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一室涟漪

“郑大哥，这是谁的衣冠冢？你怎么将它毁了？“杨灵轻声问道。
  郑乾这才回过神，朗声道：“这是你嫂嫂给我建的墓，如今我活着回来了，自然是要毁了的。“
  “嫂嫂？“杨灵脱口而出，心道郑大哥不是尚未娶妻么？
  “哦，现在不是，早晚会是，我已认定她是我的女人，自然便是你的嫂嫂。“
  郑乾浓眉舒展，伸臂舒展下筋骨，想着上山后，把青天寨安排妥当，便去寻找程诺。
  杨灵不知他的心思，看他突然爽朗一笑，张开双臂，姿态潇洒又慵懒，男子气势逼人，心中一阵荡漾，想移开视线，可整个身心都在关注着他。
  “走，我带你去我寨中瞧瞧。”郑乾说完，大步朝前走去。
  刚一走到山路上，一个寨中的岗哨远远看见郑乾，对旁边的人说：“快，快去禀报陆尊主，就说尊主回来了。”
  那岗哨自己快步跑到郑乾面前，跪地拜道：“尊……尊主，您回来了！”
  “起来吧！我走这么久，寨中可是一切正常？”郑乾又回到自己的地盘，心情颇佳，语气很是和善。
  “正……正常，一切正常……”那岗哨却是紧张不安，说话吞吞吐吐。
  郑乾浑不在意，大步朝前走去。
  一路上，数名岗哨沿途跪地恭迎，郑乾步伐更快了，手牵着杨灵在石阶上走着，如履平地。
  青天寨内，陆子元正端坐在尊主之位，下方三个当家的分坐一旁，四人正在议事，突然一个手下急急奔来，焦急说道：“尊主，尊……尊主回来了！”
  “什么尊主回来了？乱七八糟！”四当家的斥道。
  “郑尊主！”
  “喀喳！”一声脆响，陆子元手中的琉璃杯已是碎了，他一向温和儒雅的面容闪过一丝阴鸷，但很快被他强行压下。
  “召集众人，练兵场听话！”他沉声吩咐道。
  “是！“
  那手下一出去，四当家就上前一步，急切地说：“陆大哥，这怎么办？姓郑的不是死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我哪知道！哼，老四，注意你的措辞！“
  “呃～是，尊主！“
  郑乾刚登上青天寨，便看到黑压压的一片人，站在练兵场上，齐声高喊：“尊主威武！尊主威武！“
  可面向的却是那高高的台上。
  那台上站着一人，正是曾经的二当家，陆子元。
  没有人转身去看郑乾，所有人在对陆子元高喊：“尊主威武！“
  郑乾明朗英俊的脸，一点点冷成了冰块，如雄狮般咪起了眼睛。
  ……
  程诺一路疾行，赶到那着火的府中时，已是为时晚矣。
  那负责此次救灾任务的钦差大臣，在院外焦急的唉声叹气，府中的一众人员俱是撤了出去，只是那粮食却是在熊熊大火中燃烧。
  救火的援兵还未到，只有少数家丁在灭着门口的火。
  程诺看此情形，一个纵跃跳进了院子里，偌大的仓库已是着了一半火。
  她飞身过去，到那没有着火的地方，一手拎起一包粮袋往一旁的墙外扔去，来来回回重复数次，才有人发觉，在墙外高呼：“有人来救粮啦！”
  火光中，程诺的白衣猎猎，披肩的长发散开，额前一缕秀发凌乱，白皙的脸上有几处黑迹，眼神专注清冽。
  冷冷站在墙角的一个黑影，看到火中的那个身影，竟是忘了上前，直到听见呼喊声，才目光一凛，双足点地，长剑直朝那人刺去。
  程诺觉得剑风飒然，也不忙着躲避，直等他的剑到了眼前，这才矮身窜出，跟着顺势拍在他的后心，那人急扑不中，身已前倾，再被她一掌击中，登时站立不住，跌入火焰之中。
  他倒是敏捷，身形一滚，跳了出来，正要脱掉身上着火的衣物，程诺的双掌又如影随至，她认定此人定是放火的恶贼，心中已是将他大卸八块，誓要将他丢烧成灰烬。
  她抓住他的手臂，就要把他往火里丢，可却看清了他的面目，此时他已去掉面罩，正是先前在监狱中同她一起救父亲之人！
  无心阁的人！为何要放火烧粮？
  当下她心中转了数百个念头，却终是不解，那男人趁机逃脱，跳出墙外。
  一众官兵涌来救火，程诺不再逗留，也纵身跃了出去。
  奔出一阵，云开月现，满地皆明，地上有点点新鲜血迹，程诺心中对那人的行径疑惑，大步跟了上去。
  那黑衣人身中程诺一掌，气血翻腾，身上又被烧伤大片，踉踉跄跄，拼命向林中跑去。
  刚一坐定，想要揭开粘在皮肤上的衣物，忽听上方有异响，忙抬头，谅他对鬼神都不怕的人，也是心惊不已。
  程诺双脚勾住树干，身子朝下，大眼睛忽闪忽闪眨着，他倏然后退，牵动身上的烧伤，忍不住皱眉强忍，却是一声不吭。
  “喂！你是谁？为何烧救灾的粮食？你若少说一字，我便杀了你！“她跳下树，双手负后，秀眉纤长，一双眼珠在他身上滚了一转，厉声说道。

  他惊疑甫定，神情又恢复冷冷淡淡，眼神无波无澜，一言不发。
  “我问你话呢！你是哑巴么？”
  “你要杀便杀，我一字也不会告诉你的。“他冷冷地说。
  “哼！你倒是有骨气，可却是一个只会做丧尽天良之事的卑鄙小人，我看你活在这世上也无用处，我便取了你的命罢！”
  说着长剑一起，往那人头顶刺去。
  那人却是不躲，目光如寒冰般直勾勾盯着程诺，仿佛和她有漫天的仇恨，又带着不屈服的犟劲。
  程诺心中一凛，剑势稍弱，眼看就要血溅当场，那人突然张开双臂，朝程诺抱来，他左手拿着一把匕首，誓要和程诺同归于尽！
