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规矩
第二天，薛奎门上被人送了个娃的事就传遍全村了，邻里巷头、同一个生产队的婆娘们便你来我去地送鸡蛋、送钱，以示道喜，家里人来人往的，给逢集似的。
不过，这事后来传着传着就变了味。
有人说，根本就不是人家送上门的，是薛奎害怕计划生育罚款，让婆娘偷偷怀上的，不敢让人晓得，这不生下了才敢说的嘛，还不敢说是自个儿婆娘亲生的。
有人说，怪不得前一阵子见不着薛奎婆娘呢。
还有人帮腔，真的，我还看见过薛奎家的大肚子了……
后来，村里就派人传话，说让缴纳计划生育的罚款，要不就不给娃上户口。
婆娘孟美珍一听就火了，二话不说，抱起孩子就去了村委会。
村干部们正在开会，婆娘孟美珍把孩子往桌子上一放，转身就走。
村干部们就急了眼：“薛奎家的。你这是干什么？”
婆娘孟美珍头也不回：“你们不是怀疑这娃是我生的吗？不是要罚款吗？这娃我不养了，你们谁爱养谁养去！”
说罢直接回了家。
这下子可给村干部们出了个难题，桌上的小娃“哇哇”地哭着，会还开个屁呀！
最后没办法，计生主任抱着娃和几个村干部一起来到薛奎家里，又是道歉又是说好话：“村里肯定相信这娃是别人送到你家门口的，可是娃娃的户口要到公社上，不缴罚款公社不给上户口嘛。”
婆娘孟美珍说：“那你们把孩子送到公社去，让他们养去，反正我是不养了。”
几个村干部轮番上阵好说歹说，看着劝不了婆娘孟美珍，又来劝薛奎，薛奎说：“这事我可做不了主，养娃得要婆娘养吧？”
计生主任说：“话说回来了，娃娃不管是人家送来的，还是你家生养的，反正娃娃是到你们家了，没有错吧？薛奎，你们家今后就有两个娃娃了，这也没错吧？两个娃娃就是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嘛。”
薛奎说：“这个娃娃我不养了，我家不还是一个娃娃，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哪一条了？”
村委主任说：“薛奎你这话就不讲理了，人家能把娃娃送到咱家里来，因为什么？为什么不往别人家送呢？还不是看重咱家的人品吗？你这一句不养了，把娃娃丢在村里不管了，那这小娃娃给谁养去？这是你薛奎能做出的事吗？今后你还在村里活人不？”
村支书看薛奎低着头不说话，便说：“薛奎，你也是当过兵并且在部队里入了党的人，你这态度是一个党员应该有的态度吗？一个党员就这样给组织甩包袱吗？”
薛奎听了这话，也来了气，说：“支书，你不要拿大帽子来扣我，我也不知道这娃娃是谁送到我家门口的，我上哪寻去？交给组织处理，没错吧？”
眼看事情要僵在这了，村支书便把计生主任拉到了屋外边，说：“我看这样吧，按政策二胎的罚款是800块，薛奎屋里这事也确实特殊，要不就罚上200块，你看怎么样？”
计生主任略一思忖说：“这个倒是可以给公社反映一下，确实是特殊情况。”
这时，已经在一旁偷听了半天的薛奎妈走了上去，一把把孩子从计委主任手里夺了过来：“罚二百，这娃娃我们养了，你们不能反悔噢。”
抱着孩子就进屋了……
英子就这样留了下来。
但紧接着又遇到了难事：娃娃生下来才几天，吃谁的奶呢？不能老让娃娃喝羊奶吧！
婆娘孟美珍说：“这事不愁，我心里有数。那天晚上拍门的人喊得是我的名字，当时我就怀疑是娘家村的人，要是外人，对咱家不知根知底，也不敢把娃娃往咱家送！我这就打发人回村里插访插访，看看谁家近些天生养过娃娃，保准跑不了大绺。”
果不其然，几天后播访的人回过话来，婆娘孟美珍娘家村西头的钢蛋婆娘兰花生养过，只是人家对外说娃娃刚生下来就夭折糟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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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娘孟美珍看着炕上躺着的英子说：“糟蹋个屁！不说不知道，你看这娃娃的眉眼和钢蛋、兰花一样一样的，他家钢蛋一门心思要生个男娃，这都生了好几个女娃了，一准是他们的！这样，咱抱着孩子找他家去，看看他们承认不承认！”
