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校长
王通中学虽以文科见长，但近几年的教学成绩却一直呈下滑的趋势，应届生已经连续五年没有考上一个大学生了。
开学前的全县教育系统新学年分析会上，县教育局的张局长还点名批评了王通中学。
会后，校长王学儒跑到张局长面前诉苦：“全县好生源都被县中学抢去了，王通中学的生源质量一年不如一年，我能有什么办法嘛！不光是王通中学呀，其他几个乡镇中学这几年的高考成绩，哪一个不在下滑？”
张局长递了根烟说：“你的难处我理解，生源问题我也没办法，县中学是全县教育的标杆，要在全省里去竞争，没有好的生源怎么行？再说生源问题，依我看，只是王通中学成绩下滑的客观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学校的管理近些年松懈了，没有狠下心去抓管理。王通中学的师资力量还是很强的嘛，以前的高考成绩也仅次于县中学，你看现在已经沦落地和其他中学同一水平了，说到底还是管理上有问题。”
王学儒还想争辩，张局长摆了摆手说：“以前的咱也不说了，既往不咎！从这届开始怎么样？给你三年时间，把这届学生好好抓抓，三年后，文科生取得零的突破。这样的要求不高吧？”
王学儒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其实，王学儒这两年也一直在思考学校的问题。
他认为主要原因是社会大环境不好。就拿王通中学来说吧，学校所处的王通镇是全县经济状况最好的乡镇，被戏称为县城的“小香港”，又有大儒王通教化桑梓之遗风，按说像这样的地方，人们应该崇文尚教，但偏偏不是这样。
王通镇之所以较为富裕，是因为这里的人很多是从事建筑行业的，也就是所谓的包工头。这些人在全省乃至全国各地四处承揽小工程，常年四季背井离乡，对子女疏于管教。
再加上近年来社会上流传着“研究原子弹不如回家卖茶蛋”、“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等诸如此类的读书无用论，严重地扰乱人们思想，败坏了学风，动摇着老祖先自古以来尊师重教的根基。
王通镇很多年轻人上到初中甚至小学就辍了学，一部分人随着父辈去干了建筑，而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就在镇上游荡，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不仅如此，他们还时常到学校来惹事生非，干扰学校正常的教学秩序。
学生们经常与这些社会青年产生摩擦甚至发生打架事件，这也是非常令他头痛的事情之一。
学校的老师，尤其是年轻老师也不是在踏踏实实、安安心心地教书做学问，而是蠢蠢欲动，到处拉关系钻门子，一有点儿机会就想着跳出学校去。
也许张局长说的对，既然社会上的大环境自己无法改变，不如把学校的管理抓起来，创造一方净土。
否则，王通中学的成绩再这样下滑下去，年轻的教师不愿意来，现有的教师隔三差五地流失，老教师也一个接一个地面临退休，学校的生源将会更差，未来的发展就会陷入恶性循环之中。
主意打定，王学儒回到学校后，立即召开了全校教师会议，传达了县教育系统会议精神和张局长的要求，确定了三年之内实现高考零突破的目标，并为实现这一目标采取了三条举措：
一是90届新生的班主任，全部安排工作认真并长期住校的老教师担任，年轻教师要全力配合各班主任的工作。
二是学校实行封闭化管理，要求各个班主任动员附近村的学生也尽可能住校，实在不愿住校的，要严格遵守学校的作息制度，同时，全体教师要严格遵守学校的封闭化管理制度。
三是每年年终学校从有限的经费中拿出一定的额度，对成绩优秀的班主任和带课教师给予奖励。
三条措施宣布完毕，王学儒说：“如果大家有不同的意见，现在就可以发表。”
会场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这是王学儒事先预料到的。
按照他的预想，对于第二条和第三条，教师们一定不会有意见。
这几年社会的大环境各位教师是有目共睹的，有几位老教师已经跟学校提过几次封闭化管理的要求了，至于年轻教师，封闭化管理后，虽然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他们的自由，但这样做的确是有利于净化学校的学风和提高成绩的，想来也不至于反对。