  程诺大骇，倏然后退数步，蹙眉看向那人，她一向心狠决绝，万没想到此人心性如此之大，死也要拉上敌人！
  他的神情似是旁人都是欠他的，程诺冷冷道：“哼！你不服么？你当自己是英雄就义么？我杀你是为民除害！你再瞧我也没用……”
  “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邪恶？活着，才是最大的正道！“他将匕首插进土里，嗓音低沉，垂首说道。
  这几句直说进程诺心里。
  活着，才是最大的正道……程诺不由的多看他几眼，不知他经历过什么，她在流浪漂泊的那几年，活着，也是她最大的目标。
  程诺一时不知如何逼他说出烧粮的目的，眼珠一转，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说着拉起他便往城外奔去。
  两人跃出城墙，又奔数里，方看到地上黑压压躺着一片人，但低泣呻吟声却是早已入耳。
  荒草地上，随处可见的尸体，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皮包骨头虚弱地望着他们的人……几只野狗啃着地上不辨形状的肉！
  “看到了么？那些粮食本是发给他们的，这么多的人，都因你赴黄泉！你还何话可说！”
  程诺知人世实是疾苦，对旁人的苦难多是冷眼相看，但她面对这些弱小如蝼蚁般的难民时，心中却是说不出的闷胀。
  前些日，她和朱皓佑买了百担粮食拉到城外，但人数众多，每日都要耗去许多粮食，他们不可能日日来助，除非朝廷开粮仓救灾，这些难民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那人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神情渐渐有了不忍之意，低声道：“我是奉命行事，你也曾是无心阁的人，应当知道，不服从命令的下场，阁主让我什么，我便做什么，我不知原因。”
  程诺道：“我才不是无心阁的人！你功夫还不赖，为何不逃走？“
  “身中寒血之毒，如何逃走？即便没有中毒，我这粗浅的功夫算什么，无心阁有的是人追杀逃兵。“
  程诺心道：“这无心阁如此厉害，倒是放过了我，以后要诸事小心了。“她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铁。“
  “好，阿铁，今日我且饶了你，我这有本剑谱，你拿回去好好练习，等你功夫强了，就能逃开那无心阁，若是能杀了那阁主，自是更好！“
  这阿铁便是当初程诺回中原途中，山谷中那个一身血迹的男人。
  他从小做乞丐，便处处被人欺辱，无心阁把他关在那个山洞中七年，但凡进洞来的人都想要他的命，他若想活下来就要不停的厮杀，冷血又无情，但却对无心阁充满畏惧。
  眼前这美貌又武功高强的女子，轻松说出杀了阁主的话，不由的一怔。
  程诺见他呆呆的模样，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扔给他一个瓷瓶，“这是九花玉露丸，你快吃下去，与你伤有益，我走啦！再会！”
  程诺不等他反应，飞身离去。
  她也不知为何要这般对他，许是两人有相同的经历，为了活着，又倔强又挣扎。
  程诺回到城内，看到粮救出了少许，火已尽灭，便起身回去。
  此时已是露深夜重，除了天上银月，已是万般寂静。
  她缓步走过巷道，心想着过了这阵风头，就带父母寻一个清净之地过逍遥日子，她不再是孤单一个人，不再一心想着回家、寻找爹娘，却有一股淡淡的愁绪涌上来。
  她心里的那个人，这世上举世无双的人，总是从她脑中出现，丰神俊朗的面容，温润如玉的笑容，清冷若水的神情，一笑，似初雪消融。
  呵，若湛，若湛……
  她想着，低头看着自己的身影，不禁脸颊微红，轻抿双唇。
  “程诺！”一个激动的喊声让她驻了足，抬头一看，朱皓佑站在不远处，一阵风似的跑到她面前，一把抱住了她，“你没死，程诺，你没死，他们抬出来一个焦尸，还说看到一个女人冲进去救火，可后来又瞧不见了……“语音竟有些哽咽。
  程诺推开他看去，见他满脸眼泪，眼眶发红，又惊又好笑，“朱皓佑，你这么大男人，你还哭？“
  “我以为你死了呢？“他抹了一把眼睛说。
  “我哪有那么容易死啊，你这呆子也忒小看我了！走啦！”
  ……
  一处客栈内，烛光明亮。
  段若湛坐在桌前看书，静月对着镜子卸去珠钗，柔声问道：“明日你陪我去逛街市，后天咱们再去古刹寺上香可好？”
  “都可，行程你来安排。“段若湛抬首，微笑说道。
  静月一袭白色贴身睡袍，及腰黑发散在身后，清丽秀美，缓缓走至段若湛身边，双手撑头，眼睛弯弯，笑着望着段若湛，俏皮地嘟了嘟嘴，心中想着早点安寝，却眨着眼睛不言语。
  段若湛端坐如松竹的身形微动，微笑着放下书，手放在静月的秀发上，道：“我们去歇息吧。“
  青帐落下，一室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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