婆娘孟美珍和钢蛋婆娘兰花是从小一起玩大的姐妹，熟门熟路的，领着薛奎就来到了娘家村的钢蛋家。
她进了门故意扯着嗓子喊：“钢蛋、兰花，你们缺德不缺德，就这么狠心把亲生的闺女往外送啊！”
钢蛋两口子却一口咬定他们的娃娃糟蹋了，任你好说歹说，反正就是不承认英子是他们的孩子。
婆娘孟美珍看再这样下去也是白搭，就说；“好吧，咱们现在也不说娃娃到底是不是你们亲生的了。这样吧，你看我这娃娃现在是没奶吃，你们的孩子没了，奶总有吧？你就看在咱从小一起玩大的份上，奶上我这娃娃一年，怎么样？”
兰花为难地看了看钢蛋，说：“这个，我们两口子要商量商量。”
薛奎和婆娘孟美珍便退到了院子里。
屋子里，钢蛋和婆娘兰花嘀咕了半晌，末了说：“这娃娃我们最多只能奶半年，并且也不能白奶。”
“你！”婆娘孟美珍几乎要把手指头戳到兰花的脸上了。
薛奎看见婆娘孟美珍胀红了脸，眼看就要发作，忙拽了拽婆娘的衣襟，婆娘孟美珍这才压住了火，说：“好吧，你们说怎么个奶法？”
钢蛋婆娘兰花说：“奶一个月30块钱，六个月到了，要立即把娃娃接回去，一天也不多奶。”
婆娘孟美珍肚子气得鼓囊鼓囊的，浑身直打哆嗦：“好，好，你们两口子把事儿做得真够绝的！咱们签字画押，到时让你多奶一天，我是你养的！”
回来的路上，薛奎安慰婆娘说：“人家看来是真不想要这娃娃了，怕奶着奶着，咱不要了呢。”
婆娘孟美珍没好气地说：“就没有见过这号子人！明明是自己的亲娃娃，生了却不养，那你别生呀！我一辈子都小看他们。这娃娃咱养定了，让他们养，娃还不知道要受多少屈呢！”
说着，又抹起眼泪来……
六个月后，薛奎和婆娘孟美珍准时把英子接回了家里，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在钢蛋和兰花的家里，婆娘孟美珍一声不吭，把180块甩到炕上，抱起英子就走。
钢蛋和兰花还想说点什么，婆娘孟美珍一句也不让他们说，弄得俩人尴尬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一直到如今，婆娘孟美珍回娘家村，在街巷里碰上了钢蛋两口子，脸总是瞬间扬到了天上。
她说到做到：小看他们两口子一辈子！
接英子回来的前几天，公公和婆婆给家里人定了几条规矩：
第一，家里以后谁也不准提英子的身世。就是薛峰懂事了，也不能让他知道，小娃娃嘴上没有个把门的，打个架绊个嘴，难免会说出去的。
第二，英子回来后，要和薛峰一样，当亲生的养。有啥好吃好喝的，要先让着英子，咱不能让村里人说闲话。
第三，英子以后大了，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要认自己的亲爹亲娘，任何人不得阻拦，一切按娃的意思来。
……
英子在婆娘孟美珍娘家村奶了半年，没有来得及给娃收拾满月，全家商定在接回英子的那天，给娃补办个满月，把巷里的、队里的、亲戚朋友都请到家里来。
公公还买了张红纸，请人把定的规矩一条条写上，张贴在大门口照壁上，意思就是要昭告天下：英子从今往后就是我薛家亲生的女娃了，邻里街坊、亲戚朋友不要乱议论娃娃的身世……
这天晚上，薛奎和婆娘在炕上叨叨到了后半夜，把英子的身世从头到尾、前前后后，细细地回忆一遍。
末了，薛奎说：“以前咱是怎么对待英子的，往后还怎么对待吧，尽量不要让女子感觉到有啥不同，只是……”
薛奎叹了口气，接着说：“唉！只是这根刺怕是扎在英子的心里了，怕娃多想啊！”
俩人不再说话，却都没有睡觉的意思。
他们背对着背，各自想着各自的心思……
开春了，夜里不再如冬日时那般死寂。
安静了一冬的虫子们，终于又开始活泛起来，院子角落里，有几只蛐蛐在叫唤，显露着农家的生机，也衬托着夜的沉寂。
天空没有月亮，星星显得很亮，忽闪忽闪地眨着眼睛，偷窥着人间，若有所思的样子。
村子深处偶尔能听见一两声狗吠，谁家记错了时辰的公鸡已经开始打鸣了……
很久很久，北屋里终于响起了鼾声。
这时，在北屋的窗台下，一个瘦小的黑影猫着腰站了起来，趴在窗台上，似乎是在确认屋里的人儿是否真得进入了梦乡。
少顷，又摸索着悄悄溜进了东屋，门关得很轻，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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