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分炕
趁着过年的工夫,薛英一直在偷偷地收拾着东屋,母亲孟美珍一开始也没有上心。
队里按照村里的安排,正组织各巷的人们闹红火哩。
正月初六走完了亲戚之后的几天里,吃罢了饭,父亲母亲都会去队部彩排节目。
队里给他们安排的节目是划旱船,母亲学摇船,父亲学划桨,两人整天忙得不亦乐乎,根本没有多留意薛英。
母亲其实心里也有过疑惑。
一天去队部的路上,她对父亲说:“这几天,英子咋有事没事老往东屋跑?”
父亲说:“女子大了,有自己的事哩。你操那闲心干啥?”
母亲想想也是,便把心放在了肚子里。
等到过了正月十五,红火闹完了。
母亲到东屋一看,薛英已经把火炕都收拾利索了,柴禾和杂物也都归置得有模有样了。
母亲便吊了脸,吃饭的时间问薛英:“你把东屋收拾出来,到底要干啥?”
薛英嘴里嘟哝着:“等我哥明天回校了,我要搬到东屋去睡。”
母亲把碗摔得直响:“这屋炕小了?睡不下你了!”
薛峰看见母亲真动了气,连忙安慰母亲:“英子也大了,四个人挤在一个炕上也确实别扭,她自个想去东屋睡也正常嘛,我这是住校了,我要不住校,我也要自个儿去睡的。”
一边说着,一边使劲地给薛英使眼色,示意她给母亲说个软话。
薛英本来也想着好好和母亲说的,只是此刻见母亲发了脾气,自己也执拗了起来,反倒一声不吭了。
母亲正在气头上,听了薛峰的话,反而更气了,用手指着薛峰和薛英,说:“好,好!你们一个个都长大了,翅膀硬了是不?都想自个儿睡了,是不?好!也不要等明天了,今个儿黑夜,我就让你们都自个儿睡去!”
说着,就要上炕搬薛峰和薛英的铺盖。
薛奎连忙一把拉住婆娘,看见薛峰还想说什么,就给他使了个眼色,制止了他,又朝地上的小桌努了努嘴,意思是告诉薛峰,去收拾碗筷吧。
薛峰只好住了嘴,拾掇东西去了。
薛英却是不依不饶,起身就要上炕拿铺盖。
薛奎拽了一把薛英,没拉住。
母亲便哭了,大声喊道:“别拽她,让她自个睡去!”
薛奎用眼睛狠狠剜了英子一眼,便由她去了……
薛峰收拾擦洗完毕,来到东屋,看见炕已铺好了,薛英一个人趴在炕上抹眼泪。
便安慰道:“一家人一个炕上睡了十几年了,妈也是一下子接受不了。你要体谅体谅妈,她血压高,生不了气,赶明个儿,你得给妈说个软话,妈过了这个劲也就没事了。”
薛英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从东屋出来,父亲抱着一床铺盖在院子里拉住他,小声说:“你今晚去西屋里搭个铺吧。”
薛峰点点头,便去西屋里搭门板去了。
这天夜里,北屋的炕上只剩下薛奎和婆娘了。
婆娘一直在没完没了地叨叨,说到激动处,就哭上一嗓子。
薛奎也不搭话,任由她说去。
他知道,其实婆娘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不愿意接受娃娃们某一天突然之间就长大了,发发牢骚而已,这时她需要的仅仅是一位听众。
婆娘从娃娃出生怎么擦屎拉尿,一直说到今天饭桌上的事。
末了,指着窗外说:“我一天到晚操碎了心,没想到养了这么一对白眼狼,说搬走就搬走了!”
薛奎知道婆娘的气算是消了,便从自己的被窝钻进了婆娘的被窝,说道:“还是搬走了好啊!”
婆娘使劲推着他:“你干嘛!什么搬走了好?”
“娃娃不搬走,咱能这么方便吗!”薛奎说着,一把抱住了婆娘。
“你这死不要脸的!娃娃都在屋里呢!”
说着,便瘫软在了男人的怀里……
第二天,俩娃娃都要上学,母亲一大早就熬了锅米汤,还炖上了过年没吃完的带鱼,又特意炒了个秦椒炒葱,这都是娃娃们爱吃的!
一切收拾停当,便来东屋喊薛英吃饭。
薛英睁了眼,看见母亲站在炕边,觉得昨晚自己确实过份了,就想给母亲说句软话,刚喊了声“妈”,就被母亲打断了:“我女别说了,妈昨个儿话说重了,妈就是舍不得!”
薛英鼻子一酸,豆大的泪滴便掉了出来。
母亲抚摸着薛英的头说:“我女受屈了!”
