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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抉择


  辛红萼用鞋尖踢了踢那筐子银霜炭,不客气道:“方嫔,继续烧吧,娘娘等着用水呢。”

  她挑着绣了缠枝并蒂莲的鞋子往前一探,白色的鞋尖上赫然有一抹灰尘,想是刚才踢翻了炭筐子蹭来的痕迹。

  那小宫女忙从袖子里掏出一方棉帕子,趴在地上给辛红萼擦绣鞋。

  只要辛芳仪不去告状,让她跪在地下喊奶奶都成。

  今儿这事,她必须得亲自在场,一步登天的功劳她可得捏紧了。

  方景颐不理会她二人,用袖子擦了擦脸,又往风炉里添了几块银霜炭。

  银霜炭烧出来的灰细白如霜,且无浓烟呛人,是宫中贵人专用的炭。

  现在用银霜炭烧水,比方才用那黑炭烧水的感觉好多了。

  不知辛红萼换炭是什么意思?

  不管她什么居心,总归是误打误撞给自己解了围。

  方景颐一手拿着蒲扇扇火,一手轻轻扶着自己的腰肢。

  弯了这会子腰,到底是有些疲软酸痛了。

  自己午膳也没来得及吃,手上腰上都没有多大力气。

  午后的太阳正烈,几片薄云被烧没了踪影,阳光像风炉里的火舌一般舔舐着大地,方景颐的脸上冒出了豆子大的汗珠。

  一壶水终于“咕嘟咕嘟”的冒气了热气,水开了。

  方景颐直起身子,松了一口气。

  她将银壶提了下来,放到身旁的青石板地上。

  冒绿连忙掏出一方新帕子给她擦脸。

  “辛芳仪,水开了,可遣人给娘娘送去?”方景颐扬声问道。

  辛红萼神色不变,裙摆一摇,收回了那干干净净的绣鞋,掸了掸帕子挥去飞絮,道:“我瞧着也是辛苦方嫔了,石春,快把水给娘娘送去吧。”

  言罢,她似是喉头发痒,用帕子掩着嘴干咳了几声。

  那干瘦长条的小宫女这才靠近了风炉。

  她走的极慢,仿佛每一步都是在刀尖上跳舞。

  鞋底的异物让她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不敢出错。

  前面的风炉冒出一层一层的热气,比个大太阳还要让人发憷。

  娘娘急着要水,手脚一定要干净利落,石斛姑姑的吩咐在她心中一点点浮现出来。

  方景颐正饥肠辘辘,听辛红萼这个监工发了话,心中一松,想着今日淑妃的诘难可能要告一段落了。

  正自顾自的擦拭灰尘,却听见辛红萼几声不真不假的咳嗽,她猛地抬头一看,看见那唤作石春的小宫女正弯腰提起那把银壶。

  几片柳絮杨花随风舒卷,飞到石春乌黑的发髻之上,又飘落到她执壶的一双手上,慢悠悠的,一切都安闲正常。

  方景颐却捏紧了袖中的帕子,近来自己常去探望姚念谙,实在是听多了她的咳嗽声,下意识就能分辨出什么是真咳嗽,什么是假咳嗽。

  真咳嗽一面牵动着腔子里的一口气,一面还牵动着面色泛红,断断不是辛红萼现在这样硬生生逼出来的声调。

  这是辛红萼的暗示么?

  这暗示是给石春还是给别人?

  方景颐不自觉退后了一步,脚底撵上了几片落地的飞絮,柳花濛濛,从脚底飘摇起来,仿佛下起了天地颠倒的一场晴雪。

  石春弯着的腰直了起来,她干净利落的一转身,提着银壶就要走出这重院门。

  这必经之路上,站着方嫔和宫女冒绿。

  一步,两步,三步。

  马上就到了方景颐身边。

  院子里的宫人谈笑声、鸟雀啁啾声,一下子都变慢了,像是一段悠悠扬扬的戏腔。

  石春低头觑着一角蟹壳青十二幅裙角出现在了视线中,心神一震,那是方嫔今日穿的裙子。

  她离方嫔不过一步之遥了。

  就在这瞬息之间,石春低垂着的眉眼头颅一扬,胳膊肘子举着银壶就往头顶泼去,她整个人伴随着“哎呦”一声惊呼,就跟老乌龟一样四肢朝天的躺在了地上。

  那银壶没了人的掣肘,壶盖也干净利落的滚开,热气缭绕的水从壶嘴和壶盖口争相涌出,恰似银河从九天而落。

  方景颐本就在凝神观望,就在这银壶抛掷的方向,她喉头滚过一声惊呼,连忙后退几步转过了身子,这一注滚烫的银河之水就泼上了她的后背。

  她疼痛的呼声混在宫女们的叫嚷里,就像一声细弱的蚊呐。

  ……

  知夏兜兜转转的进了雍和宫。

  平仲暗自哀叹一声,这宫女来的不巧,圣上正在考较靖边侯世子的学问呢,你这个时候来请圣上前去旖霞阁品茶,还特地点了淑妃娘娘一句,这不是让皇上为难么。

  话说如此,他心中到底还有一分不忍,便挑着时机进去通报了陈元昭。

  淑妃无故传召,方嫔恐怕不能齐齐整整的从长乐宫出来了。

  过去这样的事情,他瞧得多呢。

  听了平仲的通报,陈元昭的一张脸埋在大殿梁柱的阴影之中,让人瞧不出帝王的神色。

  靖边侯世子小心的挪了挪茶盏,从茶烟缭绕里思忖着帝王的心思。

  皇上亲自考量学问,这是皇亲国戚的待遇,他一个勋戚子弟得了这样的恩宠,朝廷百官自然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这是给靖边侯府作势呢。

  将靖边侯府架得高高的,一应荣华富贵都给,好顺势收回那边关的兵权。

  前朝如此,后宫也如此。

  听说长姐淑妃娘娘现在俨然是后宫的女主人了,离皇后之位只有一步之遥。

  陈元昭僵直着腰背,一双眸子沉沉似夜,不停的用手摩挲紫檀桌案上的宝相花花纹。

  去还是不去?

  这一去恐怕就会下了淑妃的脸子,叫靖边侯一脉挑出错处看出端倪来;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事关兵权,他万事都得谨慎。

  若是不去呢?

  他了解淑妃的秉性,促狭难容人,心眼比针眼还小,手段又暴戾狠毒,若是由得她折磨方嫔,今日势必会出了人命。

  一边是关于社稷的大事,一边是关于人命的大事。

  他心里的一杆秤在不停的起落。

  方景颐不等于方嫔,她身上自有他的一分真情实意在。

  这分量又厚重了几分。

  但再厚重,能比得过几十万兵权的交割么?

  稍有闪失,对于边关百姓而言,又是一场家破人亡的战事。

  陈元昭轻轻扬起脖颈,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

  这声音随着茶香水汽氤氲缭绕,被春风一吹,终不见了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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