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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甘之如饴


断崖之上,所有人都呆住了。

        风雪肆虐,雪崩还在持续,而他们像被抽离了时间的轨道,凝滞成一片死寂。

        他们的少主,也掉下去了。

        翩落单手抓着绳索,调转身体向下看着这一幕,脸都白了,黑鹏半张着嘴,整个傻掉。

        绳索断裂的时候,他们俩人都没发现,故而不知道怀绮被冲了下去,是昱霄妖力爆发,惊动了他们,他们才意识到怀绮发生了意外。然而这一切太突然了,他们谁也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时,昱霄和怀绮已经不见了踪影。

        此时,妖兵们追了过来,但是已经晚了,他们要拦的人早就掉了下去。他们毫不犹豫,直接跃下断崖,去抢救少主。山上的影卫们看着这一幕,全都面面相觑、相顾无言,而观月,本想杀掉怀绮一人的观月,看见昱霄也跟着坠落断崖,惨白着脸,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杀掉怀绮是可以成为临渊的大功臣,但是连累了昱霄……那可就是罪人了。

        他两腿一软,差点就摊在了地上。

        他忙扶住旁边一块耸立的石头,极力控制着自己,让自己保持冷静,他想,反正没人知道那绳索是他割断的,又如何怪得了他?

        只要他不承认,此事就与他无关。

        谁也怪不了他。

        他吞了口唾沫,换上一副暴怒模样,对影卫们大喊:“还愣着干嘛!都下去找少主!”

        影卫们知道此事重大,不敢怠慢,立马冲到山顶边缘,就要下去,然而看见瀑布般冲刷的雪浪,又后退回来,其中一个影卫颤声道:“主、主上,这也太危险了……”

        观月大声斥道:

        “少主遇难,你等岂能贪生怕死!”

        他直接上去给了那影卫一脚,将他踹下山崖,影卫大叫一声,身影瞬间淹没在雪浪中。

        其他影卫两腿发抖,全都傻眼了。

        观月:“你们下不下去!”

        影卫们看明白了,这是不想让他们活命的意思。“下下下!我们这就去给少主陪葬!”他们喊叫着,陆续跳下山崖。

        绳索上,翩落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有那么一瞬,她想直接松开它,跟着昱霄一同下去,但是理智克制住了她,她有任务在身,不能肆意妄为,否则没法给临渊交代。

        她咬住嘴里的肉,眼中的情绪辗转几次,最终放弃去断崖下找昱霄的念头,阴鸷狠厉地望向山上。她知道罪魁祸首就在那里。

        观──月。

        她在心里狠狠默念他的名字,眼睛生出根根血丝,旋即加速向山顶攀登。

        黑鹏本来也想下去找昱霄,但是一咂摸,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是继续往山上攀登,似乎心情也放松下来,连攀爬的动作都轻盈愉快了许多。

        翩落先一步登上山顶,拔刀向观月走去。

        观月怕归怕,但是不会等死,见状赶忙后退着躲她,“宫宫宫、宫主您这是做什么?”

        翩落一言不发,挥刀向他劈去。

        观月大叫一声,连忙侧身闪避,这一刀从他鼻尖前划过,劈在石头上,石头霎时现出一道又大又深的裂缝。翩落没砍中他,瞳眸无波无澜,面无表情地继续追着他砍。她的脸被风雪刮得通红,眼睛也通红,握着刀的那只手也通红,使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很疯癫。但她偏偏一点表情都没有,显得像个傀儡──一个被怒火操控的傀儡。观月不敢还手,只得拼命地躲她,边躲边喊:“宫主您冷静!这绳子断了又跟我没关系啊!您劈我干嘛!”

        “我已经派人下去救少主了!”他强调。

        翩落并不反驳,像听不见一样,就是追着观月砍,刀刃带着咻咻风声,蓄满杀意。

        观月哭嚎道:“不是宫主,这绳子断了,与我何干?少主去救怀绮,又与我何干?那是他自己的决定!就算我去拦也拦不住啊!这分明就是一场意外,您理清楚了再砍我嘛!”

        “那雪崩又作何解释!”

