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多听无益
六千龄的老者面色微红,难得地露出愤怒之色。但同时眼里又有些水光,像是很受伤。
他心心念念两千年的外孙,为了仙界一个女人,竟用刀指着他,说出“弑祖”这种话。
虽然他确实有意控制昱霄,但他到底是为了大局,为了报仇,也为了保护冥界和外孙,这是他作为冥界之主,同时又作为父亲和外公的责任,他不可能为了昱霄一段没有保障的感情就轻易放弃,何况对方还是仙界的。
“冥王……”翩落拧着眉头,难受极了。
听到临渊这样说,昱霄也没有自己以为的感到高兴,反而胸口闷闷的,很不舒服。
他心中的戾气不知不觉间已散去,血月之刃随后化作一道火光,回到他掌心,消失了。
一场战争,被扼杀在临渊的妥协里。
冥界的天空始终昏暗,分不出昼夜。昱霄随临渊来到人界,才知世间已是清晨。
凭借佛珠,两人瞬移至寒霜峰。
天色昏沉,庙堂前的积雪又厚了一层,香灰在香炉中静静躺着,丹青菩萨坐在那里,犹如一尊没有生命的佛像。
昱霄微微抿唇。
两千年光阴稀释掉所有短期的记忆。
一切都太过熟悉,他竟有种错觉,自己似乎从未下山过。一切都只是场梦,梦醒了,未有丝毫变化,他还是那个迎着风雪眺望山下的囚徒,不敢奢求离开。
是临渊先跪在了蒲团上。
他跪姿笔挺,神色庄重,双手握了三根点燃的香,“感谢丹青菩萨两千年来对我外孙留卿的庇护。如若不是您,卿儿或许早就被仙界抓走,生死难料……”
昱霄思绪被拽回来,微微蹙眉,侧开脸。
假惺惺。
“丹青菩萨,您是我们冥界的恩人,我无以回报,唯有以这种方式寄托恩情。”临渊上了香,伏下身,给丹青菩萨磕头。
昱霄余光看到这一幕,无声嗤笑。
装得还挺像。
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临渊磕了一下之后,并未起身,而是又磕了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他连续不断,伏在地上,磕了一下又一下,庙堂里回荡着冰冷而坚硬的撞击声。
香烟弥漫在空气中。
丹青菩萨闭着眼,默不作声。
昱霄讥诮的笑容渐渐消失,神色在这样的声响中一点点发生变化。
他转头,目光落在老者身上。
临渊磕的是地面,却也让昱霄那颗冷硬的心,在一下下撞击中软了下去。他咬住嘴里的肉,双拳慢慢握紧。
为什么这么认真?
再磕下去,头会破的。
半晌儿,他忍不住开口,“差不多行了,装给谁看?”以为这就能博得他的同情吗?
老人动作定格。
起身时,他眉心处有一块红斑。
临渊看了昱霄一眼,青年一双黑瞳,死死注视着他。他没说什么,关上木门离去。昏暗中,只剩下昱霄一个人盯着木门,面色阴沉。
“昱霄,转过身来。”
丹青菩萨声音响起。
昱霄神色动了动,忙转过身面对她。她的坐台很高,他仰望她,眉目冷却下来。
画面仿佛一瞬间回到往昔。
那时他初至寒霜峰,适应不了一个人的生活,仰着苍白的小圆脸儿,小心翼翼道:“丹青菩萨,我好孤独,你能和我说说话儿吗?”
而丹青菩萨闭着眼,面色始终那么沉静,就像一尊听不见声音的佛像,不为所动。
以前他还有师傅,虽然时常凶他,甚至打他,但至少他的诉求能得到回应。可在丹青菩萨这里,他的诉求就像是投进无底洞的石子,掀不起一丝波澜,也看不到终点。
那时他才三岁。
没得到回应,他失望地垂下头,自顾自说道:“丹青菩萨,我想师傅了。”
往后的日子,他对着丹青菩萨说过很多句话──丹青菩萨,会有人来接我回家吗?
丹青菩萨,我学会自己和自己下棋了。
丹青菩萨,我发现我长高了一点点。
丹青菩萨,我练会所有武功,会有人要我吗?
