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羁绊
人界。
昱霄昏迷了一晚上，再睁开眼时，已是夜深。星月交辉，夜色满萤。
想到亥时之前，林子口见的约定……
——他猛然爬起。
“你怎么才来啊，说好的亥时呢，这都过了好一会儿了。说吧，怎么补偿我？是不是得请我吃顿饭？”“妈呀，你这身上怎么这么多血，你干嘛去了！和人打架啦？谁啊！”
与流绯会面后，昱霄一句话都还没说，就听她喊了两嗓子。
他不想搭理，只觉得吵。
因为方才那场昏迷，他的不适减轻了，但也仅仅只是减轻而已。那头猛兽仍痛苦地挣扎着，让他对一切都提不起精神，打不起兴趣。
他面无表情地经过她，继续往前走。
“等会儿。”流绯一把拽住他，返身迈向不归林，“你这血淋淋的多可怕！先跟我回家换一件去！”
昱霄低头扫了自己一眼，没反抗，由她拽着去了。
流绯边走边问：“你到底干嘛去了？”
他不语。
流绯瞧了他半天，看他没有开口的意思，撇了撇嘴，“不说算了。反正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你不就是去打架了嘛？哼。”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她突然问道：“话说——你多大啦？还没成亲呢吧？”
沉沉的一声：“嗯。”没有多言的意思。
“那你——”流绯回头，小心翼翼瞄了他一眼，试探道，“可有婚配？有心上人吗？”
昱霄蹙了蹙眉。
不知是不是因为元灵感应，他脑中闪过那个人的脸庞，她潋滟的明眸和金灿灿的绒发，他似乎还能感觉到她指尖蹭过他脸颊的清凉。
但这一瞬过得太快，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想她，就已经结束了。
他开始思考“婚配”和“心上人”的具体含义与判断标准，他知道那是和女子有关。但对他来说，世间女子都没什么两样。
都那么……
聒噪。
他无法想象自己和某个女子产生羁绊，便道：“没。”
哇，真的没有！
流绯眉毛一扬，眼里闪出一道捡了便宜的精光，唇角不由得扯开，偷偷一笑，嘴上却矜持地应道：“哦，这样啊……”
那她就放心大胆地出击了！
流绯鼓起腮帮，眼珠转了转，灵光一现，抓着昱霄的手故意一滑，直接从他胳膊滑到了袖口，和他的手若有若无地触碰着。
这样，他不会反感吧？
她咬咬唇，眼珠后斜，悄悄观察昱霄。他直视着前方，神色淡淡，似乎是没察觉到她的触碰，也似乎是默认了她的小心思。
一定是默认。
流绯心里乐观地想着，手指又大胆地向下滑了一些，以一种稍微一碰便能甩开的力度，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指。他皮肤炙热，几乎一下子就烫得她面颊绯红。
咚、咚、咚……
她的心跳更似鼓擂。
偷偷瞄他，他仍面无表情，甚至有些过于冷漠了，他目光笔直地落在前方，未有丝毫挪移，一步一步，随着她步伐的节奏往前走着，没有其他反应。
这并不是默认，也不是刻意给她希望，而是根本不懂这意味着什么。
他脑中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概念，亦不懂所谓“男女之事”。对他来说，别人想碰他，只要没有恶意，那便碰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更不值得他作出反应。
他并非寻常男子，而她却不知道。
她把这当成他的默认，觉得自己很有机会，不禁幸福地冒泡。
月光清亮，树影斑驳。
夏夜的风既凉爽，又温柔。
他们一路无言。
流绯却已在心里，和他过完了一生。
流绯不舍得放开他的手，但路终究是有尽头的，他们还是停在了茅屋外。她缓缓松开昱霄，害羞得不敢回头，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小声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拿衣服……”说完，便逃似的跑向茅屋。
昱霄依言等着。
等待过程中，他捂住胸口。那颗心还在沉重地跳着，让他很不舒服，他总觉得身体里少了某个极为重要的部分，一种痛苦的缺失感。他只能隐忍着，大口地汲取空气，去灌溉那颗心，同时他抬头望向夜空。
何时才能再见到她呢……
这刻，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不就是所谓的“羁绊”吗？
可是他又想到，她是仙界的。
锦绣山庄与冥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丹青菩萨说他的命运由锦绣山庄始，这是否说明，他的身世，和冥界有关？
如果是这样，她会允许他留在身边吗？
他沉默了。