        翩落突然开口,猛地挥去一刀,观月赶忙闪避,差点晚了一步,刀锋削掉他一缕鬓发。

        他的脸顿时白了几分。

        翩落倒也没想真的杀了他,他对冥界还有用。见状她一把揪住观月的领子将他拽过来,“我是不是交待过你,看着他们,不让他们去找少主就好,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不是宫主……”观月笑得很无辜,握住她揪着他领子的手,微微使力,想将它掰开,“宫主您可能对我有点误会,那雪崩跟我没啥关系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雪崩了,可能因为他们说话声音太大了吧……”

        黑鹏此时在一旁围观了很久,闻言立马来火了,“放屁!我俩何时大声说话过!”他随便抢来翩落的砍刀,就向观月劈去。

        观月扔开翩落的手,连忙远离他,“行行行,我承认雪崩是我制造的,可是我的目标是怀绮,又不是少主!少主发生意外,难道不是因为、因为你手下办事不力?!”他猛地指向翩落,将矛头对准她,“是因为你的手下没拦住少主!啊不对,你就不该拦少主!”

        “你——”翩落语塞。

        其实她也知道,怀绮遇难,昱霄定然会拼命相救,所以她命妖兵拦住他,想替他涉险,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昱霄会妖力爆发,挣脱了妖兵的拦截,最后阴差阳错地掉下了断崖。

        如果她没有拦他,他或许就能早一点救出怀绮,也不至于在最后关头和她一同掉下去。

        确实,她间接害了他。观月说得没错。

        她不该拦他。

        翩落蓦地陷入沉默。

        黑鹏:“到现在你还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还推卸责任!”他双手握住刀柄,砍向观月。

        观月连连闪避,绕着石头躲。

        黑鹏本就有些累了,经不起这样的消磨,眼下观月躲得非常灵活,他很快坚持不住,停下来喘气。而翩落忽地扔下刀,默默走开了。

        “母夜叉?”黑鹏诧异。

        他看看翩落略显沉郁的背影,又看看观月“你能把我怎样”的眼神,也扔下刀,“我不杀你。”他对观月道,“等少主上来了,或者冥王过来了,他们自有定夺!”

        他撂下这句话,跟上翩落。

        天色渐晚,风雪还在持续,雪崩势头虽然减了,但还是没有完全停止,雪浪浩浩汤汤,绵延千里,已然将断崖填满。

        翩落来到山顶边缘,闭上眼,做了个深呼吸,一团哈气随之散在风雪中。

        黑鹏追过来,“嗳,母夜叉,你别太难过了,少主肯定没事,他不死之身,你忘了?”

        翩落没有睁眼,轻声道:“我自然记得。但是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不死也是重伤。何况,他怎么上来?”她声音很弱,像是叹息,有气无力。她整个人都显得哀伤极了。

        黑鹏却丝毫不担心,口气轻快道:“你放心吧,少主一定有办法上来的!实在不行还有我载他们出来呢!”他停了一停,“说句你可能不喜欢听的,说不定他们俩人现在正在底下你侬我侬,不愿上来呢!哈哈哈。”

        翩落一下子睁开眼,脸色都变了:

        “不正经!”

        她的脸颊和耳根儿有些红,黑鹏不知道是风雪吹的还是怎么。他嘿嘿笑了两声,又道:“话说你们不是早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翩落垂下眸,默了默,“实不相瞒,其实我们没走,一开始离开的,只是幻影。我就是想用这种办法,将少主引到结界中央,抢来第一枚碎片。可是没想到,会──”

        “噗。”黑鹏不禁有些无语。

        翩落略显窘迫地看了他一眼,“我让观月留在这,只是想让他看着你和怀绮,谁知他制造雪崩让你们遇难,我……也是我考虑不周,现在不仅第一枚碎片没抢到,还——唉!”

        她重重叹了一口气。

        黑鹏:“嗐,多大点事儿,无碍。我还是那句话,没准儿现在那俩人在下面你侬我侬,还不愿上来呢!他俩都得感谢你!”

        “你不用太大心理负担。”他道。

        翩落抿唇,手捏住裙摆,搓了搓,看着他道:“那你觉得,这件事儿……要不要告诉冥王……”她眼里铺了层水膜,眼眶被风吹得有些红,一向强势的她,这刻竟显得脆弱极了。

        黑鹏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可千万别告诉冥王!冥王本来就不想少主和怀绮在一起,听到少主为救怀绮命都不要了,这不得气得把这雪域都烧了?当务之急,你赶紧给我把这破结界解除了,先让我恢复了真身再说。”

        翩落被他一点,瞬间清明了,忙道:“我已经派人前往了,估计就快好了。”

        黑鹏:“行,那就行,其他的甭管了!”