丹青菩萨,我看不到希望了。
他无数次仰望,无数次倾吐寂寞,甚至无数次用匕首伤害自己,却换不来她一句回应。直到后来,他长大了,变得沉默寡言,不再开口。在那漫长的光阴里,她总共不过与他说过两次话──一次,是晴雪灵人圆寂,他在师傅房门外等了五天四夜后,她用法力将他移至寒霜峰,告诉他今后他都将生活在这里。
而另一次,便是让他离开。
她真的太少与他说话了。所以如今听到她开口,他觉得稀罕又好笑。
终究,她只在意她自己想说的。
“要唤醒元灵,光有你一个人不行。”丹青菩萨声音缓慢而空明,“她也要来。”
“她?”昱霄无意识地跟着念出声。
丹清菩萨没有接话,莲花指一抬,一粒银色光点飘到昱霄面前,化作一片幻影。
幻影中,仙气缭绕……
昱霄看见,一个身着白衣的乱发男子被押在高台之上。在那台下,是燃烧着的黑紫色灵火。不少神仙围在旁边,其中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板着脸不知说了什么,然后,那乱发男子被推下高台,跌进灵火之中。
顷刻间,金色光芒铺满整个仙界,穿透云层,照亮了人界的夜空。云层移动,摩擦出闪电,有一缕金光分离出来,紧接着,天地间的光芒缩成一个金色光球,悠悠飘过三途川,来到冥界,最后融进一个女子的腹中。
画面一转,漫天飞雪。
在一片白皑皑中,女子被妇人一击毙命。
昱霄眸光微变。
那正是他和师傅晴雪灵人生活的地方──
晴雪山。
便在这时,丹青菩萨手一摆,收起幻影。
昱霄抬头,瞳孔颤抖。
“这是──”
“你父母。”
当年之事临渊给昱霄讲过。闻言他后知后觉,方才他所看到的,正是自己父母死去的画面,那金光,便是日之曜。
当年仙冥大战爆发后,他母亲带着他逃到晴雪山。彼时人界是正月初,大雪纷飞。他母亲遇害,他独自捱过风雪交加的夜,在翌日清晨被晴雪灵人捡到。
所有零碎的记忆终于穿连起来。
之前听临渊讲述,昱霄总觉得置身事外,难以共情,而当他真的看到他当年的父母,血缘的联结让他有些难受,他情不自禁咬牙。
是仙界。
仙界杀了他父母,害他流落人界两千年。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丹青菩萨语速极缓,声音在庙堂中回荡,“你是神族与妖族的混血,能力卓绝,举世无双,自是要吃一些苦头的,否则不能成为真正的强者。”
昱霄脸色阴沉,没有一丝动容。
他才不信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
难道强者都是被糟糕的童年和恶劣的生活环境折磨出来的吗?
倒也未必。
有的强者一生幸福,而不幸的弱者,到死也没有变强。
“怀绮为日曜转生,形体是你元灵的一部分。封灵术本不可逆,正是因为她的存在,使得你元灵并未完全封印,才有唤醒的可能。”
昱霄陡然合目。
他气息不稳,“那您接下来不会要说,只有牺牲她的形体才能——”唤醒我的元灵吧?
“非也,日曜间互有感应,只要你们一同来此,我便可施法唤醒你的元灵。”
昱霄猛地睁开眼睛,眸中燃起细碎光芒。
丹青菩萨莲花指一抬,飞给他一粒佛珠,声音柔软了些许,“期待你们的到来。”
昱霄伸手,郑重地接住佛珠。
“去做你该做的事吧。”
告别丹青菩萨,昱霄走出茅屋。临渊在风雪中转过身,“元灵唤醒了?”
昱霄沉默,不知说什么好。
视线中那条红线蜿蜒向上,探入云层,光靠他自己,是绝对上不去的。他想去仙界找怀绮,势必要回冥界,请黑鹏帮忙。
“卿儿,听外公一句劝。”临渊瞧出他的心事,语重心长道,“仙界可不是省油的灯,当年夜笙为夺仙帝之位,设计害了你父母,挑起仙冥大战,那个怀绮,不仅是星神,也是仙界军师,极其聪明。万一她就是夜笙派来利用你的怎么办?你还年轻,心思单纯,最容易被人利用。听外公的话好吗?冥界条件好的女子多了,你想要谁都行!”