流绯在屋内平复了心情，才敢出来。她胳膊挎着一个竹篮，一打开房门，就看见昱霄按着胸口，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似乎在想着什么。她忙快步走上前，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喂！干嘛呢！”
昱霄放下手，看了她一眼，侧开头。
“我觉得你哪都好，就是话少。”流绯笑着调侃，并不追问，蹲下来把竹篮放在地上。她掀起篮子上盖的碎花布给他看里面的衣服，“瞧，这些可是我专门给我未来相公准备的，亲手缝制！”她着重强调了最后四个字，将篮子往他那推了推，“喏，你挑一件喜欢的。”
昱霄垂眸，篮子里放着叠好的几件长衣，有黑色的，白色的，还有红色的。可能还有其他颜色，但是压在下面，他看不到了。
他没有思考，指向那件黑色的。
流绯笑了，“跟我猜的一样。”她拿出黑衣站起来递给他，“我奶奶在屋里，你去后院换吧，我在这等你。”
昱霄伸出手，缓缓接过。
他喜欢这个颜色。
因为它恰好，与白色相反。
“去吧！”流绯快乐地道。
昱霄拿着衣服，去后院更衣。这件衣服配有同色的绑带护腕，他换好衣服，绑着护腕从后院走出来。流绯早就迫不及待了，从他走后，就一直注视着后院的方向。他一出来便直接闯进了她的视野，她一下子看直了。
月光下，黑色布料泛着银光，竟比白衣更加耀眼。如果说穿白衣的他是出水芙蓉，那此刻的他，就是在暗夜中悄然盛开的昙花。
神秘、高贵。
不可冒犯。
她足足花了好几秒的时间，才将自己的神拉回来，她忙迎上前，抢过他的右臂，帮他绑起护腕，“我来帮你吧！”
“不用。”他声音很淡。
“你别这么客气嘛，又不是什么大事儿，我两只手绑，总比你一只手方便！”她迅速绑好了他的右腕，又不容置喙地抓起他的左腕。
然而，流绯刚准备绑，动作便一顿：
“咦，这是什么？”
她拨了拨他手腕上系的东西，仰起头，疑惑地看着他，“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那是一根黑色发绳。
上面串着两颗宝珠，红豆般大小。
昱霄垂眸瞥了一眼。
他昏迷时，手无意识地握紧了这根发绳，醒来后也没有松开。于是他就在路上，将它顺手系到了手腕上。他从流绯手中抬起左臂，迈开脚步，边走边自己绑护腕。
流绯拧起眉头，急步跟上去。
她知道那是女人的发绳，心中甚是奇怪，他不是没有婚配吗？她猛一张嘴，想要询问，又怕把他问烦，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罢了。她安慰自己，反正他没有婚配，也没有心上人，就一个发绳，能说明什么？说不定他有什么特殊癖好呢，问太多也不好。有些事，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呢。
她这便将此事抛到了脑后，蹦蹦跳跳跟在他身边。他腿长，步子大，她跟得有些吃力，他却看也不看她一眼，绑好护腕后，就目视前方，自顾自走着。她亦不好意思叫他慢点，便勉强跟着，安慰自己全当消食了。
很快，二人来到锦绣山庄外。
庄内静悄悄的，予温带着一队影卫在各个院中巡查。他那两个手下——虎山和观月也没闲着，带人围在庄外，里外结合，将锦绣山庄守得密不透风。
昱霄凝眸观察着，呼吸微沉。
定是白日里在后院闹得那一出，让予温加强了戒备。
“这可怎么办啊？咱在这儿都等了这么久了，防守这么严，我可进不去。要么今晚算了吧！”流绯躲在树丛后，咕哝着看向身旁之人。他眉头紧锁，盯着锦绣山庄，眼也不眨一下，给本就轮廓分明的脸庞更添威仪。
倒是，更令人心动了呢。
一片静谧中，隐隐听到他的呼吸声，流绯心如鹿撞，又悄悄向他凑近些许。
一毫，一寸，一点点……
她面颊绯红。
偷药本是件紧张的事，却因他的存在，而让她很享受。就算今晚行动失败都没关系。这样，下次行动时，便又能和他在一起了。
她心里乐开了花。
“药房，在哪。”
昱霄突然的问话吓得流绯一个激灵，她反应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啊，昨晚没来得及找就……怎么了？”
“你回家吧，我去。”他说着就要动身。
流绯一惊，忙拉住他蓄势待发的身体，压着嗓门道：“不行，这地方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被抓就会被关进地牢，我可救不了你！”她停了停，又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就算你要补偿我也不用这样，请我吃顿饭就行，偷药的事还是改日再说吧。”她拉他走。
可他决定了的事情，绝不会轻易改变。况且今晚这样的形势，也是由他造成的。
昱霄撇开她，“就他们，抓我？”
话音一落，流绯面前划过一道风，他人已经不见了，视线之内空余几片落叶，还在徐徐飘落。流绯心头一紧，忙向锦绣山庄张望，站岗的仍在站岗，巡逻的仍在巡逻，却没有丝毫波澜……
事已至此，她能做的，好像只有回家了。
“主上好。”
予温领着一队影卫从庭院大门经过时，门前站岗的侍卫问了声好。他停下来，询问道：“没什么异常吧。”
