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金丹
易九以为自己大概躲不过这一劫了，但左右等待许久，也不见掌门的剑尖从胸前刺出。
他回过头，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一袭深蓝色纱衣在空中飘飘洒洒地荡成了一朵云，黑到透青的发丝凭空乱舞，其中还夹杂着几缕白色。
定睛一看，那白色的“发丝”自一张清秀俊逸的脸上延伸开来，遮住了那原本线条优美的下颔——那不是发丝，而是白色的美髯。
一脸白胡的少女以指结印，在易九身后张开一个结界，挡下了掌门的一剑，并将自身灵力输送到结界之上，将那柄剑狠狠地弹了开去。
“哪儿来的妖孽！”掌门眼见功败垂成，没能得手，破口骂道。
“我乃智慧泉之精魄，竖子不知天高地厚，竟以妖孽称我！”白胡少女将手腕一转，变换了手中的结印，几道光束倏地从她之间飞出，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向掌门袭去。
掌门正欲以剑挡下，那光束却猝不及防地化成几股遮天蔽日的浓烟，将那颀长的身影掩没在了迷雾之中。
易九感到自己的后颈处的衣服被拎了起来，然后被往上一抛，一阵头晕目眩之后，他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团棉花般的云絮上。
“泉妖？”
他的身前，正是不久前在那个奇妙的山洞里偶遇的少女。她的白色长须和她的三千青丝一起飘扬在空中。
“正是在下。”泉妖的声音和她的上半张脸给人的印象一样，娇俏可爱，只是说话的口吻多多少少带着点老人家的感觉。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可是智慧泉的泉妖，古往今来、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恩公有难的事，我自然不会不知晓。既然得知恩公有难，我当然要前往帮助。”
泉妖手势一变，身下的云絮立刻抬高了自己的高度，几乎真的要飞入云层之中。高空的空气比较稀薄，让易九有些不舒服。
“我曾答应解你三惑，还有一惑未解。违背自己的誓言，总觉得内心惶惶不安，特来寻你，了我这一桩心事。之前那回，是我小心眼了，事后想想，一般人若是见了我这样的非人之物，恐怕避之不及，对我所说的话，感到难以相信也是正常的。”
泉妖一边催动云絮前行，一边对易九解释道。她双目注视前方，易九看不清她脸上表情。
“你之前说的……可都是真的？如何得以证明？”易九用手把身体撑了起来，调整了一下自己的位置，同时问道。
泉妖半侧过头，让易九看到了她的白眼。
他才想起来当初泉妖是为什么还未替他解第三惑，就化成一滩泉水消失了的。
她厌恶自己的权威性遭到质疑。
但泉妖显然是压下了心头的不快，正如她刚才自己说的那样，她的确反思过了。否则她早该把易九从云絮上丢下去。
万丈高空，不愁他摔不成肉泥。
云絮的移动速度极快，加之周围又是白茫茫的一片，易九几乎看不清底下的景色，只觉得眼前花了几下，周身便立马暗了下来。
接着，云絮终于停住，泉妖先跳了下去。易九听到叮咚的水声，猛然发现，这正是他第一次见到泉妖的地方。
“这里有我设下的结界，旁人轻易发觉不了，你可以暂且安心。”泉妖又回到了她的泉中，她盘着双腿漂浮在泉水上方，从腿侧和膝盖垂下来的衣服落在水里，几乎和那清澈的液体融为一体。
易九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上次他身处这个洞中之时，还有一人在洞外等他。如今那人已经死在他的刀下，世上再无会等他的人了。
“你可愿听我为你解第三惑？”
泉妖的声音幽幽地响了起来。
易九仿佛被魅惑一般，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第三惑，”泉妖的嘴角露出了一个近乎恶作剧般的笑容，“我可以告诉你，为何魔尊的金丹会在你的身上。”
易九那双涣散的瞳孔瞬间重新聚焦起来，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泉妖，嘴唇蠕动了一下：“魔尊……魔尊的金丹，竟真的在我身上？”
泉妖没有理会他，兀自说了下去：“多年前，名门曾收一奇人为弟子，此人天资聪慧、根骨奇绝，可以说是仙门求之不得的人材，更难得的是，他还长了一双世所罕见的阴阳眼。”
“阴阳眼，因可通天彻地、往来两界而得名。持此目者，只要修行得法，假以时日定能成为仙门之大能。”
“八年前，有一大妖，名为蚀阴，偶然得知阴阳眼下落，一时起了贪念。当时，这位持有阴阳眼的弟子正好在正派游学，蚀阴将前来阻拦的正派弟子斩尽杀绝，剜下那位名门弟子的阴阳眼后便扬长而去，此后八年，再未出世。”
易九听到泉妖的话，仿佛遭受了五雷轰顶，他愣愣问道：“八年前，正派灭门惨案，难道不是魔尊所为？蚀阴？那是什么？为何从未听人提起过？”