昱霄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总归是要回冥界的,他懒得与临渊废话,轻轻点了下头,“回去吧。”
临渊本已做好了强制带他回去的准备,没想到这次他竟然妥协了,还这么快。他看着昱霄,愣愣地眨眨眼,心中有些怀疑,但又怕他反悔,也不敢多问,展露笑颜道:“对嘛,这才是我的好外孙。走了,回家!”
三途川上,血雾弥漫,鬼影飘荡。
这是冥界与人界、仙界的界河,因受妖气影响,凡人之躯掉进去,灵魂会被川水腐蚀,最后化为水鬼,永世不可再入轮回。
凡人死后,灵魂也会聚集于此,被川水超度,转世投胎。而执念深重者的灵魂,则会化为厉鬼回到人界,除非执念消失,永世不得再入轮回。神仙和妖怪死了亦是如此。
昨日昱霄初次被临渊带回冥界时,这里还是空荡荡的,一个妖兵也没有,而今日这里便有大量妖兵站岗,他们落在川边之时,站岗的妖兵们齐声行礼,“参见冥王、参见少主。”
临渊道了句:“免礼。”
他看向昱霄,“三途川之水很危险,你凡人之躯,就好好在冥界待着,不要再动离开的心思,否则被这川水伤到,可就难办了。”
昱霄默不作声。
临渊话里的警告之意很明显。他知道,这个魔头一夜之间在此设了这么多妖兵,定然就是为了防止他离开冥界。
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踏进冥府大门时,一妖兵来报:“冥王,魔君在禺谷殿恭候多时了。”
这是只紫皮粉毛的独角妖兵。
“好嘞,我马上过去。”临渊应了声,转头对昱霄道,“行,我去忙了,你回宫吧。”
昱霄拔脚便走,临渊又将他拉住。
“等等。”临渊给妖兵使了个眼色,“去,带少主回宫,好好侍奉。”
从这到寝宫的路昱霄会走,用轻功很快便到了,有人带着反而耽误时间。
闻言昱霄烦躁地蹙起眉。
“是。”妖兵领了命,伸出胳膊。
“少主请。”
临渊化作黑烟向禺谷殿飞去。
昱霄无可奈何,只有默认。
他跟着妖兵,一面儿走,一面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想,这个魔君好像经常找临渊。
宴会之前就找过一次,今日又一次。
什么事这么急?
昱霄稍加思量,想到临渊的复仇计划。
那日他炸了锦绣山庄的石台,临渊计划被打乱,定然还会制定新的计划,魔君三番两次找临渊议事,莫非……是跟新计划有关?
昱霄双眸微眯,决定去禺谷殿探探。
然而身边有妖兵引路,他不好抽身,只有跟着走。行至寝宫楼下时,门口站岗的妖兵收起长矛让开大门,恭迎少主回宫。
昱霄进了宫,向二楼卧房走去。
给他带路的妖兵并未离开,跟着他一同上楼。他回眸,“到这就好。”
那妖兵笑道:“无碍,为了更好地侍奉少主,小的还是陪在少主身边吧。”
此时门口那两个妖兵也向这边瞧着。昱霄余光察觉到了,没再多言,默认地继续上楼。
妖兵跟着他。
走进卧房时,昱霄突然回身,给那妖兵后颈来了一击。妖兵两眼一翻,当即昏倒在地。
昱霄推开窗户,宫殿外也围了一圈妖兵。但这难不到他,他轻功跃出,动作悄无声息。
不久,昱霄落在禺谷殿的殿顶。
元灵被封印的好处,便是没有气息,只要足够敏捷,他就可以避开所有妖兵的视线。
禺谷殿是单层大殿。
昱霄轻轻揭开瓦片,向殿内窥去。
里面站了三个人影。冥界本就昏暗,殿内又不透光,更是漆黑一片。冥火幽幽跳动,将三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如飘动的鬼影。
昱霄分辨出来,其中两人是临渊和翩落。
那剩下那个,便是魔君了。
此时他们正在说话。
声音是魔君的,但前半句已经听不到了,“……分散于人界各地,十分难找。有这些线索已是难得,还请冥王多给老臣点时间。”
他说得很恭敬。
随后是熟悉的临渊的声音,却比平常多了些阴冷,“好。不过我们时间不多了,卿儿那孩子已经拿到血月之刃,还一直惦记着唤醒元灵去仙界,再耽误下去,恐怕不利。”
昱霄意识到他们谈论之事的重要性,屏息凝神,侧耳倾听,确保不会漏掉一个字。
魔君抱拳,沉声道:“老臣明白,那没有其他事,老臣就先退下了。”他穿着黑袍,拄一根法杖,模样苍老又神秘。
“好,你走吧。”
魔君离开,禺谷殿只剩下翩落与临渊。
“唉!”临渊重重叹了口气,向她抱怨,“你不知道,其实我早就察觉到他的心思了,宴会前专门准备了两杯酒,一杯是正常的,一杯下了麻沸散,药量足以让他昏迷四五天。”
翩落笑了笑,“可是少主并未中计。”
“我就是怕他不上当,才专门将下药的那杯酒留给了自己。他果然要和我换!计划虽然成功了,但那酒他一口没喝!否则哪儿还有这么多事?他也不会拿到血月之刃!”