自个儿的眼泪也是止不住地流……
薛英打小做事就有自己的主意,心里一旦想定的事,就是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升入初中后,薛英心里就一直在琢磨,初中毕业后自己要不就考个中专,这样再有个三四年的样子,就可以去干事,能当个体面的城里人了。
她知道,家里人是支持她上高中甚至上大学的。
照父母的话说,只要你念书念得好,天南海北的爸妈都供。
尤其是母亲,年幼时家境困难,姊妹三个中,作为老大的母亲只上到小学二年级就辍学了,照舅家爷的话说,女娃娃能识得几个字不至于睁眼瞎就行了,早晚要嫁人的,就把上学读书的机会留给了舅舅。
时至如今,母亲睡觉时还老梦见自己坐在教室里,面对着一张什么都不会做的空白卷子,急得直抹眼泪。
醒来时,泪水把枕头都打湿了,这是母亲一辈子的痛!
母亲说,自己上学那会儿家里困难实在是没有办法,现如今条件好了,你们兄妹俩大学、博士的,家里砸锅卖铁也得供,绝不叫我女子受一丁点儿委屈。
大学、博士可真是太遥远了!
薛英知道家里的情况,如今哥哥上高中、自己上初中,家里的境况已经有些捉襟见肘了,以后会花销得更多,她就想着自己读个中专什么的,能早早地干事挣钱,就能给家里减轻很大的负担哩。
想归想,薛英却还没有最终打定主意。
万一呢?万一哥哥考不上大学呢?万一几年后家里的境况改善了呢?
那样,自己不是就可以上大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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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无论如何,自己首先都要把书念好,这是第一位的,如今的中专比高中难考很多呢。
薛英没有想到的是,不久之后发生的一件事,促使她最终下定了考取中专的决心。
这天,班主任让薛英把全班的语文作业收上来。
本来这也是作为班长的职责,薛英以前几乎每日都会干同样的事,但这几天因为搬到东屋的事,她心里一直不美气,就弄出事来了。
当她走到班里的捣蛋鬼王小明跟前时,王小明一如既往地跟她嬉皮笑脸:“作业忘带了。”
要是放在往日,薛英理也不理会他,直接把已经收上来的作业交给老师,就算完事了。
但这天,薛英没好气地白了一眼王小明:“你咋天天忘带呀?我看是没做吧?”
王小明就变了脸,回怼了一句:“做没做的,你管得着吗?”
薛英也急了眼:“你不做作业还有理了?!我是管不着你,我叫老师去,让老师来管你!”
说着,抱着作业就要往外走。
王小明一听薛英要叫老师来,站起来冲着薛英喊了一句:“野女子!”
“野女子”一词在当地有两种含义:一个意思是说这女子做事利落、泼辣。另一个就是说这女子不是亲生的,有野种的意思。
王小明话的意思,肯定是后者,这就是在骂人了。
薛英哪能受得了这个?
她转过身站定:“王小明,你说什么?!有种你再说一遍!”
“野女子!就说你怎么了?你本来就是被人家送到家门口的,我又没有说错。”王小明见自己占了上风,又嬉皮赖脸地笑了,引得班里的同学“哄”地一声,全都笑了。
“你!你,你……”薛英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你胡说!”
“啪”地一声,她摔掉了作业本,转身跑了出去……
薛英是哭着跑回家的。
母亲正坐在炕上纳鞋底,看见薛英哭着飞奔进了院子,慌得忙扔了手里的活计,拖拉了个鞋就出来了:“英子,咋了?谁欺负我女子啦?”
薛英一头扑进了母亲的怀里,哭得更厉害了:“他们说我是野女子,是别人送到咱家门口的!”
母亲的头“嗡”地一声就大了:“这是哪个臭嘴胡说的?”
“就是王狗剩屋里那烂小子!”薛英口里不由得说出了王小明父亲的名字,直觉得解气。
“走,妈带你寻他去,把他那胡说的臭嘴扯烂!”说着,拉起薛英便来到了学校。
当然,母亲没有真去扯王小明的嘴。
在学校,她指着王小明的鼻子骂了个痛快。
这还没完,又把班主任老师也连带骂了:“作为一个老师,你是怎么教书育人的?就教出来这么一伙不懂得人理待道的烂怂?”
班主任只能一个劲地说好话:“孩子还小,不懂道理,胡说哩,你别和小孩子见怪。”
母亲瞪起了眼睛:“不懂道理?小娃娃不懂,大人也不懂?我看就是他家大人教得!”
说着,便拉起王小明往外走:“走,咱找你妈去!”
班主任急忙拦着:“你消消气,我看就算了吧,你看,我们这还上着课呢。”
“算什么算!今天他家人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我就没完!”母亲仍然不依不饶,拉着王小明非要往外面走。
临到教室门口,母亲又转过身,对全班的学生进行警告:“你们这伙小怂给我记着,今后要是谁还敢胡说,看我不扯烂了你那嘴!”
说罢,拉着王小明和薛英向王小明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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