泉妖皱起了眉头，面露不满：“易九小儿，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质疑我？我的忍耐可是有限度的。”
易九只好乖乖闭上嘴。
泉妖继续说了起来：“当然，你也知道，正派被洗劫之后，并没有死绝，有一个人从蚀阴的魔爪下逃了出来，那个唯一的幸存者就是你。”
“你有没有想过，你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弟子，天资未见高于常人，却能在那场无人幸免的灾难中活下来？”
易九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鞋面。他当然想过。在他一片空白地从冰棺中醒来，听到掌门跟他叙说自己的“过去”，将仇恨与憎恶灌入他的脑中，让他被痛苦和恐惧所包围时，他无数次想过，为什么，偏偏要让他活下来？
“那是因为，拥有阴阳眼的那位名门弟子，拼上了自己浑身的灵力护住了你。”
“即使如此，蚀阴的力量还是过于强大。它剜走了那名弟子的阴阳眼后，失去庇护的你依然陷入了命悬一线的险境，为了能够护住你的心脉，那名弟子便将自己的金丹埋到了你的体内。”
泉妖像是刚讲完解题方法的私塾先生一样，试探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听众，想要确认他有没有听明白，一双湖蓝的眼睛灵巧地转了几圈，最后稳当地落在易九身上。
易九的表情正飞快地变化着，最后停留在了震惊之上：“这……这……怎——”
“我说的可都是真的。”泉妖摸了摸胸前的白胡子，“我劝你不要把话说完，不然我又会生气的。”
“那位拥有阴阳眼的名门弟子，就是魔尊？”易九一边摇着头，一边努力地拼凑着泉妖告诉他的故事。
“看来你的理解能力没有问题。”泉妖双手抱胸，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掌门要骗我，说是魔尊灭了正派满门？为什么，他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我和魔尊的关系？如果事情真的像你说的那样，魔尊他不过是一个糟了污蔑的受害者，为什么他又会成为仙门众派所唾弃的对象呢？”
泉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我只说要为你解三惑，你刚才的这些问题，可不在我的约定之内，请允许我保持沉默。”
她说完，就真的闭上了嘴，不打算说话，因为她一看到易九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就怕自己说的话给了他某些没有必要的刺激，让他在泉中大闹一番。
而易九已经受到了足够的刺激，只是这种刺激并没有让他发狂，反而让他如同魂魄被抽离一般，颓废了下来。
从冰棺中苏醒的这七年来，他所赖以为生的信念，竟然是出于一种虚假的仇恨，还有什么，比这更虚无的事情吗？
那被人工的造物所填充的眼眶，那没有金丹的身体，那对他似有若无的宽容和放纵……易九在一瞬间能够回想起的关于魔尊的一切，似乎都在印证着泉妖讲述的故事。
“你要我的心，我便给你。你要我的命，我也给你……”
那布满了痴态的脸所说出来的醉言醉语，莫不是他的真心？
八年前，他以命相护，又舍以金丹；八年后，他为了让他早日回到仙门，真的将命给了他。他何苦，而他又何德何能？
易九不由得抱住自己的脑袋，蹲了下去。他在自己那贫乏的记忆海洋里，翻箱倒柜地搜寻着过往的记忆，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关于八年前的任何事情。
过了半天，他将头从两膝之间抬了起来。他问：“你若真的无所不知，那是否知晓，能叫魔尊起死回生的方法？”
他要叫他活回来，他要扯着他的领子把事情问个清楚。
——你为何护我？为何将金丹赠我？若你真的是我旧识，为何这六年来，从未与我提起半件过去的事？
泉妖用左手撑着下巴，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儿，说：“起死回生乃逆天而为，我等小妖怎敢轻易涉足？”
说完，又调侃一般看向易九：“不过，都说阴阳眼有往来两界的异能，你身上这颗金丹，既然本属于拥有阴阳眼之人，说不定你将这金丹还给那人，能将那人从彼岸唤回也说不定。”
易九犹豫了：“若将这金丹还回，我又会变成怎样呢？”
泉妖抿了抿嘴，又飞给易九一个白眼：“那人不惜性命护你无恙，到了你这儿，就变得这么瞻前顾后，只在乎自己，我都替那人感到不值。”
易九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再次抬起头来时，似乎已经下了什么决心，他对白胡子的少女一抱拳：“多谢前辈在危急之中拔刀相助、指点迷津，易九告辞。”
“快滚吧。”泉妖摆摆手，一副累了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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