殿顶的昱霄五指收紧,死死攥着瓦片。
原来如此……
当时临渊毫不犹豫地和他换了酒,他还以为是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现在看来,临渊远比他想象的还要阴险。
翩落安慰道:“没事的冥王,血月之刃的强度依附于主人灵力,少主没有灵力,即便拿到血月之刃,能做的也极为有限。”
“这我知道,但他现在一心惦记着唤醒元灵,你瞧瞧他在伏魔谷威胁我的模样,唉,这要唤醒了元灵,可怎么办呀!”
翩落沉默。
“今日我不是带他去寒霜峰吗,我听见丹青菩萨说,那星神能唤醒他的元灵。现在他收了黑鹏为坐骑,一声令下便能前往仙界,若是真要他唤醒元灵有了灵力,再加上那星神在他身边教唆,他还能乖乖听我的话?”
“嗯,是有些棘手。”
“我想过了,为了我的计划能顺利进行,务必要将他身上的水灵玉拿过来,绝不能给他唤醒元灵的机会!”
“这……恐怕不太好办吧。”
“其实也不一定。你忘了你的身份了?你和他有婚约,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他现在回了宫,一会儿我便带药魔大人给他看伤,顺便向药魔拿几副催-情的药,混在水里给他喝了。到时你就趁机将水灵玉偷过来,只要控制住他的元灵,一样可以控制住他。此法一举两得,顺便还能助你们生米煮成熟饭。”
“可是冥王……这,不太好吧,少主他心有所属,我做这种事,我……”
她良心上会过不去的。
“你呀,就是太为别人着想!你怎么不想想,那星神对他能是真心的吗?他用情越深,未来受到的伤害就越大!你现在这样是在帮他啊。等你俩把事办了,我就告诉他婚约之事,让你俩成亲。感情都是可以培养的嘛,你俩先定下来,然后你再跟在他身边与他培养感情,顺便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不给他离开冥界的机会。我会用灵力抑制他的元灵感应,等时间长了,他对星神的感情自然就淡了——
“谁?!”
临渊正滔滔不绝,突然发现殿顶有人偷听,下意识便抬手射去一个电光炮。
翩落惊讶地睁大眼睛,举首去看。
伏在那里偷听的昱霄,因为临渊说的话,从侧耳倾听变成了直直地盯着临渊。他呼吸急促,眼中翻涌着浓烈的情绪,这才使临渊察觉到不妙。此时电光炮射来,昱霄黑瞳中映出一团紫光,其中雷电贯穿,噼啪作响。
他体验过这玩意的威力,知道它很厉害,可不知怎么了,他躲避的欲望……
却并不强烈。
他看着那电光炮飞来,耳边不停地回荡着临渊的一字一句,神情恍惚。
婚约……妻子……监视……
催-情的药……
把水灵玉偷过来……
控制……
他原本有那么多个瞬间,感觉到了亲情的温暖,觉得这个魔头对他还不错。虽然立场不同,但却是真的将他当亲人对待,不会伤害他。尤其是他叫不出外公,心里很别扭的时候,临渊却笑着说罢了。那一刻,尽管昱霄不承认,心里却真的想过,或许有一天他们亲近了,他真的可以发自内心地喊临渊一声外公。
可现在看来,一切都只不过是表象罢了,就像他表面顺从,内心却想着逃。这个魔头也一样,表面亲切,内心却想着对付他。
他们明明是亲祖孙。
……夹着闪电的紫色光炮击中昱霄额头。
昱霄脑子一空,意识散去。
强烈的昏迷感将他包裹,他失去对身体的控制,从殿顶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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