至于年终奖励，这是对教师们有好处的事情，更不会反对了，大不了不拿奖励呗，自己每月的工资一分钱也不会少。
王学儒之前担心安排老教师担任班主任的事，估计会有人反对。
毕竟王通中学一直都是年轻教师在担任班主任。
同时又怕老教师们会以各种理由进行推脱。
王学儒安排老教师担任班主任有自己的想法。老教师们教学经验丰富，工作认真，特别是对班级的管理十分负责。总比现在让各班自然生长、长期放羊要好。
正好借此，也来敲打敲打那些年轻教师，让他们也有点儿紧迫感。
王学儒环顾了一下会场，见没有人发言，便说：“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那就这样定下来了。各位老师，王通中学已经到了非变不可的地步了，让我们一起努力，为扭转学校成绩不断下滑的趋势，为落实县教育局领导的要求，实现高考零的突破的目标而奋斗！散会。”
新生入学后，学校的一切工作按照之前的部署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90届新生一共招生240名，实际报到99名。
这在王学儒的预料之中，近几年，初中升高中阶段是辍学的一个高发时期，这是无法控制的事情。
他估计没来报到的151人中，最起码有70%到80%是辍学了，其余的恐怕就是托关系找门路，或者花钱进了县中学甚至地区一级的中学了。
到学校报到的99名学生分成了三个班，王学儒逐一查看了他们的中考成绩，其中有接近二十名学生与县中学的录取成绩只相差了几分。
他觉得这届学生的整体质量还是不错的，好好培养一下，三年后出一两个大学生还是有希望的。
王学儒还逐一找三个班主任交流了下想法，老教师们果真很上心，他们不但对本班的学生情况了解得很透彻，还对别的班级学生摸了底，为以后文理科分班做了准备。
这让王学儒觉得很欣慰，心情也随之变得好了起来。
没有想到的是，开学没过几天，便发生了罢饭事件。
王学儒还没有来得及处理，县教育局张局长的电话便打了过来：“县领导都知道情况了！你是怎么管理的？”
王学儒只能是一个劲地表态：“肯定会尽快处理好，给领导一个满意的答复。”
张局长显然正在气头上，说：“立即处理！今天学生们不恢复吃饭上课，这个校长你就别干了！”
说罢，撂了电话。
真他妈的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不过话说回来，也不能怪张局长和县领导们紧张，学生的群体性事件如今正是领导们最为关心和害怕的事情。
罢饭这事，本来也好处理，直接把涉事的大师傅开了，再安抚好学生就行了。
但王学儒知道这事牵涉到副校长李明生李大头的小舅子，觉得处理时就需要稳妥些了。
这个李大头仗着老丈人是县教育局副局长，惦记着他这个校长位置已经很久了，很多事情总是在明里暗里地和自己作对。
开学前自己定的那三条举措，若不是提前和李大头沟通，并默许了他小舅子进食堂的事，还不知道他要在会上生出什么活蛆来呢。
可偏偏就是他这个小舅子弄出事儿来了！
放下电话，王学儒便去了李大头的办公室。
李大头坐在办公桌前，泡着茶，翘着二郎腿，正在吞云吐雾，好像罢饭事件与他无关一样。
王学儒压住一肚子的火苗，耐心地给他说了张局长的电话内容，询问现在如何办是好。
李大头瞟了他一眼，问：“你说咋办呢？”
王学儒说：“照目前的情形，要安抚好学生，尽快恢复上课，只有先开了。”
“没有别的办法了？”李大头问。
“没了。”王学儒双手一摊，见李大头犹豫着不吭声，便说：“老李，那就这样处理了。”
王学儒说完，转身就向门外走，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李大头问：“那以后呢？”
“以后？”王学儒站住，知道今天不给李大头个准话，他恐怕是不会撒手的，便说：“等事儿平息了，再进来吧……”
处理完了罢饭事件，王学儒蹬着自行车跑了趟县城，当面向张局长做了汇报，并保证今后绝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件，总算把事情了了。
从县教育局出来，王学儒觉得身体像散了架一般，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一整天没吃任何东西了，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了，便推着自行车来到了扯面馆。
