冷月当空，铺天盖地的威压袭来，时间已然静止，雪白剑衫旋风般卷动，却似乎连一丝空气也未曾震动，空中弯月迎面袭来，洒下一片巨大的阴影，伴随着灿烂的血花飞溅，落下永恒的寂静。

        风已经停了，雪越下越大，夜空中的乌云不知何时已经消退，明月星光重新出现，洒落满地狼藉。十三具尸体整齐地躺在树下，想来过几年这里的树叶会变得十分茂盛。冷月盘膝坐在地上，长剑被丢在了一旁，原本映射的清亮微芒正在慢慢退散，逐渐变得暗淡，冷月俊朗的脸上眉头紧锁，细密的汗珠不停地滑落，滴在地面上融成一个深深的小洞，几缕黑气隐约浮现。而在冷月腰间，雪白的剑衫已经被破开一道裂缝，肌肉被撕裂开一道细密的黑线，其中插着一片奇异的樱花花瓣。慢慢的，花瓣似乎在溶解，很快就消失不见，只留下一道细不可察的黑色伤口源源不断地升腾出漆黑的烟气，细嗅之下是一股淡淡的樱花花香。

        冷月终于支撑不住了，急促的呼吸也渐渐变得微不可闻，密集的大雪灌进他的口鼻，给他带了最后一丝冰冷的知觉。冷月仰面躺在地上，夜空中清亮的月光逐渐变得模糊，呼吸越来越急促且微弱……

        鹅毛般的大雪铺天盖地。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冷月似乎看到了一身朴素的布衣长裙，还有那一双熟悉的、明亮焦灼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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