“回主上，没有。”
予温点点头，走远了。
与此同时，一团黑影悄然落在院内屋顶上，春雨般轻细无声。
昱霄揭开瓦片，向屋内窥去。
——是个书房。
他已经找了大半圈，都没找到药房。眼下只剩最后几个屋子，药房定然就在其中。
放回瓦片，他又落在旁边的屋顶上。
放下、掀起，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他不知重复了多少遍。
这个……是药房吗？
里面黑洞洞一片，他正要俯身去看，便嗅到一股苦味——
一种，独属于草药的，刺鼻的苦。
是了。
——一阵风动。
院内站岗的侍卫似有所觉，向药房扫了一眼，见没有任何异样，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药房内，昱霄刚关好窗户。
他静静等了片刻，闻得屋外没有动静，才转过身来。
屋内满是药柜，药柜上满是抽屉，抽屉前满是木签，粗略看去，足有上千种药材。
这黑灯瞎火的，要是一个个地找，得找多久？
昱霄没有耐心。
若不是说过要帮流绯，又正好赶上予温加强戒备，他才不会亲自上阵。
他随便抓起一个木签，上面写着“当归”二字——很常见的药材。他皱眉，又抓起其他的看了看，金银花、蒲公英、白芷、党参……
都是常见药材。
他环视一圈。
利心草既是稀有药材，定然不会和这些普通药材存放在一起。
或许有密室。
他简单检查了屋内，视线最后落在门口的花架上。
花架顶上放着一盆绿萝，绿蔓蜿蜒而下，遮掩着一个花瓶。
他有一种直觉。
他走上前，握住瓶颈，轻轻一转。
最后一排药柜发出声音，缓缓向前平移，露出一个小型密室。昱霄信步过去，内里的架子上摆着各种瓶瓶罐罐，并挂着木签——原是予温将这些稀有药材制成了药丸。
那么，架子上，会有机关吗？
昱霄观察着木架，稍加斟酌。
有也得拿。
他直接抄起装着利心草的白色瓶子。
——啪！
架子上的按钮失去药瓶按压，迅速弹起。机关触发，屋外铃声大躁，毒针毒烟袭向昱霄……
不肖片刻，药房大门被予温一脚踹开，毒烟正在屋内扩散。
“你们在外面等我。”他交代了手下们一句，用毛巾捂着口鼻走向密室。一眼便瞧见地上扎了密密麻麻的一片毒针。
人呢？
窗户大敞，毒烟向外漫出。架子上，每个药瓶的位置都分毫不差，唯独少了……
——利心草。
予温眉头微皱，脑中浮现出流绯的脸。
难道是前些日子乞求利心草的女人？不可能，她身手没这么好。
那会是……
谁呢？
他迅速扒住窗户向外望了望，窗外是他的院子，看不见半点人影。昱霄早就逃跑了。
予温心想，利心草专治痴呆症和喘疾，此人偷了利心草，定是因为家中有人患此病症。
他顺藤摸瓜就可以了。
“观月、虎山，给我查！”予温回过身，鼓着眼球，厉声喝道，“查城里城外、挨家挨户！都有哪些患痴呆症或喘疾的！还有大大小小的医馆、游医！都给哪些人诊断过此病症！任何线索都不能放过！”
与此同时，昱霄和流绯站在雁归林的茅屋外，她攥着那白色的、他涉险偷来的、装有利心草的瓶子，心怦怦直跳。感动得想哭，可看着他，却又很开心，一时间竟哭笑不得，无话可说，只剩下一张爬满红晕的脸。
最后还是昱霄打断了沉默：
“买炸-药，去哪儿。”
那日他问怀绮是否还会回来，虽然没得到答案，但他觉得，她不会放着那座石台不管，她肯定还会回来。
他要提前做好准备。
流绯浑身一凌，“炸-药？你要炸-药做什么？这很危险的！”
“你别管。”
“你不会想炸锦绣山庄吧？”流绯脊背发凉，“对了！还有你之前那一身血还没给我说清楚呢！你到底招惹谁了？”
昱霄眸色一厉，向她迈进一步。
他本就高，任和谁站在一起，都有种天然的压迫感，被他这样盯着，一股透彻的寒意顺着流绯的脊梁蔓延全身。
“你！”她连忙后退。
此时的他仿佛和为她偷药的不是一个人，流绯有些怵了。尽管如此，她却觉得，这样的人好有安全感，倘若能成为他的例外，得到他独一无二的恒久的温柔，那该有多幸福。
但他，也不会轻易爱上谁吧。
“行！我说。”流绯顶不住这样的威胁，委屈地抱住自己，“不过我也不太清楚，炸-药在人界是禁品，我只能给你指个路。你可以去六安城问问，那是人界最大的城镇。”
“怎么走。”
“出了林子往东，二十里。”
昱霄转身便走。
“诶——！等等！”流绯忙冲过去，伸出双臂拦住他，“我也要去！”这是和他培养感情的大好时机，她可不能放过。
并且，她知道予温近日定会派人抓她，对她来说，他身边最安全。
“不行。”
见他冷着脸绕过自己，流绯一把抱住他的手臂，故技重施，“你不能这样……呜呜呜，你自己走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万一予温的人找过来怎么办啊？呜呜呜……况且我奶奶年龄大了，腿脚不便，我、我……呜呜呜。”
“不可能。”昱霄不等她说完，便挣开她，身影一闪，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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