这家扯面馆开了有些年头了。每次进城，王学儒都要来这里花上一块钱，吃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扯面。
这里的裤带面揉得劲道，扯得匀称，葱花炸的溜香，再放上点油泼辣子，总能让人吃得浑身冒汗。吃罢了面，再喝上两大碗热面汤，全身有种说不出来的舒坦！
面馆里跑堂的是几位四十多岁的婆娘，看见王学儒挑了帘，其中一位忙把他让到了里座，热情地招呼：“王校长来了！又来县城办事吧？”
“嗯嗯。”王学儒应承着坐了下来。
他喜欢来这家扯面馆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因为这几位婆娘。
与其他人不同，这几位跑堂的婆娘对他这位校长总是毕恭毕敬的，这让他有种职业的自豪感。
某些时候，王学儒甚至觉得只有像这几位婆娘一般的人物，才能代表了当地民风，她们憨厚朴实，心无旁骛，为了孩子和家庭没日没夜地劳作。虽然自己没有多少文化，却对读书人尤其是教书先生有种与生俱来的羡慕和尊敬，这不正是中国千百年来普通农民的典型代表吗?
看着她们，王学儒不由地又想起自己的大姐来。
唉，那苦命的大姐，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留下了那不理人事的姐夫和三个外甥，张大儿和张二儿还行，本本分分的农民，虽然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但总算是娶了婆娘立起了门户，只是这老三张三儿不务正业，三四十岁的人了，连个婆娘也讨不下。
听人传言，张三儿还在客车上偷钱！让他这个当校长的舅舅一想起来，就羞愧得无地自容！
王学儒有心路过汽车站去看看张三儿，仔细一想，还是罢了，好几年没见了，见了面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算了，由他去吧……
王学儒没有想到的是，几天后张三儿来王通中学找自己了，而且还是为了一个叫王得贵的学生上学的事儿来的。
张三儿当着他的面明人不说暗话，把他想拉王得贵入伙跑活，王得贵不愿意干而想上学念书的事抖了个底儿朝天。
末了，张三儿说：”王得贵这娃心野，今个儿要真是没书读了，说不定哪天又会入了哪门子歪道，可就真毁了！这娃看得起我张三儿，没有拿低眼瞧我，我就求舅舅帮我这个忙，就是不看你这个没用的外甥的脸，看在我娘的面上，把王得贵收了吧！”
王学儒也就应承了下来。
一来呢，本来他就对当地年轻人过高的辍学率心有忧虑，如果有机会，他也会亲自去说服那些辍学的孩子回到学校来的。
二来呢，王通中学招生的人数本身也不够，多来一个又何乐而不为呢？
三来呢，听张三儿说了那孩子的状况，如果拒之门外，恐怕以后真会走上邪路。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为世教化，为国树人，能改变一人之命运，岂不也是正途？
四来，这外甥张三儿头一回找自己办事，又是正经事，为了死去的大姐，他也不能驳了他的面子。否则，以后张三儿叫不叫自己一声舅，还在两说呢。
张三儿见舅舅答应了，转身走了出去。没过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手里提了两盒点心，放下后朝着王学儒鞠了一躬：“真谢谢舅了！”
说完扭头便走了。
你看，若刚才没应承他，这点心还真不给你，他这舅舅，也许还真就当不成了！
不过，经过这件事后，王学儒对张三儿的看法有了些微妙的变化：虽然不干正经事，但张三儿这娃还行，心还算善，有股子正气！
那天晚上，王学儒睡得特别香，还梦见了大姐摇着小娃车车，车车里坐着张三儿，穿着开档裤，脚蹬猫娃鞋，手里拿着拨浪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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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的嘴里轻轻地哼唱着：
箩箩面，
筛筛面，
筛到舅舅门跟前，
舅舅打狗着，
妗妗烧汤着，
烧下一锅面疙瘩，
娃娃吃了拉不下，
拉下一窝猪娃娃，
吱哇吱哇全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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