        ~

        断崖下是一个巨大冰壑,冰壑之下还有冰谷,一眼望不到底。昱霄后背重重跌地,震起一团雪雾,他这一路摔下来,后背撞上许多冰台,还有冰柱,顺带也磕到了后脑,他觉得自己应该摔得不轻,但是他丢弃了痛觉,感觉不到痛,也就对自己的情况摸不太准。

        他想爬起来,但是身体好像不受他控制,怎么也动弹不得,只能躺在地上呼吸。

        他觉得自己大概很疼,只是他感觉不到。

        他们上面仍有雪块、冰凌不停掉落,随时都可能伤到他们,怀绮忙从他怀里爬起来,扶起他道:“咱们先离开这个地方。”

        昱霄艰难站起来,在她的搀扶下往里走。

        离开冰壑口,里面是条幽长的冰洞,大小仅通一人,两边冰面光滑,挂满雾凇冰雪。

        怀绮从后扶着他,带他走到安全的地方,让他靠着洞壁坐下了,此时他大臂上插的冰锥已经被他的体温融断,留在外面的那一部分不见了踪影,她只看到他的衣袖被鲜血浸红。

        血液从他袖口中流下,经由他的手背,一滴滴落在地上。怀绮这才注意到,他的血已经流了一路。那冰锥伤到了他的动脉。

        她一下子慌了:

        “快把袖子脱下来,止血!”

        昱霄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觉得不舒服,他脸上露出一丝隐忍的表情,随后便不动了,他扬起嘴角,道:“死不了。”

        他曾经故意划破自己的动脉,想了结这漫长冰封的一生,都没能成功。

        他的血染红方圆数丈远的积雪,从他身体里流干,他的心脏依然跳动。他还是会在万里雪飘中醒过来,看着新雪慢慢覆盖红色的雪。

        他不会死。

        这曾经是一件多么让他绝望的事。

        怀绮:“可是你受伤了啊!快点!”

        她说着就蹲下来去扒他的衣襟,想帮他把袖子脱下来,他感觉到她的担心,哼笑一声,终于坐直了身体,“好,脱。”他道,自主解开了衣服,把左袖蜕了下来,露出他的臂膊。

        他胳膊上全是血,大臂有一道半掌长的巨大伤口,深得几乎看得见骨头。

        伤口上,鲜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外冒。

        怀绮轻轻拉过他的手臂,仔细检查他的伤口,帮他吹了吹,“疼吗?”

        昱霄抿唇,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没有痛觉,当然不会疼。可是说不疼,她会信吗?她这么心疼他,如果让她知道他丢掉了自己的痛觉,她会更难过的吧?

        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开口,怀绮便自行转移了话题,“我帮你包扎。”她道。

        昱霄微一迟疑,眼底露出几分笑意:

        “好。”

        想来也是,从高处坠落的冰锥,刺进去,这么深,怎会不疼?怀绮叹息一声,拿起自己的裙摆,用牙扯下一根布条,给他包扎止血。

        她的动作果断干脆,上等布料制成的裙子,她扯得没有丝毫心疼。

        昱霄看在眼里,眸光微暖。

        怀绮将布条绕着他伤口缠了几圈,系好,又扯下一条,如此重复,她的裙摆很快残破得不成样子,昱霄制止住她,道:“可以了。”

        她推开他的手,说:“不可以。”

        她继续给他包扎,布条缠了一圈又一圈,昱霄低垂着眼睛,看着她认真的动作和神情,觉得心里像有一团温柔的烛火,包裹着。

        是啊,他是有一身炙热的血液,他从不会冷。可千年来,他也未曾感受过真正的温暖。即使阳光晒上皮肤,他的心也是冷的。而她的指尖温凉,却能让他如此轻易地感到暖。

        那种被呵护、被珍视的温暖。

        之前也有一次,他受伤,她给他涂药。那时,他满脑子想的尽是扑倒她,只能通过和她说话来稀释这种欲望。时至今日,他虽仍不能彻底分清何为元灵感应,何为他自己的欲念,但却也能一点一点地,慢慢体会爱情最本真的美好。现在,她就在眼前,这么近的距离。

        他心动地,想去吻一下。

        怀绮专心给他包扎,心无旁骛,丝毫没留意他的变化。但渐渐地,她发觉眼前光线越来越暗了,额上绒发微微颤抖,似乎正有人从头顶靠过来。她眼皮一抬,昱霄的反应却更快一步,直接按住她的后脑,吻住了她。

        她下意识挣扎,这个人怎么回事啊,伤都没包扎好就要亲!起码等包扎好了再说嘛!

        她扭动身体,猛地将他推开,却见青年眉眼带着笑,像是很得意自己方才的“偷袭”。

        看见他的笑容,她心里的不满立马消散得无影无踪,也下意识跟着他笑,她没说什么,继续将他的伤口包扎好,从衣襟下拿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这是我走之前管琬琰要的药,专治外伤,现在伤口包扎好了,再服这个,双管齐下,你的血肯定很快就会止住。”

        昱霄眉梢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

        “你还有这一手?我怎么不知道?”

        怀绮吐了个舌头:

        “你不知道的多了。”

        自从他上次在栖炎山被捕兽夹夹中,她就生怕他再受什么伤,专门向琬琰要了些药,琬琰没有外用的,只有内服的,便给了她这个。

        她拔开瓶塞,往手心里倒出一颗棕色的药丸,送到他唇边,“喏,吃了。”

        昱霄垂眸看着药丸,不知想到什么,缓缓笑了,躲开她的手,摇摇头,表示不吃。

        怀绮迟疑了一下,“怎么了,没毒,放心吧。”她再次将药丸送到他嘴边,他别过头,依旧不吃,然后轻飘飘地来了句,“喂我。”

        怀绮蹙眉,有些不懂了:

        “这不都已经送到你嘴边了?”

        昱霄瞄她一眼,慢悠悠道:

        “我是说,用嘴喂。”

        怀绮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这不还是要亲亲的意思吗!之前偷袭还不够,现在开始暗戳戳索取了!怀绮被他套路得很无语,也被自己蠢得很无语,扶着额,“你……”

        “我……?”昱霄鹦鹉学舌。

        怀绮没看他,却能感觉到他炙热的目光从头顶袭来。她又恼又无奈,知道他肯定在心里笑话她,一鼓作气地抬头,指着他,喊道:“你!无赖!泼皮!蛮不讲理!”

        昱霄失笑,“对,我发现了。”

        他承认得太快,怀绮完全没有骂人的快感。她怔愣了一瞬,再次扶额,不去看他。

        “但我只对你这样。”昱霄接着道,声音慢而温柔,“怀绮,你是唯一的。”

        她是唯一的……

        很没出息地,怀绮的脸还是热了。

        或许他这个人,在别人面前,是强大的、沉稳的。就像黑鹏所言,又凶又冷漠、还不懂情调。但在她眼里,他时常是个父亲、时常是个无赖、时常是个孩子。

        他很幼稚,他从不伪装,他从来都这么坦诚、坦诚到像个傻瓜,连情话都讲不好。可偏偏这么没有情调,她却总是心动。这颗心仿佛不是她自己的了,她根本控制不住。更可怕的是,一心动,她就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她什么都可以给他,就像他什么都可以给她一样。

        罢了,喂就喂吧!

        她心里想了这么多,表面却只是沉默地扶着额,昱霄并不能看透她沉默之下的悸动,见她如此,心中有些慌了。他怕自己过分了,惹她生气,忙道:“逗你的,这药还是我自己——”他伸手,想去拿药丸。

        便在这时,怀绮猛地抬手,将药丸扔进了嘴里。昱霄一愣,而就这一愣的功夫,怀绮压到他身上,吻住了他。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

        主动闯入某个人唇齿之间。

        她按着他,将他抵在洞壁上,像每次被他亲吻那样,霸道的、强硬的,在他口中留下自己的味道,让他全身僵硬,只有眼睛大睁着。她发现自己一下子就爱上了这种感觉——她是一个侵略者,而他是她的猎物,他为她臣服。

        他是她的,他属于她,他被她占有。即使他并非为她而生,却能为她而活。

        药丸的苦味在二人口中扩散,可怀绮却尝到了一丝又一丝的甜,让她

        以后──再苦再难,她也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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